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大概是九十年代初的农村,除了能吃饱肚子,零食和水果几乎是没有的,若是有,也是自家产的,家里有果园的孩子到了苹果啊,梨树啊,桃啊,大概是不缺的。我们家有个亲戚,挨着高高的河堤住,院子里有几棵经年的梨树。每年中秋节串门的时候,孩子们总爱在婆娑的树冠下徘徊追逐,成熟的梨子的甜香从树上透出来,飘洒在金色的秋风里。临出门的时候亲戚会包七八个梨作为回礼,在小孩子看来就是宝藏一样的礼物。
苹果林和山楂林我们附近的村里也有一片,果园就在公路旁边,秋收完了闲的时候果农就在路边摆个摊卖一卖,苹果又酸又涩,山楂也难以入口。但是果树种下了很难改品种,那片果园从来没见过热闹地采摘的情形。过了几年大概是过了承包期,户主终于下决心砍了果树,种上庄稼,过了几年那里和周围一样是平坦的麦地和菜地,再也看不到有果树的痕迹,也许只有我记得二十里铺的柏油马路是S型弯曲的,过了一座没有水的石桥左边是茂密的苹果林,右边是低洼的农田,苹果林的边上铁丝围挡的屏障和爬满的蒺藜像屏障一样遮掩着后边的村子。绕过这个不大的弯,就是一个叫河崖的村子。偌大的槐树和柳树遮掩着村口,再炎热的夏天来到这里也感觉到清凉的气息,彷佛一个森林的入口。在这里道路分为三岔,一道延申到村里,一道向东连接大片灰突突的农田,主路继续向北到达一个叫州城的地方。穿过村的主路是绿荫环绕的,一直到村子的北端才发现这绿色的源头可能是两片宽阔的水域,在到处干秃秃的华北平原,一条有水的河道和自然流存的水库都显得弥足珍贵,至少让人有点水草丰美的想象。但实际上茂盛的草一般长在农田里,水边的草除了培固河岸好像没有什么用。干巴巴的农田里却长出了茂盛的野草和丰美的西瓜。
我上小学的期间,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西瓜,麦收之前西瓜成熟的时候,一队队批发的大车开到地头收购。那是一年种收入最多的时候,也是我们小孩子难得看到一沓沓的百元大钞的时候,那些珍贵的粉红色钞票从收西瓜人的人手里沾着口水反复数几遍再交到自家大人手里沾着口水数几遍,然后被小心翼翼地揣到最稳妥的衣兜里。我们家曾经有两块西瓜地。第一块面积比较大,离家也比较远,每年卖瓜的时候先跟收瓜的车谈好价,再去田里摘瓜。十几二十斤的大西瓜很快摆满了田埂。会请邻居和地邻去帮忙背西瓜,大人一个袋子装三四个,小孩力气小,抱一个圆滚滚的大瓜到地头也是没有问题的。对热和累的奖赏就是用狭长的西瓜刀剖开一两个大红瓤的西瓜,可以敞开了肚皮吃。刚从瓜秧上摘下的自然成熟的西瓜汁水饱满,色泽鲜红,口感沙甜。这是不多的可以吃到最好品质瓜的时候,其余的时候我们也不缺西瓜,但大多数是热天午后下过凉雨崩裂开的,或者瓜秧短小长不成大个的,最多的是秋后拔了瓜秧卖不出去的库存。会给外村的亲戚挨家送几个,于他们也是难得的水果。也会留下几个放到阴凉的水泥地上一直储存到深秋。这样的死秧子瓜瓜皮是绵软的,瓜肉是控熟的粉红色,跟新鲜的西瓜比像是被稀释了的西瓜水。当然品质最好的西瓜都被收购了去,换成二三十张百元大钞。很多家庭因此在几年之中发了财,手里有票子之后的常规操作就是买房置地嘛,跟现在上杠杆买房差不多,那时候是盖新房。
我们家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九十年代初建的水泥钢筋楼板的砖混房。在这之前我们住的是一个有北屋,西屋,南屋和厨房合围的类似四合院的房子。墙是应该是泥坯的,屋顶是红砖的用无数根方形橼子搭到粗的主屋梁上,没有隔断的两间还有一个拱形房梁,我大概记得是这样。那时候我爷爷还健在,他是从旧中国生活过来的极老实忠厚本分的老人也因此吃过很多亏。北屋是正堂,相当于现在的客厅,是一个两开间的面积,爷爷住在客厅的西侧,因为没有隔断,以一个漆黑的高橱隔开,那个橱子上面是一个掀开的衣柜,下面是个对门的柜子,据说是已故奶奶的陪嫁,据说是好的木头打制的,具体是什么木头我不知晓,只是每次打开们会闻到木头的香味。正堂是一张八仙桌配左右两把交椅,后背一张长形条几,墙上挂着猛虎下山还是松鹤延年的画的套画,两边是配对联的,大概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这样的话。西边侧厅隔断开的是爷爷的卧室。床靠西墙放在南床的下面,外侧是一张几乎与窗台齐平的黑色方桌。我对这老屋最深的印象就是冬天的夜里,木窗棂的旁边油漆剥落的桌子上,燃着一盏绿色的煤油灯,在没有电的黑夜里,才是一灯如豆的安静。
土屋的屋顶不像后来的平房是平直的,承担了晾晒储存甚至乘凉的功能,它是像鲸鱼的背一样拱起且涂抹得溜滑,大概是尽量不让雨雪滞留。即使这样冬天下大雪也要上去打扫,听爷爷讲他年轻的时候扫雪曾经从房顶滑落下来竟然一点儿事没有,除了幸运大概是因为房顶确实不高。但在这样的屋子里居住我记忆里并没有觉得逼仄或者拥挤,相反我觉得那时候的布局合理的很。北屋是客厅兼大家长的卧室,西屋是我父母住的,也是两间,南屋是个储存的草棚,东屋是厨房连着外出的大门。因为细心维护,房子并没有破旧或者塌漏的情形,只是那段时间大家纷纷盖起更高大宽敞的新屋。
新房子自然是升级的方方正正的水泥房,客厅与几个卧室相通,或者做成连廊,有的人家连院子也一并铺好了水泥,少了下雨踩一脚泥的狼狈。房顶是宽敞的水泥顶,可以晾晒庄家,堆玉米屯,夏天可以躺着乘凉。但是也价格不菲。我父母耗尽了他们几年之内的积蓄盖了这么一栋房子,后来种地瓜的热度很快下去,可能是别的村都效仿导致产量大增价格被压低了,也可能是销路出了问题,总之几年之内种西瓜变得不那么赚钱,我父母这一辈子也过了他们人生中最轻松有盼头的一段时间。此后便是比较难的时候,比如试着创业开店以失败告终,又比如在扩招的大潮中做了一笔回报漫长的教育投资。回过头来看,我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都是普通人在时代潮流中浮沉的遭遇。我们自以为的见识和格局遭遇到风向的改变也不过是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