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易枯茙
在和母亲闹得很僵的时候,我常常试图去回忆起往昔母亲与我“相依为命”的生活。那时候,或者现在,很多熟悉我们的人都会对我们的那段生活心生“相依为命”的同情。而记忆里我与母亲两个人的简单生活的开始,是在那年除夕。
那年,喔,那该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们终于离开外婆家,住到了镇上的一处公房里。那是一排二层楼高的老房子,我至今还记得,振兴弄32号是我们那时的家。我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尽管只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在那里,我过了打我记事以来的第一个完全属于母亲和我的除夕,那也是我们在那里度过的唯一一个除夕。
也许并不闹腾,两个人的年夜饭,其本身就披上了一层孤独的凄凉;但对于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我的兴奋丝毫不亚于我刚出生时的那番哭闹。我不必因为债主上门讨债(那些债主上外婆家向我那已无音讯的父亲追债)而成天躲着,或者白天被送往姑妈家(虽然在姑妈家我过得很快乐);我也不必克制自己那任何一个孩子过年时都该有的兴奋的情绪,没有必要作出一副一个孩子本不该有的压抑相来;我也不必担心因为贪吃而遭来冷眼或责骂,也不会因为自己想吃什么又吃不到而伤心好一阵子。现在我可以像其他任何一个孩子那样——虽然我已“训练”得十分懂事——告诉母亲过年我想吃什么,甚至可以吃得肆无忌惮,还可以向母亲讨要压岁钱——尽管因为已经“懂事”而最终并没有提“压岁钱”三字。可是这没什么,就像从五岁到十岁,我把六年的除夕压缩到了同一天一样,十一岁的这年除夕——过了那夜我就十二岁了——确实令我难忘,我终于过了一个平常孩子会过的除夕。
那一天母亲早早地收了摊(母亲是开店的)回来,因为是除夕,几乎所有的店面也都在这个时候关了门,几乎所有的人都早早地回家了。菜蔬是一早就买了的,我把两个房间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就只等母亲回来做菜。母亲几乎每一道菜都要征求我的意见,然而我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我特别喜欢的菜式。那天的饭桌上有三道菜我是记得的,鲜肉水饺、青豆玉米和肉包蛋。水饺是因为我就是莫名地想吃,而以前小舅妈经常做青豆玉米和肉包蛋,她做的实在是好吃,我也便只记住了那两道菜。
我们住的房子很小,只有两个房间,烧菜时的油烟弥漫着整个屋子,倒有一股酱油混老酒的浓香,却也熏得人直想流泪。也许那时我才知道,流泪并不一定是因为悲伤。临母亲的下一道菜入锅时,我才忽然想起,便猛拍脑门:“唉呀,忘了买饮料了。”母亲也把饮料的事给忘了,经我提起,觉得年夜饭确实要喝点什么才好,不喝酒,饮料就必不可少了,于是便给了我5块钱,嘱我骑车去买一瓶可乐来。
我骑得很急。有一事我一只没跟母亲提起过,那会儿我摔了一跤。可是街上哪还有什么人哪,更没有仍在营业的店面了。我骑过了两条街,我真的快哭出来了,刚才油烟熏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年夜饭怎么可以没有饮料呢,我怎么可以没有饮料呢。从来,我都没有过过喝饮料的瘾,从来,在外婆家时我只敢小口小口地喝,那是出于本能的拘谨;我只敢偷偷地喝,却常常心怀一个孩子的“提心吊胆”,结果慌慌张张的喝下去了,却全不知味道。是呀,一整天的兴奋劲到除夕夜本都要爆炸了,到这时却似受了潮,我怎么可以没有饮料呢。正想着,又过了一条街,这条街上总算有一家小店还在营业,不远处有一家超市也还没关门。小店里只有八毛钱一瓶的冒牌雪碧,其实就是普通的白汽水。我终于在那家超市里买到了一瓶小瓶装的雪碧,飞车回家,只等着那股兴奋爆炸。
所有的一切都很平常,这就是一户普通人家。虽然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简单了一些,虽然母亲的身影在那样令人快乐的日子里显得淡薄了一些,然而对一个无数次渴望“回自己的家”过年的孩子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已知足。
那天我们还买了200响的鞭炮,在一片红色的鞭炮纸屑中将新的一年炸开。而在我看来,那又何尝不是一个新的世纪的到来呢。
记忆犹新的一天,两个人的年夜饭,“相依为命”的温暖。那就是幸福。再一年的除夕,我已有了一个新家,有了一个新爸爸。也许后来,直到现在,我所拥有的幸福已经由父亲与奶奶和母亲一起分担着给予。但我依然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一个伟大的母亲补偿了她的儿子六年来所渴望的一切;那一天,一个单薄的母亲用最简单的平凡——两个人的年夜饭——让幸福把儿子的心浸得甜甜的。
当十二时的钟声敲响时,那满满的幸福,像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一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早年作品 于2007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