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火车一路向南飞驰,我对城市的感知在恢复,对西北的一切则像逐渐覆上了滤镜,钝钝的。环青海湖的记忆也慢慢像是变成了别人的,激烈的共鸣一点点减少,唯有脚痛还在挣扎着提醒我一切曾真实发生过。
我一定得在最后的消逝窗口期前记下些什么。
(1)
我一向是喜欢骑自行车的,虽然只有一辆不专业的买菜车多年陪伴在身,但我常喜欢骑它去不远的地方出行。
骑车比跑步速度快,比乘车更有掌控感,比开车更自由——毕竟几乎不用考虑堵车与停车的问题。对我来说,这就是我出行因素综合平衡后的最优解。
好在程序员也喜欢骑车。
早在年初我们在思考放开后去哪玩的话题时,发现二人皆对景点打卡人挤人心生厌倦,觉得还不如在家学习和健身来得有吸引力,后来偶然发现我一直关注的户外公众号重开了青海湖环湖团,5天时间,刚好一个五一,请两天路上的假便能成行,于是一拍即合地在那天晚上就报了名。
我俩就这么成了团里的1号和2号。
(2)
我固然知道青海湖环湖是不容易的,但此前也有个小白朋友参加过这个活动,说是保障齐全、队友间的鼓励又很燃,本着对自己的体育细胞总比她强一些的信念,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不过在去之前,我多少还是想补点课,于是每周1-2次的室内单车课上了近两个月,其中最大的收获有二,其一在于骑行姿势,譬如膝盖朝前,脚背前下压,虎口虚握,手腕尽量不呈角度不下压,肩部放松,背呈弓形,双臂夹紧找俯卧撑的感觉…这些事能否一直做到另说,但在那5天360公里里,我确实是时时提醒着自己这些要点,才没落下半分疲惫。
更重要的是我远比之前更认识到踏频的重要性——对长途骑行而言,踏频比速度更值得关注,它决定了你能否细水长流地骑完一天上百公里的距离。
历经多次操练,我也在没有码表的情况下,大致可以估算自己的踏频,感受自己的发力点,结合不断地感受坡度和风阻,通过调整档位让自己始终处于一种轻松踩踏的状态,不惧速度的降低,相信有此状态我总能骑到终点。
唯一的问题就是动感单车是固定在地上的,如何上下一辆这么高的车,我从未练过,等到了青海才了解,于是在历经几天的上上下下后,我的后脚跟最终报复式地肿了起来。
嗐。
作为一个理论远比实践多、爱读书却常常不肯行路的人,我果然还是没办法一次性开干到位。
(3)
我自小不是一个喜欢体育的人,甚至说十分不擅长也不为过。大学时曾有几个朋友围观我考100米,4人一组,他们赌谁跑第一,赌注是一根棒棒糖,其中一个不知情的朋友赌了我,最后发现我跑了将近20秒,瞠目结舌地吐槽了我一天。
小时候的体育课,评测的标准是竞争性的,谁跑得快,谁跳得高,谁投得远,谁就能获得更高的分数和更多的青睐。
而对于我这种体育细胞不发达的人来说,每一场体育考试都可以说是社死现场。
我直到在英国时为了减肥尝试着跑步,后才逐渐发现,即使跑不快也跑不远,运动仍能带给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精神体验,我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一点点超越前一天的自己的感觉,都那么珍贵,只属于我,也只成就我。
虽然仍不擅长,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排斥运动了,那个时期,或者说直到现在,运动带给我最重要的礼物,是一份觉知,我学会了感受呼吸,拥抱酸痛,发现人的极限可以延展,反倒对目标或终点这件事逐渐放轻,成了一个喜欢和自己的身体打成一片的体验派。
(4)
但这种感悟到了青海湖骑行又有了新一层颠覆。
我和程序员是一起去的青海湖,但我多少抱了些想要检验上课成果和进一步觉知自己极限的目的,前几天几乎都是不管不顾地往前骑,感受风力与坡度,觉知呼吸与踏频。
青海湖环湖全长有360公里,我们每天的行程在69公里到113公里不等,一组20余人,队伍拖得老长。在绵延的公路上相伴的,大多只有大山大湖,牛羊牧草,偶有路过车辆,却还是一个人或一小组人(比如一个家庭)的情况居多。
领队曾给我们打预防针,说在青海湖骑行,会经历极致的孤独,对此,我是一点也没害怕。
