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只有两人,所以简化了大部分流程,我盥了手,用盘子盛了罗帕和发笄、发钗,她入席,把头发散下来,我拿了梳子慢慢地替她梳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我替她梳头加笄,更换素衣,互相拜过。
我再盥手,为她去发笄,跪下为她簪上发钗。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我看着她涂了粉,擦上深红胭脂,黛眉入鬓,贴花子,戴簪珥。
我为她换了深衣,加了钗冠,我们互相再拜。翠眉红面,那是一种僵硬的、固化的美,但就像新娘子一样,是仪式的、象征的、甚至殉道的。她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美。
笄礼结束,我慢慢剥着蛋壳。
她温柔道:“姐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羡慕阿姻。如果我家里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姐姐,也许我会过得不一样。”
我更温柔地一笑,缓缓念出两个字:“风景。”
她微愣,这个词语有些突兀,但她看着我的眼睛,却终于恍然大悟,感动无以复言。
“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把你当做我的亲妹妹了。”我把剥好的蛋递给她,看着她吃下。又接着剥第二个,依旧递给她。
“你不吃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我看着她吃完,慢慢解释道:“因为有毒,我就不吃了。”
她像是要看穿我是不是在说谎,却不需要我证明了,因为剧毒已经发作,她四肢痉挛地倒在地上。
她难以置信地问我:“为什么?”
我简洁地回答:“为了扳倒许昭雁。”
她喃喃道:“为什么这么对我?”
“姜汤的事情,忘了吗?都是下毒嘛。”我耸耸肩,好心地告诉她:“不过现在的结果其实也没有偏差太多,反正你已经打算用自己的命换你娘的命。那么恭喜你,信是假的,你娘很安全,整个栾家都很安全。”
她失神地重复道:“假的?”
“许昭雁是什么人,她要威胁你,何必留下证据等你反咬?”
她看着我,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为什么?”
我苦笑:“你怎么总在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好?”
这个问题可有一点难度。我想了想:“只是,有点好奇。”好奇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这场姐妹之谊,对我来说,到底是一场权谋,还是一场游戏。
“不过,你倒不必羡慕阿姻,我待她,也并不比待你好多少。”
我从抽屉里取出那两封信和包着指头的手帕,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我疑心我听错了,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她的目光已经失焦,重复道:“谢谢。”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诛心之言,那我要把这句“谢谢”排进前三。饶是我也很难再维持一副冷漠的表情。
“为什么?”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我问她了。
她缓缓张口,但已经发不出声音,我从她的唇上读到两个字:“风,景。”
那是她对自己,最美好的一个梦吧。
我初见她时,觉得她像个小丑;我送别她时,觉得她像个圣人。再见,栾瑾,你是这秦宫里我难以忘怀的风景。
我曾厌恶她,但也同情她,尽管,那是一种对蝼蚁般的同情。
得到我毫无价值的同情和理解,毫无价值的鼓励和祝福,并不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情。
十四年前的今天,她最重要的人给了她生命,十四年后的同一天,她另一个重要的人带走了她的生命。
十四岁,真的很年轻啊。
也许我做错了,至少很过分。我很少这么想,上一次觉得愧疚,还是巨子去世的时候。
“……不客气。再见。”我回答道,也不知她是否还能听到。我带着信和手帕,离开了荷风馆。路过荷苑时去看了一眼,已是荷枯叶残。
信是我口述,玉泉宫的一个细作写的,说是细作,其实是死间,交代了受许妃指使送威胁信的事,就服毒自尽了。
那根指头是谁的我不知道,也从来不问这些事情。
虽然许妃也申辩,她就是要威胁也不会留下证据,但是处处死无对证,又有什么办法。最后逼得她也只能说:“如果陛下不信,臣妾可以以死明志。”
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皇帝:“胡亥的阿嬷要以死明志,陈妃在冷宫自缢,元美人、栾少使,现在连你也要自尽,你们是一个个跑来朕的皇宫自尽的吗?!”
最近死无对证的事情做的太多,陛下都要起疑心了,以后尽量避免。
陛下的下一句话马上把这个“避免”变成了“禁止”:“以后宫人自戮,按诅咒国运治罪,满门抄斩。”
许妃被废为庶人,终生禁足玉泉宫,膝下儿女分散到各宫嫔妃处。
宫里一连出了许多乱子,空缺就多了。我在烟暖阁和白露轩犹豫良久,还是把子鸢安排进了晞夫人的白露轩。我当初对子鸢说,三年之内,没有公子能够再母凭子贵,竟只用了一年多就实现了,就算加上铺垫的时间,也是不到两年。
我要求的中立派,也不是和稀泥,而是钢丝上的平衡。晞夫人虽然多病,但是稳稳当当地养着二公子将闾,这是楚系势力和秦国王室之间最重要的平衡点。
腊梅则进了孙夫人烟暖阁,陈妃、许妃相继倒台,但郑妃并没有一家独大,甚至被削弱了——也许跟荷风馆里搜出的栾少使给郑妃的亲笔信有关。
虽然这也不是栾景投靠郑妃的铁证,但仅仅理解为病急乱投医,还是有点让人难以信服。那郑妃救助元蘅全家,也未必是单纯的好心。
陛下待郑妃到底不同,也或许是累了,并没有计较什么,只是让孙夫人接替许昭雁,一并兼管后宫。
但孙夫人也未必被信任:十公主住在烟暖阁的时候差点溺死,连带后来的口供也让人不放心。
所以后宫总体是有些萧条的,这种景象到后来也没有改善。
对于陈妃和许妃,我没有丝毫愧疚。陈妃害死了兰夫人,跟羋夫人的死也脱不了干系。许妃的手也不干净。
但是郑妃确实是个通达善良的人,尽管这种善良有时候有些不合时宜。
就像我说过的,一个人的善恶是有限的,所以我始终没有动过郑妃,她是个好人,还是我的主子。所以对于她,就只是削弱而已。
现在想想,元蘅和栾瑾又有什么错呢?除去那次害我,她们不过是愚昧了些,妒忌了些,又没什么原则,所以才做了我的棋子。她们的错,也许是和我坐上了同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