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二十八)深宫

因为只有两人,所以简化了大部分流程,我盥了手,用盘子盛了罗帕和发笄、发钗,她入席,把头发散下来,我拿了梳子慢慢地替她梳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我替她梳头加笄,更换素衣,互相拜过。

我再盥手,为她去发笄,跪下为她簪上发钗。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我看着她涂了粉,擦上深红胭脂,黛眉入鬓,贴花子,戴簪珥。

我为她换了深衣,加了钗冠,我们互相再拜。翠眉红面,那是一种僵硬的、固化的美,但就像新娘子一样,是仪式的、象征的、甚至殉道的。她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美。

笄礼结束,我慢慢剥着蛋壳。

她温柔道:“姐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羡慕阿姻。如果我家里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姐姐,也许我会过得不一样。”

我更温柔地一笑,缓缓念出两个字:“风景。”

她微愣,这个词语有些突兀,但她看着我的眼睛,却终于恍然大悟,感动无以复言。

“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把你当做我的亲妹妹了。”我把剥好的蛋递给她,看着她吃下。又接着剥第二个,依旧递给她。

“你不吃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我看着她吃完,慢慢解释道:“因为有毒,我就不吃了。”

她像是要看穿我是不是在说谎,却不需要我证明了,因为剧毒已经发作,她四肢痉挛地倒在地上。

她难以置信地问我:“为什么?”

我简洁地回答:“为了扳倒许昭雁。”

她喃喃道:“为什么这么对我?”

“姜汤的事情,忘了吗?都是下毒嘛。”我耸耸肩,好心地告诉她:“不过现在的结果其实也没有偏差太多,反正你已经打算用自己的命换你娘的命。那么恭喜你,信是假的,你娘很安全,整个栾家都很安全。”

她失神地重复道:“假的?”

“许昭雁是什么人,她要威胁你,何必留下证据等你反咬?”

她看着我,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为什么?”

我苦笑:“你怎么总在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好?”

这个问题可有一点难度。我想了想:“只是,有点好奇。”好奇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这场姐妹之谊,对我来说,到底是一场权谋,还是一场游戏。

“不过,你倒不必羡慕阿姻,我待她,也并不比待你好多少。”

我从抽屉里取出那两封信和包着指头的手帕,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我疑心我听错了,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她的目光已经失焦,重复道:“谢谢。”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诛心之言,那我要把这句“谢谢”排进前三。饶是我也很难再维持一副冷漠的表情。

“为什么?”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我问她了。

她缓缓张口,但已经发不出声音,我从她的唇上读到两个字:“风,景。”

那是她对自己,最美好的一个梦吧。

我初见她时,觉得她像个小丑;我送别她时,觉得她像个圣人。再见,栾瑾,你是这秦宫里我难以忘怀的风景。

我曾厌恶她,但也同情她,尽管,那是一种对蝼蚁般的同情。

得到我毫无价值的同情和理解,毫无价值的鼓励和祝福,并不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情。

十四年前的今天,她最重要的人给了她生命,十四年后的同一天,她另一个重要的人带走了她的生命。

十四岁,真的很年轻啊。

也许我做错了,至少很过分。我很少这么想,上一次觉得愧疚,还是巨子去世的时候。

“……不客气。再见。”我回答道,也不知她是否还能听到。我带着信和手帕,离开了荷风馆。路过荷苑时去看了一眼,已是荷枯叶残。

信是我口述,玉泉宫的一个细作写的,说是细作,其实是死间,交代了受许妃指使送威胁信的事,就服毒自尽了。

那根指头是谁的我不知道,也从来不问这些事情。

虽然许妃也申辩,她就是要威胁也不会留下证据,但是处处死无对证,又有什么办法。最后逼得她也只能说:“如果陛下不信,臣妾可以以死明志。”

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皇帝:“胡亥的阿嬷要以死明志,陈妃在冷宫自缢,元美人、栾少使,现在连你也要自尽,你们是一个个跑来朕的皇宫自尽的吗?!”

最近死无对证的事情做的太多,陛下都要起疑心了,以后尽量避免。

陛下的下一句话马上把这个“避免”变成了“禁止”:“以后宫人自戮,按诅咒国运治罪,满门抄斩。”

许妃被废为庶人,终生禁足玉泉宫,膝下儿女分散到各宫嫔妃处。

宫里一连出了许多乱子,空缺就多了。我在烟暖阁和白露轩犹豫良久,还是把子鸢安排进了晞夫人的白露轩。我当初对子鸢说,三年之内,没有公子能够再母凭子贵,竟只用了一年多就实现了,就算加上铺垫的时间,也是不到两年。

我要求的中立派,也不是和稀泥,而是钢丝上的平衡。晞夫人虽然多病,但是稳稳当当地养着二公子将闾,这是楚系势力和秦国王室之间最重要的平衡点。

腊梅则进了孙夫人烟暖阁,陈妃、许妃相继倒台,但郑妃并没有一家独大,甚至被削弱了——也许跟荷风馆里搜出的栾少使给郑妃的亲笔信有关。

虽然这也不是栾景投靠郑妃的铁证,但仅仅理解为病急乱投医,还是有点让人难以信服。那郑妃救助元蘅全家,也未必是单纯的好心。

陛下待郑妃到底不同,也或许是累了,并没有计较什么,只是让孙夫人接替许昭雁,一并兼管后宫。

但孙夫人也未必被信任:十公主住在烟暖阁的时候差点溺死,连带后来的口供也让人不放心。

所以后宫总体是有些萧条的,这种景象到后来也没有改善。

对于陈妃和许妃,我没有丝毫愧疚。陈妃害死了兰夫人,跟羋夫人的死也脱不了干系。许妃的手也不干净。

但是郑妃确实是个通达善良的人,尽管这种善良有时候有些不合时宜。

就像我说过的,一个人的善恶是有限的,所以我始终没有动过郑妃,她是个好人,还是我的主子。所以对于她,就只是削弱而已。

现在想想,元蘅和栾瑾又有什么错呢?除去那次害我,她们不过是愚昧了些,妒忌了些,又没什么原则,所以才做了我的棋子。她们的错,也许是和我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402评论 6 49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377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483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165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176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46评论 1 29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32评论 3 41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896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11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36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696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13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08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5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15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698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592评论 2 35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