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我的十五岁。
——陆少宁
一
陆少宁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已经是黄昏。他看着那块已经苍老的写着“芦花镇”三字的牌楼,微笑,心里说了一句,到了。
我回来了。
十年前,举家搬去了京城。如今小弟已经成人,可以接手家中的生意,自己没有了后顾之忧。于是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只身一人回到了这他从小长大的芦花镇。
这让父亲恨不得一辈子离得远远的芦花镇。
以前住的房子,以前的家,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父亲转手卖给了别人 。陆少宁心里暗笑,明明是回到了家乡,却早已没了家。一路直接走向一间客栈,对着正在专心对账本打算盘的老板说:“给我备一间上房。”
老板抬头,看见他,大惊:“你莫不是当年那陆家的大少爷?”
陆少宁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唇边的胡须,他一直刻意蓄着胡须,只为了自己能与当年十五岁的自己有一定的差距。没想到,这老板,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他最讨厌当年的十五岁的自己。
老板只是笑笑,低头查了一下,然后一脸抱歉:“哎呀陆少爷,真是不好意思,别说上房,我们这一个房间都不剩了。”
“这是为何?”
老板合上账本:“盂兰盆节啊,今晚会有百鬼夜行啊。你看,这天色快黑了,在家的门窗都关紧了躲家里头了,赶不及在天黑前回家的,都赶紧找个地方投宿,绝不赶夜路。先过了这一晚再说。”
陆少宁微笑:“原来是这样。”
客栈老板低头想想:“这天色也晚了,陆少爷,您也别出去了,只怕其他客栈也客满了。您要不介意,就在这拼两张桌子将就一晚上?”
他正要点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这位公子若不嫌弃,可跟在下拼住一晚。这店最后一间上房,正是在下订走的。”
陆少宁回头,只见一个少年,英气逼人,一身磊落的青衫,笑容俊朗,身后背着一把剑。看着并不像歹人。于是点头:“那真是麻烦你了。”
少年一笑:“叫我林寻就好。”
二
已经快子时了吧。
陆少宁起身穿好衣服,确认了床上的林寻已经睡熟。于是他起床穿好衣服,悄悄出门离开。
街上果真一个人都没有。月色倒是很好,陆少宁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并不觉得害怕。
竟是觉得兴奋又忐忑。
离开客栈才走了没多久,就有人拍他肩膀,一回头,是个长相阴柔的书生。手上摇着一把折扇:“这可多晚了,这位公子为何还在街上显晃,莫非你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微笑:“我知道。”
书生似乎有些惊奇,“那你还出来?”
“我来见一个人。”
书生用折扇掩着嘴笑:“这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多没意思,不如,我陪你走一段?”
陆少宁对他点点头:“那麻烦你了。”
三
不知道走了多久,陆少宁停下脚步:“到了 。”
一个已经破败了的房子,门上牌匾依稀可见胭红阁三字。那书生一直轻快的表情转为惊骇,对他说了句:“既然你的地方已经到了,那我也不打扰,就此告辞。”随即匆忙离开。
陆少宁只是微笑,转身,走向那房子,伸手准备推开那尘封已久的大门。
“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寒冷。
他回头,那个女子一身红衣,头发简单的用一根木簪挽起,脸上很素净,并没有化一点妆。然而眉眼间却是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来探访一位故人。”
女子一愣:“故人?”
陆少宁走下台阶:“是的,一位分别已经十年的故人。”
四
女子站在他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的彼此都看得清对方眼睛里的一切。
“什么故人,你在说谎。”
陆少宁直定定看着她:“我从不说谎。”
女子突然笑起来:“那你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吗。你看起来,也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女子看着他笑,但眼里尽是悲哀。
她的眼睛很漂亮。
女子低下头,良久,又抬头:“我很想他,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陆少宁微笑,心脏却感到一阵撕裂的疼:“当然可以,我很荣幸。 ”
女子紧紧抱住了他,他闭上眼睛伸出手回抱住她。过了一会。他发觉她双手已经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她的嘴唇贴在他的脖颈处,他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可以闻到她身上带着甜腻的香气。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直到一声大吼“妖孽住手” ,她终于松开他跳出几步,陆少宁睁开眼睛,看见怒气冲冲的林寻拔出背后的剑指向女子。
他刚想开口说话,突然感到一阵疼,伸手摸了一下脖颈,一片潮湿。看一眼手,已经流血,却不多。
真是奇怪。
他还在愣神,回过神来,林寻已经把剑刺向女子,把他吓得一个哆嗦大喊:“住手!”
