蜀中,药王谷
林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的梦杂乱无章,时间不停地跳跃,一转眼回到了年幼的时候,父亲牵着自己小小的手来到了药王谷,接待他们的人,是一个眉眼深邃的叔叔,只是这个叔叔看起来尚是中年就白了头,怪不得父亲叫他老谷主,这个老谷主看着严肃,一言一行却十分温和,让人如沐春风,所以当父亲嘱咐她要好好留在药王谷拜师学艺,她也一口就答应了,没哭没闹,老谷主像父亲一样,亲切地唤她菱儿,并且分了一间大院子给她住,一时间羡煞了旁的师兄们,师父宠着这可爱的女娃,众师兄们更是众星捧月般呵护着她长大,在药王谷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她天资聪颖,学得是制毒解毒的功夫,不知道多少师兄弟都败在她的手里,但是唯有一个人,她总是比不过,睡着的林菱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陆师兄,梦里光影交错,一恍,她好像看见两个小孩子正并肩坐在山顶看星星,男孩子稍年长一些,他和女孩子坐在一起,仿佛非常局促,直到月上梢头,女孩子睡着了,小小的脑袋靠在男孩子的肩膀上,过了半天,男孩子才悄悄转过头,静静看着女孩子,不过没几分钟,他就背起女孩子下山了,林菱仿佛置身事外般地看着画面里的两个人,一转眼,山顶上坐着看星星的背影就从孩童长成了少年和少女,很显然,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亲密了不少,少年总是喜欢穿白色的衣衫,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气息,但到底是少年,总会有顽皮的一面,在他还没有继任谷主之前,也时常带着林菱上山采草药,在寂静的山路上讲一些鬼故事吓得林菱花容失色得一路跑回药王谷,事后又背着老谷主把自己采的草药全都放在林菱的篓子里,然后乖乖跪在院子里受罚,后来少年的背影越来越挺拔,越来越高挑,大概是老谷主早就选中了他做继任谷主,他越来越忙,话也越来越少,唯有在林菱面前才会敞开心扉。直到她从京城回来之前,他起码眉眼之间还是舒展的,对了,京城,她去京城做什么了,好像是有什么人……
林菱的眉头比刚才皱得更紧了,但依然在沉睡中,“小姨,小姨,是小姨!”
林菱在梦里四处找寻,只听见身后有一个可爱的小娃娃在喊她,夏儿,是夏儿,“菱儿,你在看什么呢,这么焦急?”林菱转过身,看见正是姐姐林荷抱着夏儿站在她身后,她惊喜地笑起来,“姐姐,你们怎么来了?”林荷温柔地笑着,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什么我们来了,这是夏府啊,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要多住些日子再走……”
林菱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好像是有什么人,就在这京城,那个名字是那样熟悉,怎么会想不起来,眼前一恍,到了上元节,怎么不见丫鬟海棠,林菱一个人走在街上,忽然她看见了路边一盏印着君子兰的花灯,她想停下来,却被如水的人潮簇拥着她只好向前走去,她着急地伸出手,恰逢适宜地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抓住,只轻轻一拉,便将她拉出了人群,她急忙转过头,只见眼前站着一名男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言笑晏晏之间合上折扇,向她行礼道:“今日元宵佳节,不知林小姐可否赏脸,与世蕃共进晚餐?”“世蕃,世蕃……”刹那间林菱感觉天旋地转,四面八方的冷风吹过来,把眼前人英俊的一张脸整个吹散,她仿佛又在一处山洞里,一低头,自己竟然满身的血。
“世蕃!”
