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子
皮毛
虹州世纪公园的千禧塔的塔顶高高耸立。塔与河岔之间,由泥土堆积而成的山上,杂树生花。穿城而过的濉河在此处一分为二,一条向北,蜿蜒流过村庄、田野,投入梦泽湖怀抱;一条东流后折转向南,奔向被称为虹州之肺的大湖湿地。
离休的石碾子,坐在土山上的条凳上,暖风熏得他昏昏欲睡。他微闭双目,嗅着像游丝般的花香,听着濉河岸边柳树上莺歌和燕妮。当他睁开双眼,对面条椅上,一个人的背影,把他的思绪送回多年前的那个月朗星稀的秋夜。
“碾子哥,这个,我绣的,给你。”桃子说话有点短促。“桃子,你不舒服?”碾子爱怜地说。桃子头一偏,躲过石碾子伸过来的手。微笑着说:“没有,人家好着呢!你不要乱动,你明天就走了,我们说说话。”桃子端庄秀雅,石碾子胸腔里那颗滚烫躁动的心,瞬间安静了下来。桃子发现碾子哥木木的样子,紧拉着他的手,来到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下,树下两块石头,桃子背西面东,碾子背东面西,二人面对面而坐,中间相距桌面宽。圆圆的大月亮挂在东边,月光从树枝树叶的隙缝间如水般泻下来。碾子坐在树叶遮挡的阴影里,无拘无束地看着桃子。月光照在桃子的脸上,她那一双会转动的美目,月光下,汪着两湖春水;两片厚实的朱唇,包裹着两排羊脂碎玉似的牙齿。桃子却只能看清楚她碾子哥的轮廓,犹如齐白石笔下的水墨画,又如柳山石凿就的人物雕像。
“碾子,你说一句,你喜欢我吗?如果喜欢,你就明说,我们能配成双?你明天去当兵。你说爱我,我等你!”桃子说完,盯着面前的“石像”。碾子向前挪一步,拉住桃子的右手,把十个苦楝子塞到她的手上,桃子心领神会,脸上浮起甜蜜的微笑。桃子抬起头,微闭双眼,心砰砰跳,准备迎接碾子下一个表示。正当此时,桃子妈妈的呼唤声传来,两个年轻人像触电一样,同一时间站起来。碾子原地没动,桃子向声音传来的石桥方向奔去。
垂柳上黄鹂的叫声,拉回了石碾子那飞扬的思绪;他站起身,缓步向那位中年妇女走去。“请问你是——”碾子有点唐突地问。
桃子自打来到这公园,看见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断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冤家对头石碾子。他竟然不认识自己。桃子缓缓站起身来,柔声细气地说:“石碾子,你还活着。”桃子的轻声漫语,石碾子听了,犹如平地一声响雷,惊得他呆若木鸡。
“不是冤家不聚头。” 多年的“恩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桃子心里想,我的这个当年的真命天子,黄鹤一去不复返。我要知道个中缘由,光发脾气是不会知道的。想到这里,桃子缓和语气。碾子见到桃子说话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他好像是个打破水杯的孩子,低着头木木地站在桃子的面前。桃子虽然心里的气没有消,但看见眼前的碾子的样子。心生怜爱之情。她拉着碾子的衣襟,示意他坐下。这两个,多年前,坐在苦楝树下,含情脉脉的有情人。又坐到了世纪公园的同一个长条椅子上。
这对有情人在情感的世界里,命里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公园相会后,碾子就盼着下一次鹊桥相会。可是,一个星期过后,也没有桃子的信息。要不是桃子临别时说一句:“我会联系你。”碾子早就和桃子联系见面。现如今,有这句“我会联系你”的话横在面前,就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一样。哎!等等吧,这么多年都等了,还在乎几天?说不定明天,就会接到桃子相约的电话。
碾子等待桃子相约,从春等到夏,又从夏等到秋。有时候,碾子对自己会发脾气。不知道自己对桃子为什么会如此痴情?而他的桃子又对自己如此“绝情”?刚刚活动起来的“火山”,又趋于平静。他除了刮风下雨、老友聚餐,几乎是世纪公园的常客。连他自己都笑话自己,六十岁的人怎么还和小青年一样。哎!这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吟着古人的诗句,如同老秋红叶的脸上现出难以察觉的微笑。
