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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四年春,覃家大宅收到了一封匿名书信。
覃子近收到信后,将自己关在房里一个多小时。随后,喊阿肆收拾行李,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曾姨娘的叮嘱落在身后,就如同追着人咬的犬,听得人心烦意乱。
司机是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两撮八字胡须特别有喜感,他踩下油门:“少爷这是急着去哪呢,这不是刚回来没多久嘛?”
他闭眼在想什么,懒得回应,抬手点了点阿肆。
阿肆回道:“我们要去罗塘,好像有个很震撼的牛丝,少爷可感兴趣了。”
司机大笑:“鸡丝汤我家婆娘倒是会做,牛丝是什么?”
覃子近不耐烦地拉长音:“是news……新闻的意思。你和胡叔说说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阿肆吞吞吐吐:“劳……劳力……?”覃子近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有些来气:“说几次了,是luc——ky——怎么就记不得。”
阿肆苦笑:“我就是劳苦命,哪配得上那么高贵的名字,少爷你饶了我吧。”
“字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活物比死物贱的道理。”他透过车窗看着正在运货的苦力,骨柴似的双肩扛着沉甸甸的泥沙麻袋,不小心磕碰到一点,斥骂声就会立刻抽过来。覃子近干脆移开了视线。
大覃纱厂制品遍布全国,虽不及“纺织三巨头”,可也算富甲一方了。与覃家有些往来的都知道,覃标不是个简单的生意人,他从一个瘪三铁匠混进十里赌场,用了两年号召劳工反动,用斧头砍死了场主,自此成立了弱水帮,吸引了上百劳工入会。
覃标用了三年打出名号,却用了二十年去打造势力网,无论是军阀政客、贵商豪族、文人墨者,走贩伶人,凡是有用的,他都倾力结交,鼎立相助,无一不能周旋应付的。
私下大家对覃标不敢多言,可谈及他的独子,那是一个长江水奔腾不息之势,多是嘲讪看戏的。
覃子近不像他父亲那样疑心重又杀伐果断,只不过偶尔贪玩会潜入舞厅,听听近期讲的是哪家的坏话。
可这都今夕何夕了,讲的还是他那档子烂事……九岁在街上砸死了徐都督的爱犬,成年当天搅黄了青拳帮的婚宴,不到两年又嚷着为一歌女“赎身”。
“覃府夜夜笙歌,灯火终夜不暗,这个覃少爷身体真好哈哈哈哈哈哈。”刺耳又难听的笑声响起,覃子近冷不丁打断道:“在这鬼年头,穷人挣几板子活命,有钱人狗仗人势,一层叠一层,谁比谁干净?”
那两人停下对话,只见一个身穿黑银相间西服的男子抬眼看着他们,那眼神极其不屑,就像看着街边野狗。
其中一人认出了覃子近,但他不是在外留学吗?还没来得及提醒,友人已经将红酒泼了过去,还对其冷嘲热讽了一番。
这下好了,刚回国不久,他的“风光伟迹”又加了一条:大闹盛东饭店。
那天晚上,覃子近气定神闲地走出舞厅,西装软塌塌地挂在臂弯上,一身轻松惬意。脸上虽挂了彩,但不过是些走鼠蚊虫的小抓小打,无伤大雅。
只不过那一哄而乱,尖叫声不断的场面,让覃子近想起被他搞砸的婚宴。
在亮堂的庭院里,平日心狠手辣的地痞恭顺地倒着酒,卖国贼试图隐藏自己在苟延残喘,绝口不提政事,小脚女人被仆人搀扶着,一举一动优雅又臃肿。
真是一场盛大又讽刺的演出,而演出的主角是青拳帮头目,和被抢来的新娘子。
她身穿白色礼服,波浪纹短发上披着道头纱,敷了粉的脸,衬得红唇尤为显眼,和方才撞见的憔悴哭样截然不同。覃子近将酒杯捏在掌中,接着做出了一个差点让他丧命的举动。
当他拉着新娘子走出不到五米,席间十几把枪哗啦啦上了膛,如兽眼般直视他们。他问女子,想不想离开这里。
她压抑着哭声,苍白的脸色像极了那些横七竖八躺在烟馆的乌烟鬼,她竟挣脱了自己的手。
他安然回了家,可一直心不在焉。覃标帮他擦药时对他说过于血气方刚、假正义的人,便容易被妖魔鬼怪利用。
很多次分明是别人的丑事,经过他这一插手,反倒成了他的丑事。
“怎么就生了你这一个蠢货,上赶着帮别人擦屁股。”
“父亲次次替我摆平,算不算上赶着帮我擦屁股?嘶,轻点!”
覃子近被疼出眼泪,见覃标那副信以为真的模样,又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想起那个新娘子,满脸的泪痕将她的容颜冲淡调浅,如同她这个人一样,将被这个时代淡化。她为什么要回到那个牢笼呢?她到底有什么不敢赌的,他难道会让她输吗?
也许对别人来说,他算不上一个可靠的人吧。可他那样不可靠的人,却可笑得想成为一个英雄。
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这世上恰好有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多不少能满足他的英雄主义。
在车上,覃子近轻手揉了揉牛皮信封,回忆起这半年来收到的所有信,它们连起来原来是一句话。
“罗塘山人命频发,阴鬼连绵,特邀覃子入局揭盅,以真理还安宁。”
他也不是个见到洞就要往里跳的愣头青,如果什么奇闻逸事都参上一脚,那他就算是不吃不喝也不够忙的。
只不过这第一封信来得时机很有趣,正是他从盛东走出来的那晚。
他以为谁见了他那副罗刹样都会退避三舍,可他刚点完烟,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晃过了车前。她散发着清新酸甜的果香味,和那身钩金宝蓝旗袍、一头松鬈的黑发格格不入。
他以为是歌女,想挪身让路,可女人竟然朝他靠了过来。
覃子近见多了这种场面,他一时兴起:“小姐,所属哪里?不必在大街上……”他低头看了看他们相隔不过一指的距离,“我可以去找你。”
女人将一封信递给他,声音娇翠欲滴:“先生,有人让我给你这个。”她望向饭店入口,语气带着挑衅,又含着笑意:“你还是先逃命,再来找我吧。”
之后的半年里,女子总会神出鬼没地现身,送给他一封信。又一回在古董市场上,熟悉的果香悠然飘来,他再次遇见了她。
“你好,能不能告诉我,第九封信上的谜题怎么解?”覃子近第一次拦下了她。
女子披肩落在地上,正想屈身,他先一步捡起给她。
戴着红丝绒手套的手接过披肩,“先生,我说过我只是个传信人。”
“那么,你是替谁办事?”
女子浅浅勾了他一眼,抿嘴笑了起来:“哪有什么办事,不过是为了一日三餐。先生,你再不让开,我真的以为你有别的意图了。”
覃子近松开了手。他真的烦透了和这些打哑谜的人聊天,自己就像陶罐里的老鼠,急得上窜下跳。
后来,他派人去挖女子的消息,可整个上海都被翻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这是一个来历不明,无亲无故的人。
又过了半月,阿肆带来最新消息。女子一年前在上海现身,真名不知,对外称小郑。祖籍罗塘。
此时,门铃响了,最后一封信被送来了覃家大宅。
长途跋涉,火车转驴车,还行了一个时辰的泥路,总算见到了罗塘的影子。
高塔静静伏在晨雾后,塔尖若见血剑锋指向云霄,如一位坚挺伫立此处的华颠老人,向世人述说尘封的过往。高塔底下是一片村落,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林子……
“客人,您的热茶好咧!”面摊老板一声高亢的叫唤中断了覃子近的观察。
“那么冷的天,风又大,师傅你怎么在这路口做生意啊。”阿肆嗦着面,热烟呼呼从嘴巴涌出,烫得他挤眉弄眼。
“哎呦这不是快过节了,想趁着这时多赚一点。”突然,一道稚嫩的童音响起:“是断头节。”穿着棉袄的小男孩从小灶处钻起,沾沾自喜地望着他们。
结果还没有得意几下,就被面摊老板狠狠揍了,“再胡说试试!让阿祖菩萨给你点教训!”
断头节?覃子近想起了书信里的“人命频发”和“阴鬼连绵”,难道和它有关系吗?
他站了起来:“老板,村子哪里可以住宿吗?”
老板抽出揍人的手,指了指:“从南村口进,店门挂着红锦旗那家。老板我熟,便宜给你们。”
就这一间隙,男孩挣脱了出来,像一阵风倏地跑走了。
说是好住所,其实更像一家酒肆。天空发出闷闷低吼声,看来快下雨了,覃子近想着将就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吧。突然,熟悉的果香味随着雨水味,一同飘了过来。
他的神经末枝顿时被唤醒,抬头搜寻。远远瞧见一个身段修长的女人拐出巷尾,他冲了上去。
追到那时,她却消失了。
覃子近向老板打听,可老板没听完就表示不知道。覃子近不想向外人暴露此行目的,担心被有心人利用,所以也没说什么。
可惜阿肆是个碎嘴的,没一会就把兜里的话抖了出来,“大爷,你再想仔细点呢。她把我们引来罗塘,还说什么命案,高低是个危险人物,你给我们线索,我家少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覃子近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神藏了刀,但阿肆恍然不知,笑得灿烂,好像在说:少爷你拉不下脸,没事,有我呢。差点将他气死。
老板听到“好处”二字,那双浑浊的眼睛登时亮了几分。假皱眉,仔细想了好几秒才说道:“听你这描述,好像是见过。”说完摊开手,笑着讨要他的“好处”。
问了半天才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出门在外,为了防止他纠缠,还白搭了钱。
阿肆跟在身侧,懊悔地说:“少爷……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该不会是被人耍了吧。”
覃子近冷脸如冰凌块,“费那么大劲儿,就为了耍我?最次也要绑架勒索轮番演一遍吧。”
阿肆咂舌,不敢说话了。
酒肆位于正中央,大院以其为对称轴,对半分布。酒肆正门和后门相对,出了后门就是后院了。也有嫌酒肆嘈杂只想住宿的客人,进门后沿着左右长廊步行,也可直通后院。
前院干净整洁,除了几棵树,什么也没有。穿过酒肆后,迎面看到一间沿着阶梯而上的阁楼,一扇暗红色的镂空雕花木门,门上挂着一块旧匾,只隐约辨出“惠泽”二字。
底下左右各有一间房,但和阁楼的装潢截然不同,像临时加上去的。
阿肆喊住了店小二,指着阁楼问价。店小二声音很低:“上面那间有客了。”
……
覃子近听不见阿肆在吵什么,他此刻被一幅画吸引住了。那是一张贴在旧木门上的红纸,上面用金丝线勾勒出一副女菩萨相,女子神色温和,体态柔媚,眨眼间仿佛能见到她的一颦一笑。最有趣的是,这画中人似曾相识……
环顾四周,发现每扇门上都贴着这张画像,问道:“这画的是哪路神仙?”
