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日,童玥遣来赵婆子,将宴会一应规矩皆细细同清儿说了。诸位将军为谁,是何职级,如何称呼,各位夫人是何名讳,母家为谁。清儿并未见过其人,一时听到这多繁杂的人物关系,不禁眉头紧蹙,好在她明白这是极重要的,倒也逼着自己,将这些记了个七七八八。
童玥母亲还在世时,每逢年节,童府都会设家宴招待童家诸位耆老,也要设宴款待素日跟着童莘出生入死的将军及家眷。每每此时,赵婆子都跟在童玥母亲身旁,纵观整个童府,怕是没有比赵婆子还熟悉这些规矩礼节,人情关系的人。
府里也从两日前便忙开了,秋收在即,如今虽是青黄不接时,清儿还是带着宁俞和赵婆子尽力筹措出几桌好的吃食来,每一道菜,清儿都花费了极大的心思。
帖子两日前就下了,府中里里外外也都彻底打扫干净,只待今晚宾客临门。
童府自童老夫人和童老将军先后离世,一时门庭萧条,便再未办过家宴。如今新夫人进门,素日冷清的府邸又有了人气,且诸位将军家眷对童玥娶妻之事早有耳闻,也都听闻这位夫人本是上不得厅堂的山野孤女,而童家耆老被童玥逼着将这位新夫人纳入族谱之事,众人也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对这位新夫人有着极大好奇心,都想瞧瞧看一个山野孤女到底有何手段,能让邳州少主如此爱重。
清儿和童玥回府这些时日,新夫人待人接物,有礼有节,且治家用人也越发有道,桩桩件件都看在赵婆子眼里,赵婆子对清儿从原先的“爱屋及乌”到如今,逐渐有了钦佩之情,如此童府交于她手中,先老夫人亦可放心下来。
清儿这两年来,个子长高不少,并不似童玥初见她那般瘦小。她今日并未着正装,也未画重妆,不过穿着随身的直裾和淡青色薄纱蝉翼,虽薄施粉黛,发髻也不过简简单单簪两只珠钗罢了,但与童玥站在一起,却已有“君夫人”风范。
童府上下有条不紊准备着这次家宴,连同童家耆老和长辈,再到诸位将军亲眷,一时宾客盈门,天未黑便挤了一院子。说好的不过是家宴,无需客气,也不必究礼,诸人还是带了重礼过来,以贺童玥缔结连理之喜。
童玥和清儿一直立在门口迎客,清儿牢牢记着赵婆子的话,将童玥手下从师帅到旅帅还有卒长,甚至司马都已记牢,再逐次记牢她们的亲眷姓甚名谁,如何称呼,童玥不过介绍一遍,清儿便已牢记于心。她只立在那里,便已有蕴藉之风,实不得让人小觑。
诸位将军皆带了重礼来,不过童家耆老们的态度倒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们一行拄着拐杖慢悠悠踱进院子,眼神直接从清儿脸上跳过去,便头也不抬地绕过童玥进了门。清儿嘴里的话只说一半,便哽在喉里,气氛一时凝滞。
耆老们别说重礼,就连句话都没有,一时之间,童家其余亲眷便都明白了耆老们意思,就连将军们的家眷也都跟着腹诽。
童玥见状脸色有些不好看,方要发作,却被清儿拉住,正巧这时魏轸和魏夫人临门,后面还跟着满脸不情愿的魏念念。方才还淡定自若的清儿,看到念念时,立时头大起来,直觉太阳穴都跟着撅……
说实话,她或并不怕耆老们“暗讽”,竟有些怕魏念念“明闹”!
“见过兄长,见过嫂夫人,祝兄长和嫂夫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魏轸同清儿作揖,转身从丫头手中拿过一个包裹交给童九。
“济城雨季潮凉得紧,这张兽皮褥子厚实又暖和,乃家母亲手缝制,还望兄长和嫂夫人笑纳。”
“这床褥子当真金贵得紧,有劳老夫人和将军费心,清儿感激不尽。”清儿笑着同魏夫人和魏轸回礼。又转头叮嘱童九,将褥子拿到屋里交给宁俞,好生收着。
而彼时,一直被凉在一旁的魏念念瞧着清儿便气鼓鼓的,见到童玥却立时转了脸色,顺势便站在清儿和童玥中间,扯着童玥衣袖,撅着嘴巴撒娇道:“兄长怎得闭门谢客这么久,许久都不来家里吃饭,我要过府看你,兄长也不许。”
清儿见状,竟识趣的往边上挪了挪,控制着自己要撅出脑仁子的太阳穴,露出笑意去招呼其他宾客。
魏念念方扯住童玥衣袖,童玥脸色也跟着瞬间黑透,众目睽睽下,他又不好发作,只得用力扯开念念的手,旋即小声斥责,“如此场面,怎得这般没规矩,若让人瞧了去,日后还如何嫁人?!”
