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年前,我看了蔡崇达的《皮囊》,记住了阿太说的那句:皮囊是拿来用的。这几天看《命运》知道阿太叫蔡屋楼,她15岁时说要和命运吵架。
这本书讲99岁的阿太回忆她这这一辈子,从她爷爷奶奶到子女这四辈人的活法和死法,或者也叫命运。
阿太生活的地方的人们,有两种活法:讨大海或讨小海。讨大海能挣大钱,但风险大;讨小海只能挣点小钱,但生活安稳。然而是选择讨大海,还是讨小海,似乎又被命运早早注定。比如阿太的阿爸黄有海,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可当每天好吃好喝不用干活时,他就不会活了,所以他迟早会离开讨大海去;比如阿太的丈夫杨万流,他阿爸是讨大海时没的,他长大了也注定是要去走一遍他阿爸以前走过的路的。
命运看似无常,其实早已注定。比如,阿母走后,阿太的妹妹蔡屋阁就明白了,阿姐就是她的压舱石,而阿姐的压舱石是阿母啊,所以她急着要为阿姐再找个压舱石,好让阿姐活下去,这样她也就能活下去。比如,杨万流阿爸是讨大海时死在了倭寇手里,所以,杨万流也注定是要参军去打倭寇的。
我结婚后经常和老公叨叨,将来我死了,记得把我葬在我家祖坟上。他以为我讲笑话。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死后的去处——村北的那片坟地,我们村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第一次上坟时,我悄摸打量过,那里有我爷爷奶奶的坟头,边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树罩在坟头上面。当时我还感觉挺踏实,也很满意。我曾以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怪癖,直到看到了阿太三个子女的死法,我懂了,落叶的归宿是根。北来的根是他亲生父母和爷爷奶奶消失的那边海,西来的根是他亲生父母生他的昆明,他们死也要死在那里,所以阿太知道了,原来北来和西来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是百花不知道她从哪来的,阿太也不知道百花是从哪来的,只知道百花是躺在花里来的,于是花就是百花的归宿了。
我小时候常常生病,我妈一边带着我去大小医院,一边找村子里各路神婆,还让我认神婆当干妈,她说,这样神婆就会常在神明年前念叨保我平安。不仅如此,在我生命的每一个关键时刻,我妈也都会跑去找神婆给我看(命)。我不信鬼神,觉得她瞎忙活。现在看了这本书,忽然羡慕起信鬼神的人了,相信有下辈子,所以,这辈子会为下辈子积德,这辈子的遗憾还可以跑去下辈子实现,因为相信有神明,所以担忧了、焦虑了,就可以跑去求神明保佑,不安的心或许就得到了些许的慰藉。
神婆,阿太的婆婆,她觉得人最好的死法就是“瓜熟蒂落”,最不好的死法,就像阿太的阿母,“被卡住的”。神婆的活法就是好好的活着,如果世间生病了,那就等着它病好,之后还是好日子。
阿太的活法是:谁不让我好好的活,我就跟谁吵架。也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摘录】
阿母:我也是第一次过人生,我也不懂。你们不要希望我教你们什么。总之,就是不要像我。我被卡住了。
你看他们不怕出力不怕脏,因为下不了海,只能当装卸工——是命运把他们按在这个角色里的。
你看咱们这儿,妻子叫“某”,找某的过程,就是找自己的过程。找不到自己前,千万不要找妻子,你找到的某不是你自己,你们早晚会分离的。
我阿母对于这场婚事,在入洞房的时候应该还没明白过来热热闹闹的事情总有迷惑性,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糊里糊涂地参与进去,直到最后才发现,这热闹的,竟然是要改变人生的事情而且还是自己的事情。
我阿母对我阿爸是真好。毕竟,这是恋爱和结婚一起来的我阿爸吃饭的时候她在偷偷看,我阿爸睡觉的时快她任偷偷看我阿爸无聊地晃着的时候,她也在偷偷看。
她给我阿爸做衣服,做鞋子,做各种汤。
这样的日子,对我阿爸也是真好,但又真别扭。过惯了没劳作就要饿肚子的日子,怎么不干活地把一天天过下去,这个他真不懂。而且当“怎么才能不饿肚子”这个问题不再天天摆在眼前了,他才发现,这生活如何过下去,他从来没有想过啊。
阿母听不懂爷爷想说什么,但她知道,这是她父亲整个人生的最后一个故事了。她慌张地说: 我这就找个人去生,给咱家生一个两个三个孙子。我爷爷笑得很开心,说:咱不生了,不生了,生下来的人,你能告诉他,怎么活吗?我阿母一下子愣住了,许多东西一下子从喉咙口涌出来,像呕吐一般。她歇斯底里地哭着: 我也不知道啊阿公,怎么办啊?我爷爷咧着嘴笑,眼泪却一直汩汩地流:对不住啦对不住啦把你生下来,对不住啦。
你知道吗,人有好多辈子的; 你知道吗,人为什么这么多辈子?就是要一辈子一辈子地过,最终过到人间困不住你了,那魂灵自然就轻盈了,也不用谁封,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神也是仙了。
神婆说: 你听出来了吗?是不是死得理所当然?你觉得生了容易? 活了容易? 生别人了容易? 养活了容易? 老了容易? 这-道道关,说起来容易,哪道又真的容易? 但他都没被卡住,简直是上好的死了,就像熟透了自然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都不用去掰。死的时候,世间和自己都没有伤口,这还不好?
我边哭边喊:我嫁过去一下,待会儿就回来了。
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件件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件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
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直到老了之后,才知道,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缩。手脚在缩,身高在缩,力气在缩,感觉在缩,好像缩到心口那地方,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来越重了,呼吸重,走路重,抬手抬脚也重……
我说: 我明白了,是大家怕什么东西,就赶紧立什么神对吧?
阿妹说:阿姐,我这辈子都用来陪你了,我先走了,这样下辈子我会先投胎,咱们换一下,你记得来找我,当我阿妹。我说:好。阿妹说:我怎么还没看到阿母来接我?我说:阿母好像投胎了。阿妹说:我看到有个七八十岁的男的来接我。是不是咱阿爸啊?我说:他长什么样啊?阿妹突然激动地说:我看到了,他是咱们阿爸。阿妹笑了。阿妹走了。
我把神婆那藤摇椅搬到院子中间来。我躺在那上面,用脚推着,想,那神婆当时就躺在这儿和路过的神明说话啊。我对着半空小声喊:神明你们回来了吧?我听到远处狗在叫,孩子在嬉闹着。我笑着想,自己果然不是神婆。然后我好像突然听到了一句:是啊,回来了。我赶紧坐起来,拼命回想,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好像不是从天上来的,好像不是从地上来的,好像就是从我心里来的。我想,我是不是也能听到神明说话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当神婆了。
丽明说,这是西来交代的,他想死在生他的地方,但他想死后一直陪着阿娘。那骨灰连盒大概十几斤重,我抱着那骨灰,像是抱着刚来找我时的西来。我对着骨灰说:西来,你可得等我,阿娘陪你一起回天上去。
我当然知道,北来的亲生父母和爷爷奶奶就是往那片海走的。看来北来早就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一他小时候大概经常悄悄去看那片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