店小二木木说道:“哦,这是罗塘的阿祖菩萨,保平安的。”
阿祖菩萨……
“不对啊,少爷少爷,这画怎么和郑姑娘有点像啊!”阿肆聒噪的声音又传过来了,顿感天旋地转。
覃子近将酒肆的整体布局丢脑里过了一遍,越发觉得不对劲。
走廊式庭落,在垂直轴线尽头建正殿,对面建次殿,不像酒肆住所,倒像是座供神的寺庙……
突然之间,好像有无数只眼睛在背后盯着他。果然,没过多久,怪事就发生了。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声中,隐约夹杂着丝竹管乐声以及女子唱戏声。他起身打开了门,瞧见偏厅燃起了一点光,但这都什么时辰了,酒肆早打烊了,怎么会有光?
雨水像一幕幕屏障强硬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唱戏声凄婉动人,忽远忽近,被雨水剪得断续不成篇,余光发现阁楼忽亮了一瞬,转头看去,一把纸伞突然依在门前。
覃子近贴着墙挪近,可雨水还是把裤脚打湿了大半,风一扫来,半身都被笼在厚重水汽中。拿起纸伞后,摸到伞柄上刻着几个字,可辩不出写的什么。
走到偏厅时,奇怪的唱戏声已经消失了,他透过镂空木门往外看,前院依旧是几棵树,两道如肋骨般的长廊,别无其他。
而在此时,桌上的蜡烛熄灭了。
他摸黑慢慢走着,突然感觉手肘撞到了什么,可是他明明是站着过道上……
浑身寒毛直立,他停了下所有动作。
嘶哑的声音幽幽传进耳朵:“覃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回头看过去,借着频频发作的闪电看清了来人。是酒肆的陈老板。
覃子近的血液这才重新流动起来,他说:“你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人在唱戏,吵得我睡不着。”
“怎么可能,我这里可安静了,要不是今晚下的这场大雨,平日里静得像失聪似的,我还嫌它太静,养了几条狗。”陈老板笑着说,可这笑声在雨夜里显然不太让人安心。
“你半夜起身,难道不是被吵醒了吗?”
“我听见有动静,以为是小偷。一时忘记覃先生你们住这儿了。”他突然停下,补充道:“我这位置太偏,平时很少人留宿,一时不太习惯。”
这破烂地儿,除了几颗古树,或者有些药用价值,还有什么好偷的。
覃子近心想从他嘴里也拿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想着继续回去睡觉,却发现放在门口的伞不见了。
“先生,怎么不走了?”
“没事,那么大雨,你方才怎么来的。”
“跑过来的,雨又淋不死人,衣服搭椅背上,明早就干了,没那么矜贵。诶,那先生你是怎样来的?”
“我也是跑过来的。”
他望了一眼这像漏了的天,硬撑着冲了回去。
还没天亮酒肆就热闹了起来,覃子近被昨夜那么一闹根本没睡好,精神颓废地坐着。
结果坐了一上午,都没见有人说起昨晚的唱戏声。
不得已,只好主动出击问了拼桌的一位大哥。
大哥是个善聊的,但说事没有重点,问他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他能从白天被媳妇赶出家门,自己如何冤屈,婆娘多么不讲理说起,真真一团浆糊。
扯了将近半个时辰,覃子近终于抓到了一点苗头。
大哥腮边的肉鼓鼓的,像一只肥猫,摆手说:“什么唱戏声啊,打鼓声,迎亲声啊,我们是听不见的,这是阿祖菩萨安排的。”
又是阿祖菩萨,“真这么玄乎?我不信鬼神的。”
大哥微微睁大眼睛,在气他的天真。他面露难色,压低声音说:“这不是闹着玩的,出人命了啊。”
五年前,罗塘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一个外来男子死在了客栈,据说死状极惨。第二年的营晌日,又有外来人死在山上。直至今年,已经折了五条人命。
说来也奇怪,罗塘不知多少年开始就被传成了鬼村,加之交通不便,许久没人进来了。可是从五年前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倒像是被什么吸引来似的。
村长急忙找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了一大段经文,谁也听不懂,可是村长当即脸都青了,嘴白得和纸一样。次日一早,就召集众人前来,宣布从今年起要大搞营晌日,上罗塘山迎拜阿祖菩萨。
“罗塘也就那么大,村头传到村尾也用不到半日,我听说是罗塘遗忘了营晌日太久,阿祖菩萨生气了,在闹事呢。按我说啊,阿祖菩萨也不是什么正统菩萨,本来就是传说添了色,用不着那么认真。”
大哥说得起劲,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是全一股脑全倒光了。他向邻桌借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睨着覃子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他指了指耳朵,“倒是和死去的外地人,有点像。安全起见,还是趁早离开吧。”
突然,一双枯柴的手伸了过来,重重在桌上叩了三声。陈老板恶狠狠地警告道:“罗易,你再这样乱说话,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大哥马上炸毛了,牙签被夹在双唇间,上下跳动着,像有个小柴人拿着剑对着空气乱戳。“陈伯,你咒我是没用的啊,阿祖菩萨是会保佑我们的,哦弥陀佛。”说完他双掌合起,虚着拜了两拜,就匆忙离开了。
覃子近眼都不抬一下,继续啃着那只硬邦邦的馒头。
到了晌午,酒肆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他和陈老板两人在店里。
幸好早上把阿肆支开了,如果他听到了这些,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被吓到也就算了,最怕他会从早到晚都念叨着“少爷,怎么办”之类的话。
好像这世上有一类人是通过嘴巴把恐惧释放出来的,只不过这份恐惧落入他的耳朵就成了烦恼。
陈老板用力擦着桌,木桌跟着摇晃了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格外刺耳。
覃子近站了起身,见到陈老板偷瞥了他一眼,接着又赶紧低下头继续“忙碌”了。
他想着出去找些线索吧,可村里大多店铺都闭门休业了,仅剩的几家见他是外地人,都神色慌张,避着说不招待。
罗塘的风很强劲,能将竹子吹成张张弯弓幻影,除了风声,周围万物俱籁。
好似无意走进谁的幕场,他感受着这一切,浅浅勾了一下唇,莫名兴奋了起来。
半夜醒来,阿肆不知所踪了。一开始以为他上茅厕了,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回来。
屋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屋内烟雾缭绕,呛得他嗓子难受。推开门看去,偏厅就像一片灯笼纸,映出前院朦朦的红光。
今夜没了唱戏声,由阴飕飕的奏乐声取而代之。覃子近看了一眼对面陈老板的住宿,黑灯瞎火,雷打不动。
他穿戴整齐,出了门。
树缝间响起飒飒风声,黑夜如银布,向他兜头罩来。远远瞧见一片红光,走近才发现门外挂上了两大盏纸扎的红灯笼。
迎请队伍中人的装扮古韵古色,左右各四位女子拥簇着他往前走,皆是扎高髻戴金冠,身着深红绸衣,外披水绿丝带,个个柳腰纤细,举止优雅。乐器班子则由两个男子组成,头戴黑帽,一身宽松红袍,他们左举唢呐,右持笙,奏着乐在前开路。
碎语如闷雷,连续不断,只隐约听到什么“是他”“成了成了”这类的话。可是无论他问什么,都没人应答。奏乐声则尖锐刺耳,正如那一道道闪电朝他劈开,闹得他恶向胆边生,头疼欲裂。
迎亲队伍领着他走进了山里,奏乐声慢慢停了,开路的男子改提起了灯笼。
四周静得吓人,有鸟飞过林间,留下轰隆隆的回声。就在那时,垂落的右手传来了冰凉的触感。
他意识到身侧多出了一个女子,竟然是靠得那么近,他才闻到了那阵果香味。
覃子近原本应该犯怵的,但知道是她,又安心了一点。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女子很快也回握了他。
他定下神来:“你终于来了,这次要带我去哪里?”
女子微微踮脚,吐息如兰,冷冷地扑在他的耳廓。她阴恻恻一笑,轻轻说道:“带你去见阿祖嫲嫲,请她将你嫁于我。”
“我看上你了。”
覃子近回望过去,女子仍穿那件宝蓝旗袍,外套是一件褐色修身秋衣,不再披着大卷发,只简单扎起,疏离感顿生。
他拇指轻轻摩擦着她的掌心,并没有接她的话。在她看来,像在嫌她手太冷。
过后,他才波澜不惊地说:“一直没有来得及问你的名字。每次见到你,你都走得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女子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在叹息,“郑如,如梦令。”她看了一眼天,为他撑起了伞。
“你好,郑如。”他学她自我介绍,“覃子近,覃家子,离家近。我父亲取的。”
雨渐渐落得凶了,砸在巴掌大的叶上,咚的一声,像砸在人头骨上。
他想说“如梦令,你喜欢诗词呢”,还没有开口,隐闻几声来自迎亲队伍的泣音,断续续的。女子双手盖在脸上,怎么也不肯拿下来。
前头的男子推搡着她,“别哭了,每年这时都会下雨的,又不是第一次,妆定会花的,谁看你!”
覃子近想起酒肆的大哥说,每年营晌日都有一位外来男子惨死在荒郊野岭,且都在夜里听过迎娶奏乐声。
他低头望了一眼郑如,“你每年都会和别的男子说,我看上你了?”
郑如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怎会?你是第一个。”
“那是?每年都和别人成亲么?”
郑如未开言,先赔笑。“每年都迎亲倒是不假。”
他难以自抑地,轻哼一声。
几人又拉又扯,哭泣的女子才舍得将手放下。妆面被雨水糊了,赫然现出一张极其可怖的脸。突起疤痕如横戈,一刀将脸蛋砍成两半,上半脸笑着,下半脸哭着,嘴瘪成一片枯叶,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覃子近蹙眉,“她在说什么。”
郑如一字字跟读女子的话,语气冰冷,没有半点情绪。
“为什么,要带外人,来罗塘,全罗塘的人,都会因他们,而死的,之前就试过了,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还在思考其中含义,彼时雍容美丽的八位女子,突然全都直愣愣盯着他。哭泣女子像被掐着舌尖那般,她奋力想说得更清楚,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句覃子近听得懂的话。
“外来人——都得死——”
尖叫声如骤起的唢呐,群鸟扑林,叶子上的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沾了满身。
西装和旗袍,一点黑和一点蓝,骤然暗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他们又失控了,快跑!”郑如大惊失色,甩开手上的伞,拉他朝山的更深处跑去。她的手好冷,像有一条蛇盘在其上。
女子的唤声追得很紧,用最体贴而狡猾的声音道:“教教我。”亦或是“救救我”。
“在哪里,在哪里……”凄厉得宛如四面楚歌,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们背靠山壁蹲下,前面是半人高的灌木从,高大的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
待声音远了些,覃子近歪头看她,“今晚我会死在这里吗?”语气却听不出半点担心。
郑如眉心蹙聚,大口喘气,歇了好久,才说:“你是我看上的男人,我不会让阿娘……“她改口续道:“不会让她们杀死你,你得随我去见阿祖嫲嫲,得到她的祝福,便能永远陪我留我罗塘了。”
“没有得到祝福……我不能留住这里吗?”
