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移风易俗,不复前些年上元节时的硝烟弥漫。
偶有五彩烟花球在远处空中雍容盛开,一声声零落的鞭炮诱惑着,加上明月当空,那一轮月儿是如此的圆,如此的亮,如此的温柔,不出去走走,似乎都对不起这上元佳节,良辰美景。
系好颈间的小花围巾,回头叫人。一看之下,不禁失笑,一大一小俩——爹与闺女凑在一起玩手机,对某的殷切呼唤全然无动于衷,不但无视,一个个还反驳,“又没有灯展!”
想起北宋欧阳修与其夫人的对话。夫人打扮齐楚,曰:“我出去看灯。”
欧阳不乐,自己心爱的夫人,不在家陪着过节,往外跑什么。
“家里有灯,还出去看什么?”
“顺便再看看人。”
这下欧阳大人更不喜欢,“难道我是鬼么?”
不管,爱去不去,反正我要出去看看人。
路上一对对的夫妻,穿着新衣服,结伴去看灯。有开车的,有骑电车的,也有亲自骑个小自行车驮着心爱的老婆大人的,也有媳妇儿穿着高跟皮鞋咯噔咯噔并肩步行的,等红灯时,还低低切切交头摩耳说着些什么。在这个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世道,看上去让人感动——人间毕竟还是有点真情的。
到了公园外的主街上,挤满路的都是小汽车,还有满满的游人。见人不见灯,果然只能看人了。
某家超市门口挂着几排各式样的灯笼,人们便像见了宝似的,拥挤着喧闹挤着凑过去看。想想好笑,这么点儿景也要抢着看。正如红楼里宝姐姐笑着说的那句,“什么没看过的戏!怪热的。”这里也可以套用“什么没看过的灯!怪挤的。”
几年前,满满一道街和公园北头都是高大的彩灯鳌山,当年的属相,龙戏珠、火箭、游轮、凤凰之类的,那个不得花一两万到五六万?可收拾的再好,装饰的再华丽,摆个三天三夜,大伙儿饱过眼福,熬到农历18早上,照样得拆。那些钢筋架子彩灯花布,有不嫌费劲,拉回去收仓库里的,有觉得拉回去也没用,索性直接卖给收废品的。用一次就报废,想想真是暴殄天物。今年灯节这么简单,虽看着不过瘾,却符合上面号召的勤俭节约精神。只不知这大好风气能不能自上而下真正贯彻,但愿能精兵简政,霾尘荡尽,寰宇清平,不负这盛世太平光景。
几座高大建筑物顶部圈着或紫或红的小彩灯,在迷离闪烁中悠然展现着自身的轮廓。不知是谁,放起一盏孔明灯,圆圆亮亮,红通通的,极大的个儿,腾空而起,直冲天际,似乎想与明月争辉。
一向不喜孔明灯,嫌它不安全,飘的又远,没有个准地儿落。可见到还是觉得好看和亲切。幼年时,见过一只孔明灯,从极远的地方来的,飘到村里某人院中一棵树上,引燃了几根树枝,黑焦焦的一个大纸灰套儿——那时手里提着一只哥哥用电池、细电线和小灯泡做的小红灯笼,常四处跑着串门的,嘴里含着粘牙的麦芽糖瓜儿。
清冷的风里弥漫着煎荞麦饼、烤肠、臭豆腐、烤面筋和里脊饼的气息,孜然粉和大蒜的味儿盖过鞭炮的硝烟味儿。诱人的香气,极快地把人从遥远的记忆里拉回现实。有点儿想吃呢!噢,咽咽口水。好在为控制体重,独自闲玩时俺兜里从不敢带钱的,省得管不住嘴,每逢过年胖3斤。
公园里往日不开的大小灯柱,今夜都大气豪迈地亮着。最高的有三四层楼高,流光溢彩;矮的也有两米高,在角落里默默闪烁着冷冷的纯白的光。商店门口有的挂着一树的小彩灯,有的挂几盏红灯笼,小公园里依然有上百人的大队伍统一着运动装,放大喇叭,整齐划一地大跳广场舞。执彩扇的那拨人,依旧曼妙轻挪,殷勤挥舞,“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低风。”
一路走回,车辆渐稀,人声渐杳,乐音渐悄。只有空中那一轮月儿,依依不舍,跟着我的车子一路南行到家。月亮真是好呢!圆有圆的风情,缺有缺的意境。人在月下行,月留行人影。
东坡曰:“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清朱彝尊有词,“澄湖淡月,响渔榔无数。一霎通波拨柔橹,过垂虹亭畔,语鸭桥边,篱根绽、点点牵牛花吐。”
人为万物之灵,即便夫妻情深,举案齐眉,难免还有点小情思,小寄托。知音难觅,无伤大雅,可以理解。比如朱彝尊悼念其妻妹冯寿常的词《眼儿媚》:“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
有人评说,“把初恋时的欲罢还休,热恋后离别之际的坐立不安,表现得淋漓尽致。文字平易清新,却又可以领略到孤诣锤炼的功力。”
朱彝尊曾以《风怀二百韵》记叙与妻妹的情事。“乍执掺掺手,弥回寸寸肠,背人来冉冉,唤坐走佯佯。”寥寥几句,把小儿女间不为世人容忍的那份“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不伦暗恋描摹到极致。
诗歌结集时,别人劝删去此诗,说凭他的经学造诣,文学成就,昧去不伦情事,将来完全可以配享孔庙。朱彝尊表示,宁可不吃孔庙的冷猪肉,也决不删此诗,还以冯寿常的字“静志”作为自己诗话和词集之名。甚至因此未被录入儒林大家名单里。
《桂殿秋》是朱彝尊的代表作,人称清朝第一。词里虽没有月,也没有灯,不大应元宵节的景,写来大家鉴赏也无妨。“
思往事,渡江干,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有评:“这首词既有现实的白描,又有心理感受的流泻。把那种神往之情,痴迷之情,不舍之情形容得惟妙惟肖,也隐约显露了他们那特殊的恋情和特定的处境。”
都道文人多情却薄情,如朱彝尊者,可谓真大丈夫,虽为经学大家,却没有腐儒气,假道学气,真情流露,却又守礼自重,比南宋的陆游强多。
陆游迫于母命休妻,之后又念念不忘,在沈园偶遇前妻唐婉,明知人家已改嫁,打个招呼各自走开就好,还写什么“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跟白居易写诗逼关盼盼去死一样,“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那意思,“你夫君墓上的白杨树都那么粗了,生前那么宠爱你,你咋还没给丈夫陪葬呢?”
终于唐婉在柔肠百结中,早早仙去。陆游接着又写“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诗词写再多,再好,再感动,人没了,有用么?不知是自私还是多情!真爱,要么爽快些,坦然应对,要么再不要提。腻腻歪歪的纠缠,还不如当时在外地找个小房子,两人藏起来过日子,等母亲气消了再回去,省却许多笔墨功夫。
夜深了,路边一盏盏红灯依旧亮着,与明月疏星交相辉映,玉宇澄澈。繁华灯节,能千里共赏的,或许只有明月。无言中,随人走,伴人行,不厌贫贱,不羡富贵,不为世俗伦理所掌控,不受人情世故白眼点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