我心中有书,可以自我对话。
村上春树那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曾给过跑步时期的我莫大的共鸣,有几段话,我在此次青海湖骑行期间也常常想起:
譬如关乎节奏的这句:
欧内斯特•海明威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持之以恒,不乱节奏,对于长期作业实在至为重要。一旦节奏得以设定,其余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然而要让惯性的轮子以一定的速度准确无误地旋转起来,对待持之以恒,何等小心翼翼亦不为过。
譬如关乎生命力的这句:
世上时时有人嘲笑每日坚持跑步的人:“难道就那么盼望长命百岁?”我却以为,因为希冀长命百岁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太多。怀着“不能长命百岁不打紧,至少想在有生之年过得完美”这种心情跑步的人,只怕多得多,同样是十年,与其稀里糊涂的活过,目的明确、生气勃勃地活着当然令人远为满意。跑步无疑大有魅力: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有效地燃烧——哪怕是一丁点儿,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一事的隐喻。
譬如关乎速度快慢与否的这句:
我固然不是了不起的跑步者,而是处于极为平凡的——毋宁说是凡庸的——水准。然而这个问题根本不重要。我超越了昨天的自己,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儿,才更为重要。
书之外,我心中也有音乐。
高原骑行毕竟不是什么顶轻松的事,想让自己保持节奏坚持下来总也需要一些鼓励与方法。
在这次骑行路上,我哼的最多的歌,莫名的竟然是Panic!的High Hopes,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节奏和我的踏频最接近。
歌词方面,S.H.E《星光》中那句“黑夜如果不黑暗,美梦又何必向往,破晓会是坚持的人最后获得的奖赏”是我在爬坡时最洗脑式出现的。有的坡长达数公里,爬完我满脑子都是“奖赏”“奖赏”“奖赏”——放坡是奖赏,高原的云是奖赏,开阔视野中出现的湖面和鸥鸟也是奖赏,总之,奖赏就是我爬坡的个人动力XD
说来也是无心为之,我们组一共20多个人,有两个有长途骑行经验的老鸟,常与隔壁组大神骑成一道,剩下的人里,我虽只带着体验与保持节奏的想法,从未卷速度,却大抵能排入前几。
程序员则属于不坐保障车人群中的倒数,常被收尾的领队放着小音乐督促着骑。
(5)
但这趟自我觉知式的小旅行到了第三天发生了极大改变。
户外骑行,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大概就是天气。青海湖海拔有3200米,属于高原,加上横跨三个气候带,气候极其多变。长冬无夏,让大风、极寒、冰雹雨雪都成了贯穿全年的常客。
我们遇到的是风,且恰是行程最长的那天遇到的风最大,说差点把所有人的命都交代了都不为过。
那天我们本就要爬所谓的绝望坡——按领队的解释,绝望坡不是一个坡,至少是三个坡,绝坡、望坡和坡坡。
他在把我们从西宁市里拉去青海湖的大巴上说这个话,被大家一笑置之,到了跟前才知道,坡绝望,可比坡更绝望的,是风。
那个风绝望到什么程度?那天下午一上路,之前平地能骑2-6/2-7档的我,已经降到了2-3/2-4,偶尔风小上个2-5都喜上眉梢。
爬坡,我逐步换到了2-3/1-3,刚开始绝望坡时,运气好,因为车子大盘1/2切换不太顺,我上了1-4,伴随着吸气嘶、呼气哈的声音一点点往上骑,结果骑了2/3,一阵风直接让我停在了原地。
虽然还有降档空间,因为车停了心态崩了一下,我选择下车推行,满以为推完了后面就该是大放坡。
且不说后来还有两个更高的坡(领队骗子!),就说放坡,也绝望到我只能用至多2-2/2-3往下骑,那哪是下坡,分明是上坡的档位啊!