郑如惊恐地看着他,忙用手盖住他的嘴巴,确定没有异常,才放下手来。“阿祖嫲嫲不欢迎外人,她们也不欢迎。我很少见到罗塘之外的人。有一年生辰,我溜出罗塘去玩,结识了好友,还将他带了回来。她们见到他时分明也是欢喜的,可是到了夜里,他却被杀死在屋里。”
纵然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郑如,每次回想起那一幕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一个血淋淋的背影直直坐在床边,她轻轻一推,竟碎成一片片肉块,分不清哪块是哪个部位。那颗头连带着脖子咿呀咿呀地从肩膀处裂开,滚啊滚,滚到她脚边。
郑如像哑巴一样,只会呜哇呜哇地喊着。
女孩子们笑着拥上来,阿希娘子擦拭着琵琶,站在门槛外,颇为埋怨地说:“瞧你做的好事,你三娘四娘拼了整整一晚,就这样被你推散了。她们还笑得那样欢,真是太宠你了。”
四娘总扎不好高髻,一半松散一半微拱,跑过来时一弹一弹的。她踢开男子的头颅,笑着揽上郑如的肩,“我的亲亲阿如,生辰快乐。”
说起这个,郑如已经忘记自己几岁了,好像活了好久好久。罗塘县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她还在这里,不老也不死。
可是阿希娘子每次都会拿出那本沉甸甸的记簿,一划两划三划,她数了好久,267根树枝,是267岁!
二娘说人活在世上,什么都可以忘记,唯有自己不能忘,自己的姓名、年龄、出身,纵使是累赘,也绝不可丢。
郑如不认同,她觉得人是要向前看的。二娘敲了一记脑壳,她抱着脑袋猫在墙角大哭。
“阿祖嫲嫲气我不经她同意就离开了罗塘,还说待我成婚了就不会整日往外跑。可她找的那四个人我都不喜欢……就由着她们把他杀了。”
“玩了几次这种娶亲游戏,我也腻了。直到再次出罗塘,见到了你。我不晓得要怎么引你来罗塘,只好出此下策。”
“你放心呢,阿祖嫲嫲不是不讲理的,只要你真心留在罗塘,一心一意跟着我,她一定会祝福我们。”说完,往他怀里蹭了蹭。
覃子近心想,您尊母听起来可不像是讲理的人。
已经听不见那十人的脚步声了,郑如拉着他从山壁出来。雨浇过来,粘腻,缠绕,像一个脂香粉腻的美人,踏艳而来。
他们躲着那盏似漂浮在林间的灯笼,疾步穿林而行,直到见着一个黑漆漆的山口,脱皮拆骨,像个枯槁的尸首张着口,等待哪只羊入虎口。
进了山洞不久,眼前幻觉一层轻软白雾,洞外青灰朦朦,好似沉入了浮满碧藻的湖底。郑如的手像只章鱼,正严丝合缝地贴着自己,他有些喘不上气。
覃子近想扭动一下手腕,郑如却突然先松了手。就如同溺水者被夺掉了浮物,巨大的不安感砸来,扶着墙体才渐渐稳住。
可就在接触到石壁的那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置身于怎样的威压之下。
在昏暗的天光中,手指一寸寸地探索,两座人形站立雕像流连于指尖。盛开的莲座,纷繁的纹路,满手的翠围金绕,气度恢宏无比。
再举手望上触碰,堪堪辨别出叠落的衣褶,垂地的水滴状连串吊饰,以及盘坐的双膝,他的手在此,很艰涩地止住了。
那是一座歇于山壁石窟内的,巨大且隆重的菩萨像,是一副旧古绝作。
他知道,那一定是引他前来的“真相所在”,是众人口中的“阿祖菩萨”。
郑如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眼神未曾离开那菩萨像一瞬,甜腻,欢喜,留恋,愉悦至极,如望着下世爱人,或久见难逢的儿女,或大病初愈的父母。
她轻幽幽地,婉转动人,“阿祖嫲嫲很美吧。”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就像第一次见到似的。他开始推翻所有猜测,也许……也许这是一场精彩的古戏。只是为什么选了他?
他见过许多送上来的女人,都是绝世的风情,百般的讨媚,酥进了骨子里。在这样危险的荒生中,她们给他赏目之悦,再祈他庇护,不过是各取所需。
郑如呢,她不外于此,也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吧。金钱财富,名利地位,还是他的性命?
郑如继续说道:“你喜欢月亮吗?明月时有圆缺,夜夜不同色。我每次抬头望月,都有不同的欣喜和触动。我看阿祖嫲嫲,也是这样。”
洞外仍是那片灰,树叶在风吹雨打之间,杂乱地呼啸,他想寻找一丝裂缝,但举目无聊,只听到心咚咚在震。
如果今晚有月亮,它会是什么形状呢?
女子直立在前方,霎那间他又觉得那不像一个人,更像一座孤冷的石碑,不,或者是像把斩杀过许多,浸泡过温血的刀剑,她裹上了玉质的壳,柔情万种地,来到他身边。
覃子近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了值得考究的情绪。那几分决绝和悲凉,也许是能救命的稻草。
他抬头看着菩萨像,纵然像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还是假意赞赏道:“很美,一颦一笑,跃然纸上。”
她笑道:“是吗?那我让你看得更清楚些。”
郑如手持残烛,映照出洞内乾坤大局。高大的菩萨像坐立前方,穿风石窟里顿时变得拥挤,让人呼吸不顺。
覃子近仰头望去,顿时被吓得七魂六魄倒了一地,什么“一颦一笑,跃然纸上”,那居然是座断头菩萨!
火光摇摇晃晃,烛泪倾泻在小小的陶台上。不再敷粉施朱,郑如那张寡淡的鹅蛋小脸露了出来。微蹙细弯长眉,眼中含着泪光,但更多的是强留的春意,她还在尽力扮演着那个古画仙样。
无疑,那是成功的。
郑如确实和画像上的“阿祖菩萨”极为相似。
可是,在这场戏中,如果她扮演的是阿祖菩萨,那前面这尊又是什么呢?
郑如面朝菩萨像跪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他,出手将他往下拽,示意一起跪下。
不知道戳到他哪根神经,覃子近变得极度烦躁,他寒着脸,垂眼森森扫过去:“放手。我不拜,什么鬼神,什么大罗仙,谁来了我都不拜。”
手仍然没有放开,“你怕了?”
“现在才怕,是不是太晚了?我陪你玩了那么久,还不够吗?你别再故弄玄虚了。”
覃子近的耐心的确快耗尽了,脑袋像炸了一样, 又疼又胀。真想把罗塘山一把火全烧了,把背后的人逼急了,才能真正的穷图匕现吧。
她低低笑了起来,双手合掌,撒娇道:“阿祖嫲嫲,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可是他还陪我玩呢,我就说子近和别人不一样。”
“请您赐福于他,让他永远留在罗塘吧,求您了。”
覃子近死死抓住她的手臂,扯她起身。“别再说这些了。为什么外人进罗塘都会死?!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告诉我!”
好疼,郑如手臂顿时冒出紫血点青印子。影影绰绰中,她的眸子潮湿又明亮。
“呵,你也会疼?”他放手了,语气带着不屑。
“我是人。”她捏了捏手臂,委屈地说。
“活了267岁的,人?”说完,覃子近发现自己竟相信了她先前说的话。不服输似的,再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你真是好福气。”
郑如改跪为坐,面带笑意地说:“我原本要死了的,是阿祖嫲嫲救了我。”她拍了拍旁侧的地,像哄小孩那般轻声细语,“坐下吧子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听完以后……你可以留下来,或者永远记住我吗?”
覃子近打心底知道,他害怕了。因为害怕,所以亢奋,也稍显颓靡。可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呢?
是见到迎亲队伍,步入深山野林后耳边的叹息,恶面女子嘶喊着“外来人都得死”,还是更近一些,直到他目睹那尊菩萨像,或是郑如一句句像诅咒般的话呢?
留下来,或者记住我吗?真像一个深情种啊。他明白这不该信的,可还是不由控制地坐了下来,他想给她一个机会。
她呢?能察觉他的动摇吗,又是否会因此袒露,说些真话呢?
郑如见他坐下,才述说起那件几百年前的往事。
“阿祖嫲嫲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菩萨,村里过营晌日时,每家每户挑扁担,举簸箕进罗塘山,好肉蔬果、美酒佳肴,都在这日献给她。人人爱她,敬她,独独不像现在这样,怕她。”
巨大的转变源于一件诡异的事,有四名外来男子死在了阿祖菩萨的山洞里。他们僵硬地跪着,脑袋耷拉下来。上前一探,才知道脖子竟被生生折断了。
凭空出现的四具尸体就如从天而降的死鱼,将这个闭塞的小村庄彻底拍醒了。
正当所有人没有头绪时,一位女子求见村长。她哭得凄凉,说自家相公不见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三日前,那晚他半夜起身,神色凝重,问他穿衣去哪里,他也不肯说。”
两人恩爱似漆,向来无甚秘密,可他只叮嘱了一句“把门窗锁好”就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男子名为郑叔和,是一名木匠,大抵不过二十八岁。他自小承袭祖习,以山林、木头为生,为人纯良老实。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常背着箩筐随父亲上山伐木,儿时静不下心,又细皮嫩肉的,没砍几下手就磨得通红,他摊开给父亲看,嘴巴鼓起来吹气。作为家中幺子,原本还不用做这些,但他每次都跟着进山,古怪兮兮。
郑叔和来到那个洞里,如往常那般说起自己的烦恼,比如教小狗握手,失败了;放生了原本是晚餐的小鱼,被阿母揍了一顿;雕的木头没有哥哥们的好……
每次说完,他都会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放在阿祖菩萨手上,他说那是谢礼。
“阿祖嫲嫲没有吃他的糖,他次日上山又笑着拿了回去,像占了便宜似的。阿祖嫲嫲以为他和其他人一样,有所相求,求大富大贵,平安健康,衣食无忧等等,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他一次都没有说过自己的心愿,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来看她一眼,再聊上几句。他说的话多如河中沙砾,密密麻麻的,是些没有营养的人间俗事,但是有天,有那样一句话从砂石堆中露了出来。阿祖嫲嫲本体虽在,但意识神游外界,那日她神识回体,再一次见到了他。”
郑叔和不再是那个屁颠屁颠的小孩,长高了,也黝黑壮实了不少。他手心结满了厚重的茧,那些茧好似也爬上了他的心肝脾肺,令他愁容满布。
阿祖菩萨见到他那刻,想起了祂同上界的赌注。
上神说下凡是酷刑之最,蚀骨抽筋不及,劝祂能避则避。
彼时阿祖菩萨雌雄同体,面若桃瓣,春山黛眉,举止间一派秋燕绕柱之势。祂笑道:“若平安归来,勿忘洗吾八世记忆。“
祂留在山洞里,不知过了几百年。春去秋来,万物转移,一日有个人出现在了山上,后来是两个,三个……渐渐越来越多。
他们好快乐,青衣红酥手,灰衫黄滕酒,男男女女唱歌跳舞,围在祂周围,言笑晏晏。
但这种热闹只维持了一日,众人散去,余留空响。欢愉的朝暮,犹在眼前。可祂不曾知道那些人的名字……
与生魂的羁绊就是如此,没有名字,就怎么也刻不上痕迹。
直到,阿祖菩萨遇到了郑叔和,一个执着的少年。在人间,时间流逝总是混沌的,像檐下积雪消融,点滴到天明,无穷无尽,而祂也就听到了天明。
与祂而言,下凡不过一瞬,可少年已年过一半。
那日,郑叔和送来了一束花,依旧没有为谁求得什么,仍是淡淡述说着。他依在另一侧的石壁上,开口道:“营晌日过后,这里总是空荡荡的,只有野草长得欢,就连洞口都要被遮住了。罗塘无灾无祸,大家心绪安平,是你在保护我们吧。”
“那,谁来保护你呢?”
