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永生似乎是许多人的愿望,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侯将相,都为了追求长生想尽一切办法。
连超尘脱俗的李白,暮年之时回顾平生,竟也觉得一生之中觉得最愧疚的事也是尚未练就丹砂,愧对天师葛洪。(未就丹砂愧葛洪《赠李白》)
然而“万岁”终究是不存在的,智慧的先人们开始追求不朽,还真找到三种不朽的方法:德、言、功。这三者取一便可声名不朽,乃至千秋万载。德如柳下惠、言似韩昌黎、功若霍去病,皆是一时英雄,万世景仰。
除此之外,还有两条道路,或是位极人臣且大有功于江山社稷,得以配享太庙,受万世香火,当然,每个皇帝都以为自己的国祚千万年的;抑或是文章满京华为一时之宗,能够享有读书人的至高荣耀——配享孔庙,但这相对配享太庙而言时间是更长久的,朝代更替不休,而孔夫子却端坐孔庙笑看兴衰。
可偏偏有一个人,名重一时,皇帝倚为辅弼,天下士子亦敬仰万分,原本有可能在死后入祀孔庙,却因为一首诗而宁愿放弃这样一个机会。
这个人便是朱彝尊。
朱彝尊,浙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明朝大学士朱国祚曾孙,生在江南诗书锦绣之乡,又加之家学渊源,更难得的是,少年时期的朱彝尊便展露出惊人的天赋,翻看过的书,过目不忘。这个技能可说是羡慕无数人,不过年少的他还不会知道,有时候记忆力太好,真的是一件挺令人痛苦的事。后来朱彝尊举博学鸿词科,入直南书房,身为康熙帝所器重,他开创了“浙西词派”,与纳兰容若、陈维崧并称为“清词三大家”。他所作《词综》亦是中国词学方面的重要选本,为天下学子景仰,蔚然一代文宗。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何种缘由竟为了一首诗作宁愿放弃入祀孔庙的机会呢?这要从朱彝尊少年时代说起了。
朱彝尊生于明朝末年,当时的大明朝正在风雨飘摇中,当时的朱家也早已不复昔日荣光,家道中落到朱彝尊做起了上门女婿。
那年是顺治二年,清兵攻克南京,钱谦益纳降,李自成兵败九宫山被杀,那年,他才十七岁。
放在今天,正是许多人高中在读的时候。
妻家姓冯,妻子名唤冯福贞,也是一个小姑娘,当年才十五岁,不过按礼法,女子十五岁也成年了。
如果去读一下朱彝尊描写这个时期生活的词作,会觉得欢乐无限。
他会看着她一下午:
齐心藕意,下九同嬉戏。
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
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
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年轻真好,不知哀愁,整天忙于嬉戏玩耍,春光烂漫,人也烂漫,十二三岁的女子,豆蔻年华,真好,无忧无虑的在蔷薇花架下捕捉蝴蝶呢?这样的场景,任是谁看了能不觉生命没好呢?
他们也一起玩耍:
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朝雨一番新过。
狸奴去后绣墩温,且伴我日长闲坐。
笑言也得,欠伸也得,行处丹鞋婀娜。
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
雨过天晴,两个人就这样一坐就是一天,无聊了就一起做游戏,朱彝尊看来不太擅长这些游戏,簸钱斗草全部输光了,只能看着她笑靥如花的问自己,今晚你要如何的补偿我呢?生活这样美好的细碎生活总是令人倍感温馨。
可是啊,就是因为这个女子,朱彝尊才有了放弃入祀孔庙的机会,因为这个人并非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妻妹——冯寿常。
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没有多少浪漫的故事。朱彝尊入赘九年后,冯寿常也嫁人了,他们终究还没有冲破世俗伦理的勇气与魄力,现实永远都是如此的残酷,冯寿常不愿意伤害自己的亲人,而朱彝尊一个入赘的人,又何来的能力呢?
不知道朱彝尊在她出嫁那天是何种的心思,我想应该是祝福吧!给不了所爱之人幸福,那就祈愿她平安顺遂,何况她嫁的是苏州富户呢!
时间就这样静默的流逝,朱彝尊也把这份深情埋藏于内心。
结婚后过了有五六年,一次冯寿常回娘家省亲,小住了几日,又碰上冯家搬家,冯寿常也跟着他们一起在船上住了几日,现在看来那几日两人应该是交流不多的,否则,多年后朱彝尊回想往事时会这样写呢: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回忆往事江边上,江水中映着美人的倩影和秀丽的远山。我俩同船共听滴滴答答的雨声,各自孤宿,竹席衾被单薄,默默地忍受着严寒。
好一句“小簟轻衾各自寒”,也难怪况周颐会将这首小词列为有清第一词作。
几年之后,冯寿常病逝,也大约在这个时候,朱彝尊编成了自己生平第一部词集——《静志居琴趣》,也正是这部词集,为世人所诟病,因为静志正是冯寿常的小字,在这部词集的背后他又添了一首长诗《风怀二百韵》,这首长诗写得正是他们的一生,从相知相恋到分别,再到天人永诀的悲怆。
这在儒家思想为正统的社会里,这自然是不能为道学家们所容。
在他官运亨通,学贯古今,能够配享太庙的时候,别人提醒他,要将《风怀二百韵》删去,否则这个人生污点会让他失却这个机会,可是啊,年轻时的怯弱让他痛失爱人,如今他也不在乎这些了,活着的时候未能与她白首相伴,死后的名声又有什么重要呢?
此刻的他毅然决然:
宁不食两庑特豚,不删《风怀二百韵》。
两庑特豚是祭祀先贤所用的猪,他这话的意思是说宁可不入祀孔庙,也绝不删掉《风怀二百韵》。
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这次再也不会了。
张爱玲说过这样一段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可是这世间之爱,有多少是恰逢其时的呢?
太少了,又有多少是我们能把握住的呢?
等到我们有足够勇气的时候,更多的是,错过罢了。
幸好还有文字能够记录,幸好朱彝尊还能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柳下这些文字,何况,他是他穷尽一生也求之不得的爱人啊!
满目星河久,一枕清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