林菱终于从梦里挣扎着醒了过来,她猛地坐起身来,脑海中还浮现着刚刚那张笑容和煦的年轻的面孔,但马上她就感觉到一阵晕眩,病了太久导致她的身体过于虚弱,不由自主地便向后倒去,还未倒下,在半空中便有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拖住了她的肩膀,林菱回过头,正撞上陆惊鸿盛满了温柔和思念的眼神,“菱儿,你终于醒了。”
“师兄。”许是体力不支,林菱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她静静地任陆惊鸿慢慢扶她靠在床头,又看着他将毛巾在冒着热气的水盆里浸湿,在自己的手上反复试过温度后,才拿起来帮林菱拭去因噩梦而挂满的一头冷汗,动作依然像小时候师兄背她回院子那般温柔,让人心安,林菱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眼前的师兄,他穿着宽大的谷主服,却比之前瘦了许多,眼窝更是凹陷了进去,眼睛更见深邃,但是看向她的时候,十分温暖。
“师兄,你怎么这般消瘦,我又睡了多久?”
陆惊鸿轻轻握住林菱的手道:“菱儿,你已经睡了快半年了,还好,醒了就好,否则师兄一定会自责到死。”
林菱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我竟睡了这么久,那老谷主呢?师兄,老谷主还好吗?”
陆惊鸿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悲伤,但他低下头躲避了林菱的目光,“菱儿,你刚醒,自己的身体都需要休养,还操心这个担心那个,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师兄……”
正说话间,严风端着药碗在外敲门,“谷主,林师姐的药熬好了。”
“送进来吧。”
虽然林菱卧房的门上挂了厚厚的帘子,但是随着严风推门进来,依然吹来了凉嗖嗖的风,在屋里打着转儿,冻得林菱打了一个哆嗦,陆惊鸿连忙帮林菱掖了掖被角。严风进了屋子,看见林菱已经醒了,许是过于激动,端着药碗的手不自觉得颤抖,“二小姐,哦不,林师姐,你醒了!”
“严风……”林菱眉头紧皱着,似乎在回忆与这个人有关的事情,突然她想起梦里那双温暖的手,那张盛满笑意的脸,急忙开口问到:“你家公子呢?”
严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看着他欲言又止,陆惊鸿开口道:“刚说要你先不要想那么多,果然还是不听话,还记不记得你自己也是个病人!来,先把药吃了。”说着,便从严风手里接过药碗,舀起一勺散发着苦味的汤药,送到林菱嘴边,电光火石之间,林菱已想起了所有往事,那个在她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的人,恶名在外却对自己始终温柔耐心的人,每天夜里不厌其烦写了信送来的人,胸怀伟略却为了自己抛弃似锦前途的人,那一日山洞门外,抱着她声嘶力竭的人,为了她,辗转千里,一身伤痕的人。
想到此,林菱眼眶里盛满了泪水,她着急知道严世蕃的近况,竟一把接过陆惊鸿手里的药碗,将闻着都苦的黑色汤药和着眼泪一饮而尽,“世蕃怎么样了?他现在人在哪里?还有老谷主,我虽在病中,却也模模糊糊听到过一些话,师兄,严风,你们不要瞒我了,即便你们现在瞒着我,等我病好了,还是要知道真相的。”
严风和陆惊鸿二人听了这话,齐齐叹了口气,不敢面对林菱的目光,正在此时,弟子慕白在门外敲门道:“谷主,山下送来了几位病人,情况甚是严重,您可去看看?”
陆惊鸿回到:“好,我随你去看看。”说完站起身,又将林菱的手放回被子里,“菱儿,我先去看看,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我吩咐人煮点粥给你喝,等处理完事情我再来看你。”
转过身,陆惊鸿眼里的温柔消失不见,眼底里呈现出作为谷主的严肃和沉稳,他看了严风一眼,严风背后一冷,心下明了,这是要他说话懂得分寸,
“谷主,您且去忙吧,师姐由我照顾便好。”
“嗯。”陆惊鸿点点头,又回头温柔地看了林菱一眼,便推门出去了。待陆惊鸿离开后,林菱再次询问严风关于严世蕃和老谷主的近况,严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京中有事,公子前些日子回去京城了,老谷主,老谷主他……”
林菱刚听到严世蕃是因事回京,想来人应该没事,稍松了一口气,又听到严风说起老谷主时吞吞吐吐,她心下一急,追问到:“老谷主怎么样了,你说呀!”