嘟嘟——嘟嘟——碾子显得发抖的手,伸进衣兜里。掏了半天,才拿出手机。刚说一声喂,电话挂了。显示是桃子。连忙打回去,桃子又不接。碾子纳闷,刚刚打来,怎么——既然桃子已经打来了,自己接着打也就不违反“我会打给你”的约定了。通完电话,碾子喜出望外。原来桃子回了上海,邀请他参加他女儿的还礼。哎呀!我儿子也是国庆节,怎么赶上一天了。儿子已经打过来三次电话,催着去上海,自己心里有件事放不下——在等桃子的电话。又担心桃子来公园与自己相会,就迟迟没有动身。儿子说,所有一切都已经准备好。还说他对象自小就没有父亲,是他的母亲一手带大的。也不是亲生母亲,是养母。碾子想:这人世间哪来这么多的巧合?自己的儿子也是养子,自己也是孩子的养父。别人的养女和自己的养子结婚。既然桃子在上海,自己孩子又催了几次。明天就会上海去。碾子的心情轻松而愉快。
碾子在孩子婚礼前五天赶到上海,和桃子见了面。桃子虽然没有打听碾子的私事,但对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人来说,单凭借直觉就知道,碾子是一只落单的孤雁。上海相见,桃子卸下了上次见面时的伪装,现出女性的柔情似水。他们似乎喝了一杯忘情水,多少年的相思苦,多少年相思的煎熬,在相见的瞬间就瓦盖冰消。桃子告诉碾子,自己将要结婚的孩子是二十五年前,收养的灾民遗孤。碾子也讲述收养战友遗孤的经过。碾子说:当年和战友边境的一次例行巡逻时,发生雪崩,走在巡逻队伍前面的班长被埋在了雪下面,牺牲了。他的爱人带着两岁的儿子千里迢迢来探亲,没有等到爱人的归来,却等到爱人牺牲的噩耗。班长的遗孀一病不起,两个月后也随爱人而去。我收养了他们的孩子。组织上安排我复原,就近在一汽做仓管。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照顾孩子。后来我培养孩子读哈尔滨工业大学,一直读到博士后。他学习汽车制造方面的专业,毕业后,上海汽车厂要他,他就来了。
听了碾子的讲述,桃子情不自禁地问,那——那——那你呢?我有个孩子,又是个仓管,哪里去找对象。我带着孩子,把自己的一切精力都倾注在孩子身上。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本硕博连读六年。十八年下来,你算算我多大岁数了?我参军第三年,那年你知道我多大,二十一岁。我的班长二十五岁。我领了他们的孩子,孩子三岁上幼儿园,六岁读书。前前后后二十四年啊?我的桃子妹妹啊!四十五岁的普通男人,就是想去找个伴也难啊!更何况——,碾子说到动情处,竟然哽咽。桃子追了一句,你说“更何况”,是指什么?看来桃子最在乎的就是碾子的这句话。碾子听懂了桃子的话。抬起头,含着热泪的双眼,第一次直视这张曾经万分熟悉的脸。立在自己面前的桃子,五十岁。依然保持姑娘时候那苗条的身材,只是稍微有点丰满。本来白而细腻的脸刻上些许岁月的印迹。一头乌发柔软而发亮。经过大上海那海派风格的熏陶,一个农村里出去的村姑,几十年下来,却变成了如同一个有教养的知识女性。相比之下,这个当过兵,在哈尔滨国企当了几十年仓管的人,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桃子面前好像就是个从三线城市来老工人。碾子五十岁特批离休,三年来朝思暮想的桃子妹妹就在自己的眼前,感觉自己在梦里。而与自己对面而立的桃子又何尝不是呢。
可是,桃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婿就是碾子的养子。一对有情人,摇身一变成了儿女亲家。桃子的女婿也是个学汽车制造专业的博士后。他叫李天山,说不定和碾子的孩子认识。就顺便问一句:“你孩子叫石什么?”碾子说:“我没有让孩子随我姓。他叫李天山。”桃子轻轻地“啊”了一声。碾子说:“你认识我的孩子?”桃子没有回答。把话题转到谈论天气上来。
李天山和王苗苗度蜜月的目的地是新疆,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天山脚下的五十九师驻地。碾子只在出发时相随,同坐一趟火车。到达乌鲁木齐时,小夫妻他们自己安排游玩日程,石碾子受当年同班战友,如今为副政委的王栋国的邀请。去参加战友聚会。桃子深受海派文化的滋养,思维缜密。她推脱有事情要做,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留在了上海。桃子知道,女儿女婿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需要自己的天地。孩子们不知道自己和碾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如果一路同行,势必会让他们察觉出蛛丝马迹。更不可以跟着碾子去天山,不伦不类叫孩子们看不起。
