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云追慕,可能见到的,只是忧郁的背影。人已不在,河汉遥望,只能从故纸堆里,去触摸那过往的烟云了。掩卷叹息的那一刹那,看见他沉重的走过青石铺就的小街,青衫磊落,神情萧索,两旁闪过生满青苔的房屋,散发着古旧的沉闷,而沿河的吊脚楼里,依旧是卖笑女子的胭脂气息,纠结了多少过客的寂寞。水手呢,在沅江上唱着情歌,岁月轻轻的滑落在夕阳背后。
唯美的文学体验
在苍老的浮云下,美丽的湘西容颜依旧。在那里,曾经闪现过暴戾的土匪,桀骜的军官,强悍的士兵,如今已然踪影不在,只能从沈从文的小说里,去一窥当时的风土人物了。温驯而雄强的男人,柔美如水的女人,那是一种天性的和谐。蛊惑的传说,神秘的诅咒,那是一种原始的残酷。这里的一切水乳交融,衍生湮灭持续着轮回。简单的信仰,执着的生存,淳厚的人性,沈从文展现给我们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这位湘西人的天真情趣在笔端自然的流露出来,把生命形式和生活形式那么完美的衔接起来了。从而他和他的文学都具备了长久的生命力。那里是个朝圣的殿堂,沈从文的湘西,遥远的边城,似乎是沉睡了许久,而终于的鲜活的站在我们面前了,从内心到外表都是那么的娇艳秀美。
感叹于他清澈的文字,如同晶莹剔透的美玉,光芒璀璨柔润温和,算得上是汉语写作中的典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沈从文一直追求的,便是这种纯和真的美文效果,因为,他实在是个唯美主义者。
构造一个理想的世界
对于沈从文而言,湘西养育了他的少年之梦,让他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不知道他当年是如何离开那片故土,似乎是奉了某种命运的暗示,作了一次决裂的突围。如同孩子脱离母体,总免不了有阵痛的煎熬,因此不妨想象那是一次满怀伤感的告别。在进入城市之后,迷惘如影相随。他其实并不适宜城市的思想形式,他的笔下一直充斥着一种不理解,从开始到最后,他都没有改变对城市的嘲讽和批判。城市的生态是变态的,人性是变态的,文明是变态的,只是压抑人性的一种捆绑。只有在关于湘西的文字里,他的柔情涌现出来了。写到湘西,他是如此的多情,那里是他的梦之理想国。自然,文字构造出的边城和地理意义上的湘西是不同的,其中附加了人为的改造痕迹。他宁愿这样,把理想寄托在改造过了的乡村之上,也不愿意对城市产生一丁点的好感。乡村的人免不了愚昧,沈从文就给了他们高贵的性格,加上原本健壮的躯体,合起来就正是他所需要的那种人了。“美丽强壮如狮子,温和谦顺如小羊。”沈从文一厢情愿的赞扬他笔下的理想人物,而在此同时,表现出了对城市文明的深深失望。那里的人都是被阉割过了的,沈从文对他们表示轻蔑和鄙视。他说:“应该由人类的那个习惯负一点责,应当由那个拘束人类行为,不许向高尚纯洁方向发展,制止人类幻想,不许超越实际世界,一个有势力的名辞负点责。”沈从文鞭笞了虚伪的“道德”,流连在他供奉的“希腊小庙”里,作着浪漫美丽的幻想。正因为是幻想,它才显得如此动人。
永恒的时间
在沈从文的美学世界里,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一直都在,永不消散。大多的时候我们忽略时间的存在。小桥流水,枯藤老树,时间的流逝只是在偶然间被察觉的,情绪掌管了我们太多的感觉空间,所以很难有闲暇去注意身边的事物在作什么样的改变。沈从文是敏感而细腻的,所以他的感觉是敏锐的,感慨是丰富的,议论是多情的,文字是悠远的,“一切人的一切事都会在时间下被改变”,在他重回阔别多年的湘西故里时,他看到了什么?时间却像是被凝固了,它就那样呆着,没有任何的变化。有时候我们会偶尔有那样的体验,特别是当你回到久别的故乡之时,看见村头那棵熟悉的树依然屹立在风雨之中,和小时候见到的一模一样,我们会有那样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岁月原来并没有前行,多么奇妙的感觉啊,这种体验在湘西这片神奇的地方来得更加强烈。沈从文是怎么说的呢,“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铺柜里一堵棉纱边,两手反复交换动作挽她的棉线,目前我所见到的,还是那么一个样子。”可以肯定时间是丢失了的,可是有些东西却固执的停留下来了,一种情感,一种体验,一种领悟,一种叹息,时间真是永恒的,感慨也是永恒的。历史在向前走着,难道这里被历史遗忘?自然,那不是一种遗忘,而是,一种生命形式长久的停留下来了,湘西人的生命形式,在时光的尘埃里不紧不慢的循环往复,悠然自得。“百年前或百年后仿佛皆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便比其他世界上的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能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多么固执的时间啊,他们的时间是沉默的,与堂皇的历史不相关联,而自成了一个独立的体系。
爱情的篇章