那是第一次,在他的喃喃中,听到了所谓的“你”。
祂不懂他的千绕百转,心念一起,郑叔和的回忆一如梵文金字,穿过祂的识海。再一聚神,祂明白了所有。
罗塘,进贼了。
贼人如走鼠,闻着前朝古迹而来,以强暴手段,卸下了无数宝物。
众人学识短浅,不懂宝何为宝。几尊莲瓣盘佛像?自出生起就见着了;屹立在大寺中堂的十座彩俑,是八女两男的人像俑,虽彩釉之亮艳,神色之俏丽,初见时能赞叹上几句,但它们既敲不出金,摆着也颇是占地。
就是那些,不被当作宝贝的物什,竟被外来贼惦记上了。
他们来了好几趟,能搬的都搬走了,太大的就敲碎,捡些精美的部分带走,一夜醒来,佛像断肢缺首,满目疮痍。
偷盗彩俑时,因为造出声响被发现了,只好弃物而逃。可惜,经此一磕绊,有具女彩俑的面部裂开了长缝。
后寻遍罗塘工匠,无论怎么敷粉抹泥,都无法复原千万分之一。
村长想组织了一支巡逻小队,用来防盗。可是大多人忙着春耕秋收,哪里有空管它们。
“偷就偷走吧,破烂成那样,真能值钱啊?”一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突然,一个拐杖敲了过来。七旬老人踉跄着走来,“不能啊……那是祖宗留下的,不能被毁掉。不然就是死了也没面目下去见他们……”言语就如一口古钟撞来,震得“咣”的一声响。
男子不再说话,在场的人开始稀稀拉拉地举手入队。但除了郑叔和,就没几个年轻人,全是老者当作消遣。
几年后,由二十人组成的小队,只留下郑叔和和另外一个木匠。
可是,贼人在那年卷土重来了。
一开始他还不确定,只觉得那四人面生得很,一边打探一边紧跟了几日,终于发现了端倪。
“是外村人,说是来罗塘采办的,怎么了吗阿和。”
“采办?有说要买什么吗?”
“貌似没有……”男子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阿和,你怀疑他们是……”对视一眼后,完全明了。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对了,他们对罗塘山洞那位很感兴趣,问了好几次奉的是哪位菩萨。”
可奇怪的是,从来没人说过敬的是菩萨啊。
郑叔和越想越心慌,当日躲着人去见了阿祖菩萨,先是将洞口洞内的杂草清理干净,好好清扫了一番,再在石壁上贴了几符红纸张,写着“敬慎勿扰”。
他想以此警告贼人,它绝对不是没人照看的孤像。如果有人敢乱来,他一定会和他们拼命!
阿祖菩萨将这些尽收眼底,祂对少年生了慈悲之心,决定以已身肉体传话给他。
当夜,郑叔和在半梦半醒之间,遥闻山间飞霞,炊烟袅袅,忽而苍茫大雪降临,浓雾遮眼,他拨开迷雾前行,只见一人于雪中漫步,再见她身后坐落一尊高大菩萨像,神像轻如经幡,亦步亦趋。
那人生得极美,不敢多看几眼,唯恐亵渎于她。但她开口声音浑厚,庄重又舒缓地掠过他的四肢百骸。
“拼命非善举,而为迫途。可载我棺柩,以护安平。”
郑叔和登时惊醒了,心脏跳得凶猛,他掀开被子只身前往了罗塘山。
不知过了几时,少年没有再来见祂。等来的是一场酣畅的大雨,狂风穿过山林石洞,如吹响长埙,荒丛似枯色蓑衣,被风雨拍打着,一地狼藉。
在这样的一个雷雨夜,一位女子撞进了山洞。她像在水里捞出来似的,指尖全是血,哭喊着,跪着匍匐在地。
“阿祖菩萨,如果你真的显灵了,请告诉我相公在哪里吧!我们已经找了他三日了,整个罗塘都找遍了,他到底去哪里了啊……”
女子哭得太凄厉,肝肠寸断,仿若地府无尽炼狱中的鬼魂。蓦然,上神那句“下凡,为蚀骨抽筋不及”振聋发聩,于人于神而言,原来竟是这样的“酷刑”。
祂除去所有干扰,静心探寻。
只一眼,错愕、哀痛、悲愤……各种破坏神体的,视为“人”的情绪冲击着祂的识海,像什么要从内部爆裂开。
郑叔和死了。
他被杀死在受祂“庇护”的罗塘山里。
阿祖菩萨脸上似布满了泪水,又似一片片刀痕,将它割得面目全非。忽而,一阵风吹来,烛火如涂着红口脂的小女孩,轻张檀口,吐黑烟,挥着手在笑。
再回神一看,哪里有什么泪痕,分明还是那座断首菩萨。
覃子近明白了十之七八,但还是有些理不清,“既然郑叔和是因为保护菩萨像而死的,为什么它还是缺了头首?而且,阿祖菩萨也惩处了那四个盗贼,按理说,罗塘也该回归平静了,为什么在几百年后再次出现命案……”
他沉浸在解开迷思当中,没有注意到郑如脸上嫌弃的表情,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海外学子,我看你是狗屎一坨。”
郑如不得不继续说了下去,“四名贼人死于非命,可村里查不出凶手,便成了冤案。可自那以后,有一部分人说阿祖嫲嫲有邪气,就不再过营晌日了。她私自干预了人间秩序,为了逃脱罪责,不得不切断与上界的连接,还在罗塘降下了诅咒,外人踏足此地,皆会痛苦死去。”
“次年,阿母难产,是阿祖嫲嫲赐命于我,将我强留人世。她原身雌雄同体,自行断首,将女体送入我生魂中。”
“我五岁那年,有位大师说郑家压不住我,阿母便将我记在寺庙的俑像名下。待她百年后,阿娘们现身,我才得以与阿祖嫲嫲对话,她说她还有一事待办,事后盼我自佑。”
“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以为陈年往事早不值一提,才带同伴进罗塘,没想到……可是,另外那四个外来人,确确实实不是我带进来的。只不过我见着他们就讨厌,所以没救他们。”
她声音有些哽咽,没人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又为什么而哭。本来不该哭的,这里不该哭的……
覃子近不想气氛那么沉重,转移了话题:“我想到一件事,菩萨给了你女体,那它应该是个男妈妈?”
郑如怔然一滞,马上又说:“阿祖嫲嫲无男女之分,只是这样叫着,她从不计较这些。”
他神色一暗,感到有些失落。起身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好了,故事讲完了吧。你引我来罗塘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为你的阿祖菩萨喊冤么?我倒是认识几个报社,可以帮你宣传一下营晌日……”他是真的在替她想法子,说了好久。
郑如就这样看着侃侃而谈的他,垂下的发刺如黑马鬃毛,削肩与薄嘴唇,笑起来眼纹淡淡,减了几分凉薄气。
好看的,也是愚蠢的。她心想。
正这样想着,分毫不差地,洞外响起了敲锣打鼓声。
覃子近停了下来,问道:“什么声音?”
她平静地说:“今天是营晌日,他们来迎拜阿祖嫲嫲了。”
雨停了,好像有浅浅的月影露了出来,天终于不至于暗得发黑了。他像被刺痛那般望了她一眼,独自走了出去。
好隆重的架势啊……同人高的菩萨像端坐在神龛中,四名壮汉一人一角抬着,手捧蜡烛的两人开路,五六人在旁侧念词奏乐,他们都戴着鬼神面具。
还有许多人提着竹篮跟在后尾,喜笑颜开,欢声笑语。迎亲队伍里的几人也穿插在里面,但已褪去厉气,只是快乐地,又蹦又跳地朝着洞口走来。
郑如上前,牵住他的手。“子近,你怎么就是不信呢?我的目的,就是与你成亲。你看,他们来恭贺我们了。”
她将脑袋依在他颈窝,好舒服,她就要睡过去了,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
太累了,他也一定很累吧。毕竟折腾了这一夜。
可是还不够,她要他更加的害怕,要他永远记住罗塘,要他把这场梦带出去。
如果他们这些卑贱穷徒无法发出声音,那覃子近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爷呢?他会帮罗塘,帮自己吗?没关系,或许等她再长大些……她不会停下来的,她会用一生去和他们对抗,直到死去。
突然,一发震耳欲聋的声音轰然响起。众人静止了一刻,意识到那是什么声响后,都吓得四散奔逃。
覃子近朝天开了一枪。
接着,他把枪对准那尊被抛弃的假菩萨像,准备再开一枪时,郑如顶在了枪口前。他听到有人在尖声喊她,那是个陌生的名字。
他眼瞳似钻,似朝她心脏穿了进去:“郑如,我给过你机会。”
输了……准备了那么久,全都输了。这是郑如此刻唯一的想法。
她执着地注视着他,很艰难地吐露道:“别开枪,有小孩在,他们会害怕的……都是我安排的,我可以承担一切后果。”
“是吗,可是我已经分不清你哪句真哪句假了,我们还有信任可言么?”他低头盯着她,在盘诘,又似在审判。
这个问题好刁钻,她一个字都回答不了。谎言说了太多,面具戴了太久,的确是会骗过自己的。
她已经为这场戏准备得太久了。久到她有时也分不清,是不是真的有阿祖菩萨。
不然为什么父亲那天晚上会说有神仙托梦给他,坚持要上山呢?