严风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一日在山洞里,师姐你胸口中了刀伤,但那刀上淬了剧毒,一时之间性命垂危,谷中弟子束手无策,老谷主用最后一点力气,拼死将师姐你从阎罗殿里救了回来,可是他老人家,已经在两个月前就故去了。”
严风说完依然低着头,仿佛是不忍心抬头看林菱伤心的模样。
林菱张着嘴,却说不出来只字片语,只有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老谷主,菱儿不孝,非但没能在您膝下尽孝,反而让您在身心交瘁的情况下,还为了菱儿耗尽了最后的心血……”林菱泣不成声缩成一团,严风开口安慰道:“师姐,节哀顺变,你现在身体还未痊愈,要保重自己,否则老谷主在天之灵,也无法安心。”
严风的安慰似乎起到了作用,林菱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她倚靠在床头,用微弱地声音说到:“严风,麻烦你去看看粥熬好了没有,我想吃一点儿,然后去看看老谷主,给他磕个头,这么久了我才去上香,希望他老人家不要怪罪我。”说罢,林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十分贪玩,总是在众师兄弟吃晚饭的时候偷偷藏起来,老谷主也不恼,日日好脾气地吩咐人给她留一碗粥放在热水锅里,不管她什么时候玩累了,喝起来都是热热的,想到此,林菱又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强忍着悲伤喝了粥,林菱尽可能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正准备出门,陆惊鸿就满身寒气地走了进来,急切的模样,好像不是从谷中走来,而是从天边赶来一般。陆惊鸿见林菱穿戴整齐,不由吃惊地问到:“天寒地冻的,你要上哪里去?”林菱抬起头,巴掌大的脸上黑白分明,因为数月里一直躺着,人瘦了一大圈,衬得眼睛更大,她的语气里充满悲伤:“师兄,我想去看看老谷主,上柱香,磕个头。”
“好,我陪你一起去。”
灵堂里,林菱和陆惊鸿并肩跪在一起,虔诚地上了香,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陆惊鸿才扶着林菱站起来,林菱看着老谷主的灵位,轻轻地说:“师兄,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犯了错,也是这样并肩跪在老谷主院子里,但是我们心里一点都不怕,因为老谷主总不舍得让我们跪太久,每次我睡着了,老谷主就把我抱进屋子里,老谷主的院子里,总是飘着药草的香味,到如今,依旧环绕在我周围,挥之不去。”
陆惊鸿心疼地看着林菱,老谷主疼爱林菱,更胜于疼爱他,这件事,谷中弟子无人不知,林菱心中的悲痛,他感同身受,林菱刚醒来不久,没一会儿便体力不支,陆惊鸿温柔地揽着林菱的肩膀,帮她整理好额前的碎发,道:“别想了,菱儿,老谷主不会怪你的,易地而处,你也会这样拼命地去救老谷主,对吗?所以不要再自责了,天黑了夜里极冷,你身体不好,我背你回去休息吧。”
林菱朝着陆惊鸿微微地笑了一下,当做同意。陆惊鸿背起林菱,走在月光之下,雪停了,脚踩在堆着积雪的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林菱想起小时候,不由露出了笑容,却又感觉到如今背着自己的师兄,却十分消瘦,又不禁难过了起来,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不忍心,她的声音很轻,“师兄,你现在这样瘦,背着我是不是很吃力啊?”
陆惊鸿语气里含着笑意:“本来就不甚聪明,这下好了,睡了小半年,更加爱说傻话了,你躺了数月,油盐未进,那到底是菱儿更瘦,还是师兄我更瘦呢?”