沈从文的爱情经历在后人的口中一再提及,感叹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是个浪漫而脆弱的男人,否则他不会有那么一颗纤细的心。当时青年沈从文在中国公学任教,其后来的夫人张兆和正是他的学生。十八岁的张兆和让他神魂颠倒,才子的嘴巴是木讷的,表达爱情的方式自然是写情书了。张兆和是名门之秀,即使从当年留下来的照片看,也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追求者甚众,以至于令她烦不胜烦,把那些人编成“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姐姐允和取笑说沈从文大约只能排到”癞蛤蟆十三号”。这样一个清傲的女孩子,对沈从文的情书未作任何回应,只是一一的编了号,大概是看那情书写得不错,有收藏的价值。后来有风言风雨,说沈从文追不到她要自杀。情急之下,张兆和跑去找校长胡适理论。她把信拿给胡适看,说:老师老对我这样子。胡适答:他非常顽固地爱你。兆和马上回他一句:我很顽固地不爱他。胡适便道我跟你爸去说,给你们做媒。张兆和傻眼,连忙推辞。由于胡校长的纵容,沈从文的情书写得更为大胆,络绎不绝有狂轰乱炸之势。
后来的事情在《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似水姻缘》中叙述得甚为详尽,故在此引用,省却笔墨之烦。
“1932年夏天,张兆和大学毕业回到了苏州的老家。沈从文带着巴金建议他买的礼物——一大包西方文学名著敲响了张家的大门,二姐允和出来招呼了这位不速之客。弄堂很窄,允和对站在太阳底下的沈从文说:你进来吧,有太阳。沈从文不进来,允和就告诉他三妹上图书馆去了,不在家,让他进来等。沈从文听完说了声“我走吧”回头就走了。沈从文回到了旅馆,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满脑子尽是张兆和的音容笑貌。
三妹回来后,允和把她骂了一顿:你假装用功,明明晓得他今天要来。兆和说:我就是用功,哪晓得他这个时候来啊。允和让妹妹大大方方地把老师请到家里来,兆和终于鼓起勇气回请了沈从文。心潮澎湃的沈从文回到青岛后,立即给二姐允和写信,托她询问张父对婚事的态度。
他在信里写道: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兆和的父亲开明地答:儿女婚事,他们自理。
带着这份喜悦,两姐妹便一同去了邮局,给沈从文发电报。允和拟好的电报是: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允。很简单。兆和的则是: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一个白话文电报了,但邮局没有收,而收下了允和的。”
我常常想,若没有沈从文的追求,张兆和嫁的也许是某位上海小开。这样的推测毫无道理,但人生的际遇是否也是这样的毫无道理呢?后来的一切证明他们当初的选择没有错,相携白头,凡俗的生活里也不乏浪漫。才子佳人的结合留下的是一段佳话,谁又知道一路上的跋涉,有多少的艰难。
相爱很难,相守更不易。“她以知识女性的包容与大家闺秀的得体从容辅助着他,如他的左右手,关键时刻,甚至是他的支撑,1949年前后,沈从文因“第三条路线”的批评,心内煎熬孤僻失语,搬到清华园中去住,连过年都没有回家,他善解人意的妻子只是托人捎去他的棉毛内衣,对他写“你应该理一次发,洗一个澡”,就连这样最基本的建议,她都写得非常委婉,因她知道他的固执与脆弱,知道那时候的他对生命的无望,他孤立而绝望地给她批语回复:“我应当离婚了。免得累她和孩子……小妈妈,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一切和我都已游离……我本不具生存的幻想。我应当那么休息了……”,她见到信,生平第一次觉得软弱,第一次当着朋友的面淌下眼泪,哭过之后,仍旧坚忍地对他写:“我一直很强健,觉得无论如何要坚强地扶持你度过这个困难……我哭了一阵,但心里很舒畅……很希望你能够振作起精神,别把自己的忧虑再去增加朋友的忧虑……多散散步好……”,得妻如此,怎叫他不省却很多烦恼?得妻如此,怎叫他轻易放弃得了生命?正因为他的朋友他的妻子都如此支持他理解他爱他,才使他后来调整生命的舵,放弃写小说,用他聪明的脑子专心去研究文物,完美的沈从文一生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写过很多的书,爱对了一个最好的人。”(注:摘自于《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一文)
身后
沈从文的创作不符合当时的文学规范,被排斥于正统文学之外,迫使他于在创作的大好年华转而去研究古物,留下文学史上的一大遗憾,但他毕竟留下了一千多万字的作品,即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得到相应的认可,却无法被遗忘。近年来他和他的文字一再被提起,文学地位也上升到与鲁迅老舍等大家并列,但是我想,最能安慰沈从文的,应该是读者的热情吧。他的身后,并不寂寞,这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是最大价值的肯定。经典,是由时间来证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