不过即便真的有,祂大概是个遵从天命的神吧。
郑如淡淡一笑,没有反驳。这时有人飞扑过来,将她拉离覃子近。是先前迎亲队里那个面有裂缝的女子,此时妆脱落了大半,粘上去的伤痕自然也没了。
她扶着郑如的肩膀,话说得又急又快:“弟弟弟弟,你有哪里受伤吗,哪里疼要告诉阿姊,千万别硬撑。我们不争了好不好?和叔一定想你活着,活着最重要不是吗?我们别和那些人斗了,斗不过的!你还要照顾婶娘,还有自己的人生啊!”
慢慢地,有越来越多的人从草丛中走出来,他们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是村头遇见的面摊老板,躲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孩子,是酒铺的陈老板、店小二,是话痨的胖大哥,以及那些曾拒他入店的伙计……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男女女。
妇女抱着孩子,男子揽着妻子,全都苦苦地望着他。
那些眼神或害怕或惆怅或哀伤,像是一枚枚被冰裹住的子弹,正中他的眉心。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却好像成了恶人?
他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要来罗塘。
他总在问郑如引他前来的目的,可是他的目的呢?
收到第一封信,开始解密,是因为好奇;再见郑如,从她手中接过第二封乃至更多的信,是因为好胜;当谜团揭开,信上告知他罗塘有异,恳请他相救,而他毅然入局呢,又是因为什么?
“是自我满足,是想当英雄吧。”脑子里闪过一句他不敢面对的话。
想靠着父亲的力量,让自己出尽风头,想扬名立世,却担不得一点风险,想拯救世人,又恨世人不愿被拯救,于是施予同情,随意垂怜几下。
哈,覃子近痴痴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郑如怎么会找上他了,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平庸的,易于掌控的“英雄”啊。
西服外套敞开,衬衫领子拧开了扣,露出横亘在内的锁骨。他撩起被淋湿的头发,左顾右盼,动了几次唇,终于开口:“带我下山。把阿肆还给我。我不要你担什么后果。”
郑如茫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他那副不知所措又强扮冷酷的样子,这才想起他是个路痴。安抚了阿姊,再引众人离开后,她回到他的身边。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是村口面摊老板的儿子,他双手环抱郑如的腿,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会平安回来的吧。”说完偷瞄了覃子近一眼。
“当然啦,我还答应了给你做小木马呢。快跟你阿爸回去吧。”郑如笑着捏他的脸蛋。
真是一副和睦友爱的场景,生离死别似的。这会不会也是大戏的一部分呢,他不知道。但是他决定放过自己,不再多疑心了。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难道她真的能从他这里骗走什么?至于拿走的那些,于覃家而言,是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两人下山时,远天边已经蒙蒙亮,在深夜见不到的月亮,竟然在这时瞧见了。
是一轮圆月,如蝉翼般薄薄的一层,被笼在云里。
郑如见到月亮,心情好了许多,好像是沾了它的光,她赦免了他这个暴厉恶徒一样。她告诉了自己,她的真名。
少了一个字,应是“郑如荻”。
一开始他听成了“正无敌”,心想她的名字真霸气,也难怪她做得出这种事了。
清晨的林间好舒服,虫鸣,鸡啼,叶落,一切都是温柔的,让人不知觉就松懈了下来。如荻听见他哑笑了一下。
也是,所有人都会听错的,她也是被大家“如弟如弟”这样叫过来的。
覃子近笑后,却难得多问了一句:“是哪两个字?”
嗯?她看了过去,深深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
正如覃子近名字寄托了他家人的期盼一样,她的名字也是。
如荻还没有出生时,爷爷就盼着她是个男孩,某日在饭桌上爷爷一拍脑门说着:就叫如弟吧,好叫唤也好意头。
结果如荻的出生没有承了他的意,“如弟”也就一直叫了下去。可郑叔和以及妻子临文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帮孩子改个名,但没读过书也想不出什么有寓意的好字。
直到如荻四岁那年,罗塘新来了个教书先生。有日,临文带着一只鸡去探望了先生。
她回来的时候,郑叔和正在给椅背打磨,一听到声响,马上迎了上去。
临文放下一篮子菜,进屋找着什么,一无所获,又走进小院,用脚在泥地上踩平。“阿和,先生姓傅,人可好了,等女儿大点,可以让她去那读书。今日,他还问我希望孩子成为怎样的人呢?”
成为怎样的人?这还真没想过,孩子嘛,不就是希望她健康长大,无病无痛,也不指望她背多大的担子,自由快乐些就好了。
丈夫这几年反复提想给孩子换名,不希望她一生被谁的心愿绑架了,或许是希望她自由些吧。于是,她把心中所想告诉了先生。
边说着,临文边在泥地写上“荻”字,一笔一划的,极为认真。
朦朦日色,挤着叶缝洒进来。覃子近躬身看了一会,才识出她蹲在地上写的那两个字。
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荻塘女,天上鹭。如荻,是个有意思的好名字。”
如荻不擅长面对夸奖,有些羞赧地、含糊地应了两声。覃子近与她挨得很近,身上是她没有闻过的香味,但不刺鼻。
他好像没有之前那般排斥她了。
这是个好时机,她或许可以将真正的“故事”告诉他。
她知道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利用他,怎么榨干他的价值,永远不死心地,如山间野藤般,砍了又生。骂她欲壑难填也好,骂她阴险小人也算了,她总要从一而终地演完这场戏。
她捡过他的话:“是阿爸阿妈给我取的。他们希望我自由,但我却是郑家最不自由的人。”
“你的阿爸是郑叔和吗,阿妈是……那个丢了丈夫的女人?”意识到可能冒犯到了对方,“我不知道你编排的故事里,哪段是真的。”
他果然上套了。
关于“阿祖菩萨”和“少年”的故事是如荻独自创作的,期间傅先生帮忙修改。
包括阿姊在内的人,纵使知道事情的真相,看完后还是会感到疑惑,甚至产生怀疑。
“这部分……是发生过的吗?我不太记得了。”不敢多问,他们只是负疚地看着自己。
傅先生说,大幕一拉,这场戏就真正上演了,不能出半点差错。你确定自己分得清真假吗?她只能无奈笑着,让他放心。
如荻内心天人交战,一旦同覃子近开了这个口,就真的全毁了。布局人成了拆局人,自导自演吗?还是太难堪了。
她沉下心,慢慢说道:“少年自小守护神像,爱它敬它,最后因为和盗佛像的恶贼对抗,死在了山上,人没了,菩萨也残缺了,凶手下落不明,逃之夭夭。那年阿爸二十八岁。
很无趣吧,没有妖神鬼怪,没有香艳美人,既不浪漫,也不诡异,更别提什么跌宕起伏了。它只是千千万的家庭悲剧中的其中一种,不起眼的悲剧。”
这样的故事吸引不了任何人,但还是有人不甘心,想试着将它说出去。
郑叔和的妻子,那个丢了丈夫的女人,牵着刚满十岁的女儿,第一次走出了罗塘深山。
繁华都市就像喘着粗气的,有着厚重脂肪的黑熊,它捧着琳琅满目的珍品,学着人缓缓招手。只一步,倘若你踏了进去,当即被捕杀,被生吞。
什么残渣肉沫不剩,突然有一日她们成了别人口中的“杂碎”。
女人赶紧捂住女孩的耳朵,求饶般说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她会害怕。”
辱骂声却变本加厉地抽了过来。
那晚,女人问女儿,想不想回罗塘找阿姊玩了。
亲与子多少连心啊,流着一样的血,彼此紧密相依。只一句话,女孩就看穿了母亲。
女孩又哭又闹,嗓音都喊哑了,出了一身的汗。此情此景,和女人当初提出要独自出村一样。
已经离家半年有余了,给无数报社递过信,费尽心血溜进最有名的戏院、饭店、舞厅闹事,妄图有高官名流注意到她们,甚至跑去都督府门口伸冤,还为此蹲了牢房……
什么方式都试过了,但她像一只游魂,没人会把目光停在她们身上超过三秒。
明日将上交的证据拿回来,就离开吧。再也不回来了,总不能让如如跟着吃苦。女人暗自决定。
那日,冠冕堂皇的警官神色古怪地扫了她们一眼,随即说道警署从没收到什么证据。
“怎么会没有呢长官,我上周给你的呀。四张男性画像,五张断首菩萨图……还有一颗纽扣,是我丈夫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
女人操着一口乡音,滑稽的普通话,越着急越难听清,人群中不知谁笑了出来。
像点燃了第一束鞭炮,紧接着,劈里啪啦而起,起伏不断的笑声将女孩的心炸出了一个窟窿。
再一回看,阿妈跪在了地上,求他们把证据还回来。女孩痛得无法呼吸,满脑子都是“如果是阿爸他会怎样做?如果是堂哥堂姐们会怎么做?”
突然,她用尽全力朝着笑得最大声的男人死踹了一脚。
“阿祖菩萨会把你们都杀了!!”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啼血孤鸟,凄厉绝望随着喉咙涌上来,脸颊通红。
阿祖菩萨是谁,她也不认识。只是在那当下,她相信祂会惩罚所有坏人。或早或晚。
她就是那样坚信着。
后来,女孩被大人们抓住,扔在了一旁,女人和男人扭打在一团。
女孩的手臂磕到了石块,大片的血染红了眼,好疼,感觉天是倒过来的,人是扭曲的。
“阿妈,如果我再大一点就好了,我可以帮阿爸扛重重的木头,还可以赶跑小偷,我会和他们拼命。那样,阿爸就不用整天到处跑,晚晚都不能回家吃饭了。”
“如如,不许这样想哦。拼命从来不是善举,要学会保全自己,才有能力保护爱的人。”
……
昔日的记忆好像投入枯井的一束晨光,好温暖,她不想醒过来了。可是,阿妈!阿妈呢?!她和阿爸爱的,要保护的人呢?