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程序员在7点多翻过绝望坡即将下坡时,领队想让他上保障车,他说不上 ,结果下坡时一阵风吹来,直接把200斤吨位的他倒推着向上,他当即决定还是得上保障车。
即使是颇有骑行经验的老鸟们,那天也是站姿的站姿,硬踩的硬踩。一个吉林朋友说,那天的强度已经远大过国内很多骑行比赛,他后来也不知是夸我还是诓我地说,我那天能自己骑完,江浙沪一天200km都没有问题。
可他不知道我骑完后在房间里和没有骑完的程序员一起嗷嗷哭。
(6)
我如今回想起这段旅程都有以命相搏的感觉。
翻过绝望坡的时候,路程才骑了一半,但已经接近下午6点,青海虽日落晚,但我依然有强烈的天黑失温及国道无灯等危险的担忧。
而风还没有停。
它们从四面八方无序吹来,吹得车把直晃,只是想把握前行方向都得竭尽全力。
这还没算上时不时从身边飞速驶过的货车影响着风向。
有两次,风从左边狂吹而来,我轻轻向左侧着骑车,却被路过的卡车突然截断大风,甚至因车速过快能直接让我感到自行车被吸入卡车底部,吓得我不得不猛捏刹车才躲开他们的气流。
后来我又绝望地推了两个国道陡坡,在最后一个高坡处遇到一个隔壁组的女生,此番自我觉知之旅至此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说我推都推不动了,她鼓励我一起加油;翻过了最大的一个坡,后面的起伏路缓坡,我依然爬得艰难,她经常挡在我前面为我“破风”;直到我们看到镇子里的灯光,我说快到了,你要是还能加速,就先走吧——我那时的状态是连座桥都难以保持踏频的程度——她笑称自己500度近视没戴眼镜,天黑了看不见路,还是听着我的导航一起回去吧。
后来志玲姐姐连续的“前方500米…”“前方100米…”也成了我们心中的光。
(7)
天色一点点暗下,我们都卯足了劲,若要完全天黑前自己骑回去,就必须不休息地往前冲,于是下坡我在她前、上坡她在我前,我们就这么交替着鼓励着,在8点半的时候骑回了酒店。
路上有一插曲,是有一个隔壁组的男生一直在帮助另一个女生骑行,在每一个坡的尽头等她,他们俩和我们俩时常相互超越交替。天色慢慢暗下来的时候,4个人里唯有男生带了尾灯,他挂上尾灯,为我们3个女生引导了一段无灯国道的路。
那对伙伴在临近镇子的时候上了保障车,在车后备箱打开时欢呼,我和另一个女生则以男生的尾灯接着镇子的路灯,找到了回去的路。
什么自我觉知之旅,那一刻看起来真是矫情又可笑,若无那个女生的坚持陪伴,若无那个男生的尾灯引导,若无志玲姐姐为我们指路(回酒店之路并不像环湖一样一条道,而是有多个岔路),我们根本不可能在天色完全暗下前到达酒店,成为那天为数不多没有坐保障车的人。
(8)
我以前其实一直困惑,为什么JUMP的少年王道漫精髓里,“友情”能够和“努力”及“胜利”并驾齐驱,我多少以为,这是JUMP研究出的“流量密码”,毕竟不同性格的群像才能吸引更多观众。
但经历了那一天,我彻底承认,在极端的险境面前,友情和努力一个都不能少,只有这样,才能到达最燃的胜利顶峰——而少年王道漫里,主角面临的,往往都是极端险境。
当然事后回想起来,我们那个户外团,在保障方面,仍有预估不足,没出事,或是运气好,不过这又是后话。
(9)
最后一天,一切困难都仿佛了无痕迹。天朗气清,我等了好几天的高山积云终于露了头;那天的路线恰是最有名的西海镇到二郎剑一段,路面陡坡少,风景也甚好,可惜我本想陪着程序员骑完最后这段路,他倒是只受疲惫困扰,我是真心负了运动伤,且得养一段时间了。
下午35公里,我们此行路上关系结交的关系最好的几位老鸟——一个吉林大哥、一个无锡大哥、一个北京的男生——还有永远跟在程序员后面的领队,以四保一的高端配置把他督促回了终点,未能加入这个团,反倒成为我此行最大的遗憾。
人活一世,需要独处,也需要朋友相伴。而陪伴这件事,其实和自我觉知一样,也无关乎什么配速,什么心率,什么爬坡高度风速阻力,也是一种运动带来的真实快意,是只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私人体验,多么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