乌鲁木齐,是碾子熟悉的城市。三年时间,来过不知道有多少次。和孩子们告别时,天山还打算送碾子到部队。碾子笑着对天山说:“这里我比你熟,你们玩吧,我行。”
刚打算乘坐汽车前往驻地,手机响了。副政委打来电话,叫他在火车站不要离开,自己的车一刻钟后就到。碾子挂了电话,心里热乎乎的。思绪在脑海里翻腾:这么多年了,战友情依旧那么浓。生死之交啊!离开部队后,过几年就带着天山来一次,给老战友夫妇扫墓。只要来到这里,都是栋国接待。当年同班十九名战友,都先后复原、转业。只有栋国在部队扎下了根。哎,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能在部队干上一辈子的人毕竟都是佼佼者。
三天来,栋国领着当年同班的五名战友,骑着战马重走当年巡逻的边境线。除了碾子外,张平、张宇和尹和平三人复员后,都进了兵团石河子扎根边疆戍边。碾子跟着他们去了石河子。王副政委由于军务繁忙,没有一同前往,破例用师部里的公车送他们。后来知道,这是师党委的决定,当时栋国还提出反对意见。
五天的蜜旅结束。最后一站是田山脚下的“烈士公墓”。李天山陪同爱人,在父母墓前献上洁白的菊花。
国庆节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天山和苗苗上班;桃子忙于准备个人画展;碾子和桃子见了几次面,感觉彼此都显得不自在。这个儿女亲家的新头衔,似乎是王母娘娘的金簪子划出来的天河。虽说没有把他们的身体隔开,但两颗刚刚有些靠近的心却被隔开了。
碾子独自一人来到车站。天山和苗苗都忙,没有要他们送。桃子说这些天很忙,至于忙什么,桃子没有说,碾子也不便问。他感觉自己和桃子的关系有些微妙。无论是身体的保养,还是气质和文化素养,碾子都感觉桃子今非昔比。他碾子从心里觉得桃子高攀不上。每次见面都有自惭形秽的感觉。但心里想着,不辞而别是不对的,这不显示自己格局太小。好歹本人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再说,儿女亲家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拨通了桃子的电话。从桃子哑着的声音里,碾子知道她又熬了夜。后悔自己打搅了桃子。桃子叫他等他,她去送她。
上车前,桃子赶来。高高的发髻,大红色的羊绒大衣,勾勒出女性优美的线条。碾子深情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曾经的恋人,如今的亲家。心里泛起五味杂陈。短暂的交谈,当然不会触及到什么重要话题,只是寒暄而已,关心而已。
挥手告别,劳燕双飞。好在一双儿女是他们连接的纽带。不然,说不准,这一次的离别就如同断线的风筝,消失于茫茫人海里。
从沪归来的碾子,把自己的全部的精力投入于小说的创作之中。虽说已经发表了好些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但长篇还是第一次。国栋不断地来信鼓励自己,一定要写出来。把我们戍边人的生活、精神世界写出来。看来非写出来不可,我的部队在等着。
碾子光小说提纲就写了两万多字。为了完成创作任务,碾子叫来舅母给自己买菜做饭,除了一日三餐,按时敲门。其余时间不用打搅。房间里的灯从未熄灭。碾子也不知道四季轮回。第二年的农历八月,在桂花飘香的时候,稿件传到了王副政委的电脑上。收到碾子稿件的栋国,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流着眼泪读完老战友的鸿篇巨著《国境线上巡逻的士兵》。看完碾子小说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一拍桌子说:“成!”勤务兵赶紧跑过来,问首长要什么。栋国摆摆手,勤务兵退出房间。栋国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碾子这样有才。要不是因为收养李平的孩子,提前复原安排工作。说不定他是我的领导啊!”