女孩睁开眼,艰难地转动脖子,抬头。而后,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女人。
眼泪和污血纠缠在一起,世界变得模糊,也顿时寂静无比。只听见心里传来了咕咕的风声,有鸟儿在哭泣。
女人断了一条腿。在医院的半月里,她们花光了所有的钱。隔壁床是一个高校学生,他因为参加游行抗议北洋政府的不作为,以声援北平,被官兵殴打进院。
外伤刚好,那位学生就急着离开了,走前还偷偷将身上所有钱给了她们。
她们凭借着那笔钱回了罗塘,除了两条晃晃荡荡的命,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可是女人说,原本就是两手空空出去的,再两手空空地回来,算不上好,但也不差。
世间很多的失落,都是因为没得到什么,而不是失去什么。如果因此陷入自怨自艾的困境,人体内的精神气会一盏一盏熄灭,那才是真正的,长久的失落。
女人重操旧业,编竹篮、织毛衣,做好后让孩子拿到集市卖。加上有夫家亲戚照顾,日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但是,正如女人当年毅然决然要离开罗塘一样,五年后,女孩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可她没有去先前那座繁都,而是去了临近的苏州城。
因为出色的绣工,她进了一家官太开的衣坊干活。一日,她到饭店给客人送定制的新衣。
屋内,麻将洗牌声隆隆,参杂着谁忧心的叹音。她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进入。
说话的夫人长得明艳大气,一头短卷发,上挑细眉,她仍在埋怨着:“我家那个从来不听我的话,老爷也是纵惯他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一大一小的气,我都得受着。哼,和老爷怄气我能捞到什么好,才不听你们的,明日我就回去。”
她小心地拿出衣服,慢慢放在椅子上。见她们的茶所剩无几,又帮着沏好,斟上。
之后,悠悠退了出去。
这一轮下来,她听到了许多信息。
覃家和其独子覃子近的大名,来到了她的世界。
她放弃了所有,撑着最后一口气,再来到了上海。
她拿着这一年多存下来的积蓄,每一月换一家旅馆,隐姓埋名地生活着。她张耳壳,动唇舌,吸纳无数繁琐讯息,对覃子近进行了彻底的调查。比如,他的背景、轶事、喜好、恐惧、审美,或者更复杂一点……他的行为动机。
可是,他能成为她的刀吗?这把刀,足够锋利,能一击毙命吗?如果不能,她要趁早断开,寻别的出路。
很快,覃子近亲自给了她答案。
二十岁那年,他抢走了黑鸦舞厅的当红歌女。
在此之前,覃子近已经三番五次借酒闹事,试过将所有人赶走,让歌女只为他演奏,试过出口嘲讽别的客人,笑他们猪头鼠脸,丑不堪言……
话事人不得不约覃标叙旧,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但覃子近还是这样做了。
黑鸦舞厅丢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贴在脸上的金箔片。金子掉落,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以后岂不是谁都敢过来踩上一脚了?更何况,谁都知道黑鸦背后是京兆袁家的人,覃标真的连那位都不放眼里吗?
在这世道,官商之间就如同紧密的丝脚,数不清的合作和利益,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啊。
可最后,这件事被轻而易举地摆平了,或者可以说是用钱砸平了。
事情发生到这里,她已经确定了几分,一个计划渐渐显现了出来。
但他只是一个沉迷女色,冲动不带脑的庸人吗? 如果有“为歌女赎身”这条路,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那样做呢?倒像是把事故意闹大,让别人不再敢接近歌女似的。
那日后,她开始跟踪起了歌女,发现她在外几乎没有和覃子近有肢体接触,最多是并排站一起,更多时候只是躲在覃家大宅。这样过了一月,在一个雨夜,大宅里走出了一对男女。
男子是覃子近的跟班,圆头圆脸,天真懵懂相,女子遮得严实,一身黑色厚棉袄,臃肿又土气。
走进巷子,他们手碰到了一起,藏在长袖口底下。
她察觉到哪里不对劲,撑着伞撞了上去,“对不起对不起,没有撞到你吧!这雨太大了,我又急着往家赶,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的,雨大路滑,你小心。”女人声音非常温柔,再一看,是一双标志的杏眼,鼻尖一点痣,竟是歌女!
她一愣,马上又全都明白了。
一个有情有义的,又有一腔孤勇的人吗?覃子近啊覃子近,你真是一把万里挑一的好刀啊……
“我想制造机会和你认识,可还没有来得及行动,你就出国了。后来回了罗塘一趟,也是那时写了阿祖菩萨的故事。再到苏州,认识了一个姨太太,可惜她没什么可依仗的,也帮不了我。再之后,你回来了……”
也许是从没那么细致地听过别人口中的自己,觉得有趣,或是被她的过往触动,是心疼?可渐渐地,又为她的坦诚而开心。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变成了难言的苦涩。
搁在从前,他一定会拍着胸脯说:“交给我。”再把事弄得一团乱,等父亲去收拾。但他现在不想这样做了。
覃子近笑了笑,“这个阿肆,我让他先别和娇易出门,避过那阵风头再说,非不听。真是受不了小情侣……”
如荻也跟着笑,眼睛弯弯的,露出一对小虎牙。“对呀,他们走进巷子时越挨越近,我可紧张了,就怕做出那种事……”她越说越小声,神色有些不自然。
覃子近也被带着奇怪起来,闷闷咳了一声:“可是为什么我回国后,你不和我以正常关系结交呢,舍不得你的长篇大作么?”
“覃子近先生,原来我们现在是非正常,不得体的关系呀。”如荻有撩拨之意,眼含笑意,静静地注视着他。
虽是这样说着,但她其实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人总是事后诸葛亮,墙头草的劲势,对自己也不外乎如此。一个高高在上的少爷什么花招没有见过,凭什么会对一个纺布女感兴趣呢?但是知道了一切的他,定然觉得曾经的自己能跨越那些他嗤之以鼻的本性,他想说自己不是肤浅的人,可是她赌不起。
到罗塘山脚时,遇到一座小庙。覃子近在门前停了下来,如荻替他扣了扣,推开了大门。
暗青瓦灰砖,上挑飞檐如燕翼,正殿内的佛像庄严肃穆,晨阳斜斜扫进,佛座的束腰莲瓣熠熠生辉。
他们刚跨过殿内,一阵钝钝的割锯声传了过来。只见两个男子跪在地上,一个扶着,一个举着刀锯往小佛像脖颈处磨着。
一颗颗头颅被整齐地摆放在地。旁侧站立的六座弟子、菩萨像,完整的仅剩两座。
覃子近从没有那么直观地见过佛首的缺失,他愤怒地冲上去,将割首的男子拽起。难藏的颤抖溢出:“你在干什么?!”
男子浑身大汗,诧异地看着陌生来人。再瞧见后面的如荻,便明白了他是那场戏的主角。
他一开始就不支持郑家筹划的这个,什么菩萨显形惩罚罪人,荒唐得要命。如今一看这个男的,果不其然,不是块靠谱的料。
他用劲甩开手,黑着脸,一声不吭地继续干活。
如荻以为昌伯会给她一点面子,好吧……只好出来打圆场:“罗塘大大小小的佛像不知道有多少个,村里没有那么多人看护,为了不让贼人把整个佛像割走,昌伯会组织人把一些小佛像的佛首割掉。没了佛首就不值钱了,能留下一座是一座。”
居然是以这种自毁的方式保护佛像……覃子近痛心地看了她一眼,她却非常平静,甚至有点冷漠,好像已经司空见惯。
正中央的斑驳木桌上放着一叠香,有些散乱。覃子近想敬些香火,拿出了钱包,却没有发现功德箱。正琢磨着,只见如荻自然地拿起了三柱香。
覃子近想起早年回祖宅祭祀烧香,有次因为心不在焉,被不知哪里来的野道士教训,斥他对神祖不敬,此生必定受尽苦难。
年少时心智不定,内盘不稳,受惊后大病一场。道士突然出现,索要两百大洋助他洗清罪孽。病气缠身的覃子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将他推出家门。
为了对抗道士,之后他成为了坚定的无神论者,可那句诅咒就像一场持续多年的梅雨,无缝不入地侵蚀着他。
那样的一根刺在这刻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挑起,拔掉。如荻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譬如“对神佛的敬意不是以金钱衡量的”之类的。她斜着向旧铜烛台借火,持香闭目站立在佛像前,再将手中的香往香灰里一插。当诸事毕,她轻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好似传来了悠扬钟声,震得天地万物清明,有洗涤之效。
下了一夜的雨,衣服湿了又干,风一掠过,凉飕飕的。刚回到酒肆,阿肆便背着行李冲了过来,哇哇哭着,说自己被绑架了,但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
覃子近和如荻相望一笑,狡黠地看着阿肆,眼神也不再单纯。
阿肆察觉异样,可覃子近只是调侃道:“真是如胶似漆呐。”阿肆更懵了,追在后边疯问着。
如荻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感到无比惆怅和失落。那也只能如此。
不知道走了多少步,男人突然回过头,他衣摆飞扬,小跑过来。她想起了傅先生教的一首诗,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里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刹那间好似同眼前的男人重叠了。
覃子近低头看着自己,郑重说道:“我不能保证帮你查明真相,背后……错综复杂,可能会牵扯很多。但是我会尽力的。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先前堵在心里的泪,一如决堤之水,淹没了眼眶。他举起手,用衣袖往她淌泪处轻轻印了印。
等她心情平复了,他才接着讲下去。他说打算送她去英国避一避,衣食住行都不用担心,全看她是否愿意。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你每两月要给我寄一封信。”
她知道这是她人生的转折点,一个绝好的机会。可是这一走要多久才能回来呢?犹豫不决,只好告诉了家人。
临文是第一个出声支持她的人。她是在开心吧,但又皱紧眉头,“如如,我哪里是怕你不能给我捧灰送终,我一直都是怕你活得太累。”
“呸呸呸,婶娘福气长着呢!而且我和大哥,还有辉哥他们都在,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阿姊朝着如荻眨眼,嘟起嘴讨亲。
她知道阿姊在以自己的方式鼓励着她,她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姊。
过了三月,如荻终于做好了那匹小木马,送给面摊的孩子后,她提着阿妈给她编织的竹箱,前往了英国。
一下飞机,她又呕又吐,头发凌乱,面色如青鬼。就是在这样的窘态下,她见到了覃子近派来接待她的朋友,许长风。
许长风是个温柔又有耐心的男人,他迅速为如荻安排好了一切,让她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明明已经是春末了,但英国的天气仍冷冽逼人,放眼望去,伞形穹顶建筑上遗落几线白雪。这里的天很难多敞亮,永远是天黑和预备天黑,让人心情不畅。
她不想再无所事事下去,主动找了许长风,打听起工作的事。她说她绣工还不错。
他却问她有什么想学的吗?可以往大的说。
她不明白他说的“往大的说”是什么意思。许长风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声音温煦:“你想学英文吗,想在英国读书吗?”还难得地调侃起好友,“子近可说了,你用的钱都算他的,不用替他省钱。”
许长风见她没有应话,以为她不感兴趣时,如荻突然看过来,像对天发誓那样,语气诚恳:“我想学,我一定会认真学的!”