一句话逗得林菱发自内心得笑了,但是实在是疲惫极了,路上有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颠簸,不一会儿就在师兄背上睡着了。
醒来以后的日子过得很快,许是这半个月以来,林菱的身体逐渐好转,且在近几日里,身体恢复地飞快,她每日里都听从师兄的嘱咐,一日三餐都认真地吃下,的的确确是在认真养病,坐在床上的时候,反反复复地翻看着从前严世蕃写给她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句话都牢记在了心里,严世蕃却还未回来。但是在新岁之前的第七日里,林菱又收到了严世蕃的来信,那一天早上,当林菱出了房门后看到十分熟悉地信封,就那样静静地搁置在窗沿上,林菱连呼吸都非常地紧张,她慢慢地走过去,直到双手触碰到了信封,才相信这是真的,她拆开了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打湿了印着竹叶的信笺,才小心翼翼地将信装进信封里,放在枕头下面。
“菱儿吾爱,严风来信中已告知,你已醒来多日,且身体日渐好转,吾心甚慰,数日未见,吾实在思之若狂,除旧迎新,新岁将至,天寒地冻,还望菱儿善自珍重,添衣保暖,勿食寒凉,既如此,吾不在菱儿身边,亦得心安。 世蕃”
林菱心想,你只是数日未见我,可我已经数月都不曾见过你了,所以按理说,还是我的思念更甚一些,这样想着,林菱更加迫切地日日等待严世蕃忙完京中的事情早日归来。
到了晚饭后,陆惊鸿只要忙完了一整天的谷中事务,总会赶来陪着林菱一起去山顶看星星,阴云日子里,就坐在床边赏雪,这一日,已距离林菱醒来过去了整整二十天了,天气晴好,晚饭后,陆惊鸿陪着林菱一起去山顶看星星,蜀中地处西南,过了新年以后,气温逐渐回升,已不似冬日里那般寒冷了。还像从前一样,等到月上中天,林菱就已经犯困了,陆惊鸿背着林菱,慢慢地往院子里走去,夜色之下,林菱并没有发觉,陆惊鸿走了没一会儿额边就挂满了汗珠,他的眼下一片乌青,嘴唇也愈加苍白。但背着林菱的脚步,依然十分稳健。林菱早已沉沉睡去,陆惊鸿越走越慢,好一会儿,才走到了林菱的院子里,陆惊鸿轻轻地将林菱放在她的床榻上,帮她脱了鞋子,又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林菱身上,怕吵醒她,陆惊鸿连灯也没有点,就这样坐在床边,借着月光看着林菱,如果日子能这样继续下去,其实也很好。陆惊鸿在心里这样想着,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林菱熟睡中的脸颊,突然窗外一声响动,不重,却在这安静的夜晚格外突兀,陆惊鸿迅速收回手,以极快的速度冲出门,看着院子里尚未跑出去的人影,沉沉地喊了一声,“谁?” 见来人没有停下的意思,陆惊鸿直接凭空翻起,一跃到了人影面前,掌风如剑,将来人劈倒在地,陆惊鸿仔细一看,震惊得瞳孔收缩起来,“是你?”
第二日,林菱睡醒之后,急忙起身走向窗台,果不其然,在窗口搁着一封信,林菱未来得及披一件衣服,就坐在床边拆开了信来读,却只见来信中只潦草地写着十个字,
“今生缘尽,就此别过,勿念。”
林菱再三确认,虽然这封信未署名,但确实是严世蕃的字迹,只是写字的力道似乎不及以往,所以乍得一看十分潦草,林菱摇了摇头,她的呼吸十分急促,眼睛里似乎泛起泪光,不可能,她不信严世蕃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她不信,严世蕃舍得丢下她。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菱再未收到一封来信,她心急如焚,可是严风竟在新岁以后,连着十日来都断了踪迹,药王谷的一众人等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林菱担心是京中出了什么大的变故,在那日收到信后,便立刻给自己的姐姐林荷修书一封,送往京城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