“哼,我才不嫁人,若嫁我只嫁兄长。”念念自知此话众目睽睽下说着不妥,便只小声说给童玥听,没想到也尽数传到了清儿耳朵里,不过清儿依旧不动声色。
“休要如此胡闹。”童玥无法,也只得眼神与魏轸求助。正巧彼时郑英提着两坛酒,兴冲冲的进门来,童玥便也顺势迎了过去,这才脱身。不过他一直用余光瞧着清儿脸色,也不知道方才念念的话她是否听了进去!
天已黑透,童府烛火通明,因大灾连着大战方过,遂只见烛火却不闻丝竹之声。院里摆起四张圆桌,旅帅以下将官坐在院里,都盛赞菜肴可口,觥筹交错一时兴起,喝的最尽兴的还属那个生性豁达的郑英。
师帅和旅帅与童家耆老们坐在正堂,摆了几排方桌,众人席地而坐,童玥和清儿坐上座。因清儿喝不得酒,遂她酒碗里装的是茶水。
与屋外觥筹交错的欢乐气相比,屋子里气氛竟有些肃清。耆老中为首的砎老,丝毫没有搭理童玥和清儿的意思,哪怕童玥举杯三邀,他还是作没看见,自顾自喝着,完全不应喝。其他耆老见状,只得硬着头皮附和砎老,都自顾自喝自己的,气氛一时僵住。
童玥手下的旅帅姜靳和师帅魏轸见童玥为难,立时起身打破尴尬,带头举杯为童玥贺喜,这才缓和了僵持的气氛。武将自是武将,性子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一时之间便忘记方才不快,大家举杯痛饮,自是放开了喝。
童玥脸上也有了笑容,不过心里却一直忐忑着。耆老们这是在给他下马威,气他先斩后奏娶妻,更气他非逼着他们将清儿名字纳入族谱。亦不知这个结要何时能解,又如何来解?耆老对清儿的态度及其重要,若无耆老首肯,清儿实难成为真正的邳州主母。毕竟,童家所有亲眷,邳州所有旧民都在瞧着耆老们。
哎!若家室不稳,前方战事又如何无后顾之忧?在者,他及在乎清儿的感受,清儿为她千里迢迢来到济城,他又如何让她受此委屈。
童玥一时觉得心里堵得慌,眼前这酒竟喝之无味。
“那日初见嫂夫人,嫂夫人英姿可把我们惊了又惊。”酒过三巡,姜靳一时兴起,脸色在米酒作用下愈加通红,他突然起身拍桌道,“那日我们追击南陵败兵,迎面见一白衣女子手刃敌寇,竟丝毫不惧,着实将诸位惊了又惊,未曾想这女子竟是嫂夫人,却是巾帼不让须眉。”
“将军谬赞了,小童实不敢当。”清儿微微颔首,与姜靳客气过后,又面不改色坐了回去。
彼时,砎老眼睛余光瞥了眼清儿,嘴角不经意抽动一下,又立时恢复方才神色,慢悠悠将酒碗送进口里。
“原夫人竟是使剑的,倒叫妾身自行惭秽了。”向来瞧着耆老们脸色行事的女眷,这才有人开了口。
“姬姐姐哪里话,我与诸位姐姐们都是一样的。姐姐如此说,倒叫清儿惶恐了。”清儿云淡风轻,莞尔一笑,连身子都未晃一下,直直对上这位姬夫人的眼睛。
“有意思。”姬夫人脑袋一歪,竟露出笑意来。
这位姬夫人是中军师帅,田伍将军的夫人,田伍将军与魏轸一般,都是童玥如今的左膀右臂,不过田伍比童玥大了有十岁的年纪。当年童莘老将军在世,田伍几次战事军功卓著,更是三年连升三级,一跃成为中军职级最高的将军,就连魏轸还只是下军师帅,职级着实差了一级。
且田伍将军又在济城郡守的撮合下迎娶了郑国王族远亲姬淑。姬家虽是远亲,却因是姬姓,遂这位姬夫人家室,亦在众夫人中是最好的,为人便也傲娇了些。
怕是纵观下去,敢于当场与“君夫人”发难的也只有这个郑国姬姓,姬淑了。
不过傲娇,并不代表她是糊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