彼时如荻不知道未来的自己要为这句话遭多少罪,但如果让她再来一百次,她依旧会这样做。
她不爱和生人诉苦,每天都笑容满面的,所以关于她的近态,许长风来来去去就那四个字:“一切安好”,覃子近很不满意。于是只能反复研读如荻寄来的信,试图看出些什么情绪。
他还记得收到第一封信的那日,是个暴雨后的放晴天。那封信飘洋过海而来,还有些凉意。他悠悠展开:
“路上风平浪静,除些许晕机,大体无碍。异国之景,震目散魂,如今学业繁重,心有所念,甚是忙碌,无它闲话。望子近好。”
瓜子果盘都已经备好,正准备好好品读,结果就那么一句话,他翻去反面再看,一片空白。
“寄这几个字回来,豪到没边了。”他吐槽了一句。
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洋洋洒洒地回了一封信给她。从罗塘近况,盗贼的下落讲到他的日常,什么都说了,独独没说那件最重要的事。
下月,覃子近要接手大覃纱厂和弱水帮了。覃标利诱了好几年,他每次都一脸嫌弃地推脱,他说他要自由。
可他从罗塘回来后发现,只要你有所求,就势必会失去自由,从前他肆意妄为,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全是父亲在替他承担后果。
他确实得到了自由,好像也只得到了自由。
覃子近欣赏了好几遍自己的“大作”,甚是满意。塞进信封后,想到了什么,又抽了出来。
“缺墨水,可托长风买。”补了这句话。
如荻很少同人写信,并不是很懂信上应该写什么,见他写了那么多,自己也模仿了下来。遇到好玩的事情先记在本子上,两个月一到,就堆砌着填在信纸上,越写越多,总是写到手酸都写不完。
一年多后,她开始投身于文物修复相关的学业中。许长风给她找了一所大学,再聘了一名女留学生给她作课后辅导。
如果是寄信月和考试周撞上,常忙到三更半夜,才记起写信的事。
她枕在摊开的书上,看着导师红红点点的批注,像罗塘山的红蜘蛛。爬啊爬,爬进她的眼框,覆在眼球上。接着,她呼呼睡了过去。
覃子近翘首以盼的信,就这样被如荻一日又一日地耽搁了下来。
在等待的日子里,他会回看抽屉里的信。
他最喜欢的是民国十五年六月的那封,如荻破天荒地问了他问题,虽然借的是许长风的口。
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十九日校邀游会,民风凶悍,见面亲触,故先怀戒心,多有不妥,难以契合。卧室三日,专研课题,长风兄再邀一聚,酒热脸红,众人离座起舞,席间他说子近前年海外游学,亦多有烦忧,可问你疏解办法,我应下了。同,望子近好。”
第一次,他看到“望子近好”不再垂头丧气,那四个字终于字如本意了。
他提笔写起当年留学的状况,还说起与一位友人的断交。那时他才二十一岁,自小呼风唤雨惯了,本性难改,到了美国没少遭人白眼。那时他还不懂何谓“种族歧视”,以为是针对他个人。后来与留美学生相聚提起,才知道那种鄙夷直击的是生养他的整个民族。他拍案而起,说此生志向仅有让中国人同白人平等,首先非面包而人权问题!
交好的友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站起来与他对斥。
“列强之侵犯无孔不入,百姓仓廪实且不能,谈何精神文明!中国想破局唯有革命,绝不可靠于如你这般只会高呼口号的和平主义者身上。子近兄的观点太过肤浅可笑,若非有意挑起事端,则过得太安逸,全然不知国人的水深火热。”
过了几月才想起当时话语太激烈,想去挽救,友人却没给自己这个机会,早已不知所踪。
等再回中国,试着与他联络,却从他家人口中得知他死在了一场反帝运动中。
覃子近在给如荻的信中写道:“时至今日,我仍不觉得追求平等是虚伪的,但是如果再回到那场聚谈,我想我会好好问问他革命是什么?是否值得一个风华正茂的学子为之抛弃性命。如果他毅然说是,那我会同他道歉。”
那时的覃子近虽然不曾为革命付出一点半点,但他很快从中受益了。
民国十六年,北洋政府结束了它的统治。长期躲在高大庇护下的贼人,终于露出了马脚。
覃子近探查了一年多的时间,甚至动用了覃标的人脉网,让他欠下了不少人情债,可还是一无所获,永远在原地兜圈。
当年如荻被警官殴打的事太奇怪了,没有得到谁的命令,他们怎么敢随便对平民出手。覃子近往这个方向挖了一段时间,想抓住在背后操控的鬼手。
警长很配合地献上所有资料,说明了当年对那三位警官的处罚。他说那三个畜生知法犯法,居然还打妇女儿童,真的不是东西……
他流下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覃子近摆手让他闭嘴,揉了揉太阳穴,质问道:“她们母女后面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你们警署有去探望过一次吗?”
“这……”警长哭泣的表情还没有收回来,嘴尴尬地咧着,眼泪糊在褶子上,整张脸像潮了的纸。想了半天才说道:“覃少,她们母女是你的什么人吗?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具体细节我记不清了啊。”
“别套话了。你们都知道我从小就爱多管闲事,想当谁的英雄……就当了。”他将烟往烟灰缸里摁了摁,起身离开。
覃子近知道他肯定在隐瞒着什么,总有一天,他会让他真正哭一次。
这天,手下带回了一个消息。有人低价抛售几座佛像,因为价格没谈拢,还出手伤了人。弱水帮的人在古董市场蹲了好几个月,终于来活了,二话不说就把人绑回来了。
和亡命徒交谈总是简单得多,大多时只要给一点钱,他们就乐意交代所有了。
听完他说的话,覃子近才明白为什么以前总像在雾里打转。原来不是方向不对,而是目标太庞大,庞大到将天都遮了起来。
顷安县的县长负责盗取佛像,袁克文——袁家出名的公子哥,号称寒云公子,他负责将文物外销给其他国家。已然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
如今北洋政府已倒,也不知那边出了什么事,迟了半月不来取货。县长越想越害怕,让人快快把佛像卖出去。
覃子近问他:“你们有去过罗塘吗?”
“是他们去的,我可没有去过,我信佛的!怎么敢做这种折寿事。不过你说的那个罗塘,现在也没剩什么宝贝了吧。”他好像有点惋惜,恨不得佛像能像雨后春笋那样长出来。“老爷们,我知道的都说完了,告诉了你们这些我也不敢回去了,那个钱……”他像苍蝇般搓了搓手。
覃子近朝手下点了点头,有人将他拉下去了。
几日后,他打听到袁克文的住处,前往了天津。
那是一个饭店,屋内装潢细腻典雅,墙上悬挂各式山水鸟兽的字画,桌上摊开一本诗集,一副低吟浅唱的文人风范。覃子近在客厅等了许久,才见到一个男子从内走出。
男子双鬓花白,眉目慈祥。他招呼覃子近坐下,稍显歉意地表示抱存身体有恙不宜见客。
他没有一刻停过笑容,先说袁克文从不过问手底下人的事,不愿管,也算是彼此之间的信任,所以一些小事就由着他们顶着他的名处理了。
再说他们愿意协助找出四名盗贼,并交给覃家处置,也不再允许有人再插手此事。
老人家一边将浮在茶叶面的残渣剔除,一边缓缓抬头,笑着说:“但抱存告诉我,他也有一事求先生。我们无心政治,左右一个手无寸铁的文人,如今局势已定,生活早不如前,还请先生为我们提供鸦片……”
覃子近抬眼,嘴抿成一条直线,有些愠怒地打断道:“覃家早就不做鸦片生意的。"他站了起来,“我来这里应该不是和你们和谈的,你也知道如今局势已定么?”
老人微微抬手,示意他不用激动。他说这不是生意,可当作一场交换。“先生,你如今把握了抱存的把柄,我们总得换你一个,这样才公平。”
把柄?覃子近明白了他指的不是罗塘的命案,而是袁克文盗卖佛像这件事。鼎鼎有名的寒云公子,表面多么尊古循道,实际是一个瘾君子,一个强盗。
无论是享有怎样破天富贵的人,总有那么几个,受那零碎的贪、心角的垢驱使,最后将自己变成一抔黄土,朝青天一撒。就是那样了,还要糊人一脸。不知是可憎还是可怜。
之后的一个午后,覃子近被暴雨声吵醒。雨水扫进来,差点淹了窗台的那盆绿植。
他光脚下床,抱起绿植后,又瞥见了桌上的信纸。它被钢笔压着,像个被困在怀抱里的小孩,挣扎着,扭动着。
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展信佳。先前停在纸上的笔留下一点墨印,像一滴血泪。
这封信拖得太久了,他不知道怎么和如荻开口。写他抓到了四名盗贼,他们也认罪了吗?那要不要写……和袁克文的那场“交换”呢?
突然有一个想法涌上心头:既然写不出,那就当面说出来。想到这,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的,放下绿植就去收拾行李了。
时隔两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那么拙劣的借口,他可以见她了。
那么久没有见过她,或许会有些尴尬,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他在飞机上排演了很久,各种情景各种对话,可真正见到她那一刻,所有预演都在片刻间被推翻。
眼前的女人一袭驼色风衣,内搭咖色高领毛衣,披着一头黑色直发,她踏风而来,大方地同他拥抱。
没有初见时的果香味了,是木调质的香水味。
两人走进了一家店,坐下后,如荻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点了两杯咖啡。覃子近拿出了一张报纸推到她面前。
是罗塘命案的终结,贼人落网,被处于枪决。
眼泪一滴滴落在报纸上,她鼻尖微红,急迫地问道:“上次收到你的信,你才说找到线索了,这是怎么回事?”
覃子近将顷安县长与袁家高层合伙作案的事说出。太过顺利了,如荻隐隐觉得他有什么秘密,但没有问出口。只说她是不是可以回国了。
如今国内乱成一锅粥,如果想为自己前途拼上一拼,有的是苦头吃。他不想她这时回国,但看到她那副欣喜的表情……
他喝了口咖啡,“至少读完这个学期吧。明年春天,我有事来一趟英国,会接你一起回去的。”
如荻垂下眼,淡淡回笑,接着从书包里拿出三个信封。其中一个撑得信口险着合不拢,另外两封,一个平扁,一个微鼓。
她把它们摆在桌面,一个个介绍过去:“请你把这个带给阿妈。这几年写的信,给她的钱。还有这封,”她拿起微鼓那封,双手递给覃子近:“是给你的。”
覃子近以为也是信,正想拆开,便听到如荻说:“阿妈在罗塘应该花不了什么钱,所以我把大份的给你了。这都是我打工赚的,虽然相比你给的少得可怜,以后我会慢慢会还上的。”
覃子近有些愕然,脱口而出:“你这是和我划清界线?”
她被他认真的神色吓到,明明上一刻大家还在谈笑风生的。立即回道:“不是这个意思。”
“在金钱方面,如果和对方数目分明,那就是划清界线的意思,没人告诉你这个道理吗?”他用手掌包住撕开的封口,眼不见为净。
他紧紧盯着如荻,像瞄准猎物一样,最好真的能说出让他满意的答复。“不要让自己白来一趟了。”他在心里默默哀求着。
窗外又飘起了雨,整座城市灰沉沉的,有一辆红色的汽车驶过,像燎起了一片火。
如荻鼓起勇气似的:“可能你不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你会觉得我很怄气吧,但我还是要说。覃子近,我想和你平等相处,正如你之前说的,是精神层面上的平等。想要平等,我就不能永远是个欠债人的身份,不能给你骂我当年是依附你而活的机会。”
覃子近气笑,挺直了腰板,诘责道:“哈,我会这样说?你还说多了解我……哦,原来又是假的。”他从钱包抽出咖啡钱,压在杯子上,独自走出了店。
她知道这件事会很难沟通。毕竟他从来不把钱当一回事,他一定认为自己暗自为什么东西明码标价了吧。她拿起那三封信,追了上去。
“你能不能把话听完再走,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如荻为了跟上他的脚步,鞋底都要擦火星子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停下了脚步,自顾自怜起来,受伤地看着她:“如果我们达不到精神层面的平等,做不到精神共鸣,也不像你和别人那样有默契,那然后呢?郑如荻,你要和我划清界限吗?”