《国境线上巡逻的士兵》的出版,给碾子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先是新疆建设兵团电视报道,接着央视十套的专访。
喜欢看十套节目的桃子,每天十点照例观看央视节目。人物访谈节目开始。访谈嘉宾怎么是——哎呀!天山——苗苗——。什么事啊,妈妈。两个孩子同时来到客厅。“爸爸——”孩子们齐声说。
桃子站起来说:“你们看吧,我回去还有点事。”说着,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天山给桃子开门,送到楼下。
“哎,天山,我们家的两位老人,有点,有点。”苗苗欲言又止。“我替你说下面的话。你是说他们在我们认识之前就认识,是吧?”“天山,你继续说。”
“那算我替你说的。你是说,我们的爸妈在年轻的时候啊,是情侣。后来呀,分开了,失去联系。爸爸心里有了妈妈,妈妈心里有了爸爸。他们找对象的时候,老是用对方给自己对标。因为这个原因,当然就找不到可心的人。在加上我们耗去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就,就,就。”“天山,你胡编故事吧?我妈在上海长大,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你爸在虹州乡下长大。他们小时候没有交集,怎么成为恋人。”“其实吧,先前我也不明白两位老人见面时,为什么不自然。那天我大舅奶住院,我去看她,是她告诉我的。她说,爸爸妈妈都住在虹州一个叫做荷塘村里。爸爸当兵的第二年,发大水,村子集体搬迁。妈妈来上海投亲,进了棉纺织厂当工人。从此失去联系。这下相信了吧。”
电视里的人物访谈还在继续。
苗苗说:“你爸是仓管员,哪来那么多的学问?会写诗,会写小说。还上央视,说话这么有水平,真的没看出来。”
“我听当政委的李叔叔说,当年他的那个班里共计十九人,就是我爸一人为高中生,还是虹州市一中毕业的。其余都是初中和小学。我牺牲的那位爸爸也是初中生,他是一名老兵。你问我爸爸问什么有学问,苗苗,你做我这里来,我慢慢讲给你听。”
王苗苗就像个乖乖女,依偎在天山的怀里听他讲述石碾子读书的故事。天山抚摸着苗苗的秀发说:“爸爸五十岁离休,是市作家协会去了商调函。我记得搬家时,满满十大箱子中外各类书籍。”苗苗看着电视里的爸爸,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桃子到家打开电视机,央视人物访谈节目还在继续。看着侃侃而谈的碾子,听着熟悉的声音。心里想着:碾子在文学上有成就,别人也许感到惊讶,她桃子绝不会。学生时代的碾子就表现出出众的语言才华。五岁登台表演背诵毛主席语录,三年级时代表学校到公社大礼堂讲故事。五年级时写儿歌获得全县一等奖。但能够写出长篇小说,到央视做客,这是自己始料未及的。桃子重新审视碾子哥。可是女性的要强心理依旧守护着她的心里防线。看来目前还没有足够的力量突破这道防线。
载誉归来的碾子没有给桃子电话,觉得这时候打电话,有炫耀的嫌疑,也显得浅薄。
远在上海的桃子,从孩子们哪里知道碾子回到了虹州。桃子隐约感觉,这两个孩子似乎知道她和碾子的事情。故意在自己面前透露碾子的行踪。桃子也不愿意给碾子打电话,此时打电话是不是有势利眼的嫌疑。当初对人家不冷不热,看见人家出名了,就去蹭热度。不打电话,似乎也不妥。祝贺还是应该的,别的不提,亲家这一层关系也该说几句。
桃子拨打通了电话。传来碾子兴奋而喜悦的声音。五分钟的交谈,大都是碾子说,桃子听。桃子明白碾子的心。但没有响应碾子,这让碾子的心里空唠唠的。慢慢凉下去的心更加冰凉。
他们的事情在一年后的重阳节出现了转机。虹州市书画展,随着邀请名单的公布,石碾子和王桃桃赫然在列。一周的活动,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相互了解。终于,在了解交流沟通的基础上,他们心里的坚冰开始慢慢地融化。
秋天的黄昏里,湖边大堤上那棵楝树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黄褐色的苦楝子缀满枝头。碾子伸手折下一串,交到桃子手里;桃子从包里拿出金线穿起的十颗苦楝子,含情脉脉地轻声地对碾子说:“记得吗?”碾子在家门钥匙扣上,取下一只鸳鸯戏水的绣荷包,在桃子面前扬起,微笑着说:“这个,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