终究慢了一步,林寻已经将剑刺入她的胸口。
看不见血。
陆少宁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林寻对着他大骂:“神经病啊,只看得见美人看不见自己横尸街头啊。知不知道她手上已经多少人命了啊!你伤心个头啊,现在知道怕了啊!”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林寻刚才骂他什么,趔趔趄趄奔向正在缓缓向后倒下的女子,抱住她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已经被抽走了所有气力,跪在地上,嘴张了半天才叫出了一声:“胭红。”
她已经无法再站起身,听到那个名字时她显得很激动,用尽力气想推开他却办不到,哆哆嗦嗦地质问他:“你是什么人?”
五
【回忆】
十年前,陆家是芦花镇数一不数二的大户人家。
陆少宁是众人眼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
他的家,隔壁是一个胭脂铺,店名以店主名字命名,胭红阁。 店主胭红是个年轻女子,独居,曾经嫁过人,但她的丈夫背叛了她,与一个青楼女子私奔了。为了养活自己,她便开了一个胭脂铺。
在陆少宁的记忆里,胭红的身上总是带着胭脂那甜腻的香气。从孩童到少年,胭红也算是看着他长大,小的时候,胭红经常逗他,让他叫他胭红姐姐,但是长成少年后,他就不肯再叫她胭红姐姐,只肯叫她胭红。
少年时的他,对那些笑起来带着青涩的少女并不感兴趣。他眼里只有那个爱穿一身红裙子,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的胭脂店老板。
可是她总是把他当孩子看,她大他也不过六七岁啊。
他曾经想着,反正她也一直没有嫁人的打算,那么就等自己过了成人礼,再向她下聘礼,也来得及。
然而也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这么想。
有一天,她去医馆看病,竟被诊断出怀有身孕。医馆人多眼杂,小镇本就不大,于是没多久,整个小镇都已经传遍。她一下子被众人视为荡妇,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什么不堪的语言都砸向了她。
她避无可避。
令他感到愤怒的是,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放她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的压力。
那时候他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空有一身的愤怒和心疼,却无能为力。
陆少宁抱着她:“当年我对你说我爱你,你总觉得我是个孩子,没把我说的放心上。今天我来告诉你,我爱你,不要再把我说的当孩子。我已经成人,可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带你走,想照顾你。”
胭红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冷笑:“你倒是越长越像他了。”
他突然僵住。
【回忆】
胭红的事情出来近十天后,一日,父亲将他和小弟叫到跟前,宣布他们将举家搬去京城。
全家上下在为搬去京城兴奋不已,只有他心里不住地冷笑。
当时看到父亲宣布完搬去京城后那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心里铺天盖地的,全是失望。
陆少宁闭上眼睛:“我知道,当年那个躲在暗处看着你走上绝路的人,是我爹。”
十年前,让胭红有了身孕,却看着她被流言活活逼死的人,正是陆少宁的父亲。当年的陆少宁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个一直教导他男儿要顶天立地的父亲,面对自己的责任却选择了沉默和逃离。
六
“我是他的儿子,但我不是他。”
当年胭红受不住流言,最后选择自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京城。他痛恨那时候的自己,他无力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也无力去改变父亲的想法,甚至都反抗不了他的决定最终还是离开了她。
胭红冷笑:“当年他说会对我好。后来他又跟我说他不能娶一个曾经嫁过人的女人。” 沉默了一会,她又说:“回去吧,当年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说过,我已经成人,我想做的事情,谁都不能阻止我。”
胭红笑,突然仰起头看着天空:“天要亮了呢。”
陆少宁一愣,抬头看着天空,一低头,手上只剩下一具穿着红衣的白骨。
东边,日起。
百鬼皆散尽。
七 尾声
林寻站到他身边:“放下吧,以后的盂兰盆节,她都不会再出现了。”
陆少宁苦笑:“她还是不信我。”
“你们之间的过往,我不关心。”林寻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同情:“但是现在,我得带你走,不然明年这里的百鬼夜行,又要多一个。”
“在下驱鬼师,林寻。在这里我向你道歉,我很抱歉我迟了一步,让你丢了性命。”
几个时辰前。
那个阴柔的书生满足地舔着手上的鲜血,正享受着,他看到,刚才死去的那个人,灵魂已经站在他面前。
“你恨我的话我并不意外。”书生轻笑。
他摇头:“我没时间恨你,我只想抓紧时间去见她。”
书生一愣,摇头:“真是愚蠢。也罢,我心情好,想去哪,我送你去。不然你在路上碰到那些专吃灵魂的鬼就麻烦了。”
……
骨女:一生被人侮辱、蹂躏的女子,愤恨而死后,化成厉鬼向人索命,因为只剩下一堆骨头,所以用一张人皮伪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