如荻不知是被这破天气影响,还是被他的情绪带动了,也变得哀伤起来。隔着西服外套,握住他的手臂,示弱说道:“我没有要和你划清界限,但是你的‘不划清’是什么意思,要照顾我一辈子吗?你不欠我什么,相反是我耍了你,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吃亏啊。”
覃子近从来不在乎吃不吃亏,无论是插手罗塘命案,让她到英国深造,全力支持她学业,去找袁克文,甚至答应那场“交换”……以上种种,没有逼迫,没有威胁,没有恐吓,全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可怎么到了她的嘴里,倒像是什么颜面扫地的事。
他平复下来,开口说:“当年在罗塘和你告别时,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那时你哭得厉害,我就憋着没说。”
“我叫郑如,如梦令的如。”
“如梦令,你喜欢诗词吗?”这句话覃子近等了三年都没有问出来。
那时在罗塘山,一脚踏荒地,阴乐满山长,纵然是在那样诡异的场景下,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逗她。
他想将自己看过的一篇小令读给她听。
前半段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覃子近想借诗中的“日日思君不见君”暗传心意,后来知道了罗塘恶贼猖獗,佛像被盗,他又发现后面那句“共饮长江水”更符合此情此景。
长江水如同佛像,先人造物敬物,是为头,后人守物赏物,是为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却共饮长江水。
无论是郑叔和这等守护佛像,还是像他那样匆匆而过的人,他们与千百年前造像的工匠隔着时间流江而居,却又通过饮水交流。
可是在经过与如荻久久的分离后,覃子近又常回想起小令的后半段。
他喜欢点到为止,没有将最后这段告诉她。只说文人作词巧妙,话也说得明白。那样就够了。
又是那样的阴雨天,和在罗塘时真像。他们步行在街上,衣物渐渐湿润,走在拐角时,覃子近问她:“这是一个好结局吗,相比你的故事来说。”
“当然,好太多了。”
“我还不知道你原本的故事里,我会有什么下场……寄给我吧,我把它发给报社。让更多人知道罗塘,知道阿祖菩萨。”
“嗯,我会寄给你。”如荻看向他:“名字我刚想好了,就叫《共饮长江水》。”
覃子近顿了顿:“好。”接过她的三个信封后,目送她过马路,上了楼。
他们以为会很快再见,那时会将心脏剖开给他看,自卑敏感也好,胆怯懦弱也好,无论是怎样见不得人的情绪,都会摆在他面前,供他审判。他们以为无论如何,应当有一场像样的告别,而不是彼此藏着满腔的话,望着对方越走越远。
明年春天,覃子近没有来接她。她从春天等到了夏天,可无论她寄多长的信回去,都不再有回音。
他彻底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1931年,如荻赚够路费后,不顾许长风反对,回到了中国。
回罗塘与家人叙旧几日,她立马去了上海。彼时的上海正处水深火热当中,似一锅沸水。大规模的群众运动歇了又起,报纸上的文章是清一色的抗日斗争,笔锋尖锐,像要刮开纸张破风而来。
覃家大宅早已空无一人,就连大覃纱厂也不接受外来订单了。如荻想装作外商和厂子做生意,打听覃子近的下落,谁知直接被轰了出来。她只好如实交代,还拿出了当年他写的信。
工人将信将疑地瞅了她好一会,将她带到一个简陋的办公室。她局促地坐下,将信纸揉得皱巴巴的,手心都要出汗了。
脚步声逐渐清晰,有人推门而入。
不是覃子近。
来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看了眼信纸,认出确实是他家老板的字迹,才招待起如荻。
他带着严肃的表情,嗓音也是粗声粗气的,应该是平时叫唤多了。 “看你的着装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所以一开始工人们才那样对你。实在不好意思啊。”他挤出了个勉强算是可亲的笑容。
男子说大覃纱厂总部被日军细作烧了,前几个月才搬到这里,平日都是关门赶工,吃喝都在厂里,今日也是她运气好,撞上送货的日子,才能见着他。
“总部被烧了?!覃子近没事吧,他去哪里了?”如荻越听越心慌。
“郑小姐,他没有同你说吗?去年他解散了弱水帮,带着几十个自愿跟随的兄弟,去了北平啊。纱厂原本也想关了的,但是全国各地十几家厂子的工人都靠他吃饭啊。他被我们劝住了,最后决定一半交给了阿肆,一半只供货给抗日革命组织,也是下了这个通知后不久他就走了,好几个月才会回来一趟。”
去年他竟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可是他在信里只字不提,还是絮絮叨叨扯着那无聊的生活……她应该疑心问多一句的,即使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不能再给他带去自己学业、工作上的焦虑啊。
她给工厂留下了一笔钱后,失神落魄地离开了。像行尸走肉般站在大街上,她第一次感到无比的茫然。
远处有人站在驴车后的木板上,他双手撑开红色的横幅,高喊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东三省,罪不容诛,唯有全国上下一心抗日,将恶贼赶出家园,方能求以自重!”底下群众义愤填膺,情绪高涨。
如荻突然意识到,相比家国大难,此时的失落对她而言不过是像一滴水蒸发了那般微不足道,她抹去了眼泪,离开了上海。
回了罗塘后,如荻开始写信给北平古物保护委员会,说明了罗塘的情况。委员会刚成立不久,组内物资、人员匮乏,过了半月有余,才派了由五人组成的考察团来到罗塘。
罗塘的古建古物令考察团赞叹不已,但在见到诸多断首佛像后,又心涩难忍,连连叹息。他们留下研究了半月有余,如荻花了一年时间搜集整理史料,测绘古建、佛身,协助委员会呈上了一份完整的,关于罗塘文物的报告。
这份报告无法将佛像恢复如初,它更像是一份血淋淋的死亡证明。将它交托到他人手里时,一些事才算真正落地。比如阿爸的死,以及与阿祖菩萨的告别。
她常觉得,无论佛像或是别的古迹,都好似天上月一样珍贵,只是月有阴晴圆缺,而它们一旦有了“缺”,就会在人心攀出说不尽的“憾”。那也是如荻还有更多调查、修葺古物的后人穷极一生为其努力的理由。
后来,如荻辗转在全国各地收集文物实体资料,通常是些交通不便的小县小村,一待就是一两年。在途中,还结识了一个男子,非说自己会写拳脚,可以击退鬼子,机缘巧合下成了她的徒弟。
抗战时期,两人随着委员会、学社迁移到四川,过上了隐居避世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凭靠一些原始手艺比如木工、织布、种菜,也勉强活得下去。徒弟说跟着她可以学到太多东西,还不收学费,是祖坟冒青烟了。
如荻见太阳好,抱着棉被出来晒,徒弟上前帮忙。她叉着腰站在一旁指挥,突然想到什么,笑道:“被村民用毒蛇恐吓,掉进陷阱被困了三日,饿得差点人食人了,身上的干粮也被偷个精光,这些你是一点不提啊。你小子能活到现在,也算你命大。”
徒弟把棉被翻了一面,回应道:“以后你要是不做文物工作了,写一本中国版的《郑如荻漂流记》肯定也能赚钱,师傅记得带上我。”
如荻哈哈大笑,随口应了下来。
只不过答应没几天,他就和河对岸那家姑娘看对了眼,计划年底成亲。如荻想给他们未来的孩子做一匹小木马,但许久不做手艺已经生疏,一不小心还把手指砸出了血,所幸赶在婚期前送了出去。
徒弟爱不释手,说道:“师傅,这还是送给我吧。万一以后我生了女孩呢?”
“女孩也可以骑木马,等我再给她配把木剑,不敢想有多英气。”如荻憧憬着,迫不及待见到那一日。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罗塘,想起了幼年时的自己。忽然有些伤感,便移开了话题。
在四川的这段时间,她每个月都会写信和寄钱回去,阿妈身体还健朗,只是托傅先生给她写的信上,总念叨着那件事。
“如如,最近有认识新朋友吗?”
“如如,有遇见可以安定的人吗?”
“如如,人总要停下来的,哪能飞一辈子啊。”
有次,如荻回罗塘时回了她这个问题,她说自己不是要飞一辈子,只是在找那棵树。临文听不懂这云里雾里的,像被绕了过去,但次日又叨了起来。
阿姊抱着儿子,像儿时那般朝她眨眨眼,是在宽慰她。
如荻在四川的六年里,完成了她的第一本书,名叫《断首佛之迷》。写得不顺利,也不完美,但她已经尽力了。
1946年,她才随着学社飞离了四川。
在转车回罗塘的途中,她悄悄去了一趟覃家大宅。二楼东南角那间房是他的,彼时亮了灯。她招呼在院子打扫的佣人过来,问房子的主人现在是谁。佣人说出了那个名字,虽然没有见到人,但也算是某种程度的久别重逢了。
如荻点了点头,将信封递给了佣人。信封上没名没姓,只写了“共饮长江水”五个字。相比从前的窘迫,信封里终于是钱鼓得合不拢了,她应该更有底气面对他。但她又一次害怕得逃开了。
后来,如荻正式扎根在了北平文物整理工程处。
那一年,她39岁,有了自己的家,还将临文和阿姊一家从罗塘接了出来。与家人团聚了,就好像终于能喘口气那般,她迎来了属于她的好结局。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举国欢庆,万人空巷。
她带着阿姊的儿子刚下楼,就收到了邮差送来的信。硬质牛皮信封包裹着,非常的正式。
信上说感谢郑如荻女士为中国文物做出的贡献。以郑叔和先生的名义捐赠给北京历史博物馆的宋代菩萨佛首将会在下月十八日举办揭幕仪式。
“如您能亲临现场,我院倍感荣幸。”
印纸上的墨香闻着很舒服,好似有一簇簇嫩芽,在心尖上冒着。如荻拿着信,泣不成声。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被叶子筛成一格格的,温柔地在她的怀里跳动。
刚从自行车下来,远远看见他站在博物馆的大门处。一身精致的墨绿西服,熨帖得当的黑色西裤,虽拄着拐杖,但仍站得笔直。打过胶的头发往后梳去,露出一张紧绷着的冰山脸。
如荻朝他挥手,渐渐的,如风雪散尽,春光初现,万物复苏般,他笑进了心底,一步步走了过来。
好似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一种难以启齿的错觉。她好像回到了十九岁那年,他顺着罗塘山路小跑而来。
亲睨地对她说,谢谢你,相信我。
这时风也止住了。
终于,故事里的少年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好结局。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