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标本



手术室里,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无影灯高悬在头顶,发出持续不断的蜂鸣声,像是在耳边不停唠叨的严厉监工。我手中的手术刀,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第三次从我的指尖滑落。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器械护士忍不住轻轻叹息,那声叹息就像一记重锤,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消毒水的气味,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浓稠起来,钻进我的鼻腔,让我想起了那年梅雨季,糊在雕花窗上的油纸,黏腻而又压抑。

“苏医生?”麻醉师轻轻敲了敲监护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也带着一丝疑惑。我知道,他在提醒我集中注意力,可我的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怎么也拉不回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手术室的气密窗。玻璃穹顶外,碎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是一群迷失方向的白色精灵。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十七岁的程野,他正蹲在漏雨的屋檐下。那是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记忆中的画面如此清晰,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焊枪发出的蓝光,照亮了他沾满机油的校服下摆,那是他为了帮我修好那台珍贵的显微电镜,忙得满身油污。工具箱里,那台被他精心修复的显微电镜,静静地躺着,仿佛在诉说着那段青涩而又美好的过往。

“苏念!”一个焦急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把我从回忆中猛地拉了回来。我手一松,止血钳“当啷”一声坠落在地。我顾不上周围人惊讶的目光,转身冲出了手术室。在防火通道里,我跑得太急,不小心撞翻了一辆推车。葡萄糖注射液洒了一地,在地上蜿蜒成一条透明的河流。我低头望去,在那片晶莹的倒影中,浮现出少年苍白的脸。那是2016年深秋的站台,列车缓缓启动,程野隔着脏污的玻璃,嘴唇不停地开合,像是在对我说着什么。他的嘴型,就像一片片随风飘落的银杏叶,美丽而又忧伤,可我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标本室里,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气息,冷气毫不留情地冻僵了我的指尖。我小心翼翼地把偷来的标本瓶举到通风口,瓶中的福尔马林溶液在光线的折射下,散发出奇异的光斑,就像一个个神秘的小宇宙。我仔细地看着瓶中的银杏叶标本,叶脉间嵌着的褐色斑点,是当年程野用镊子小心夹走的虫卵壳。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痕迹,却承载着我们年少时无数的回忆。

“盗窃医疗物资要记大过。”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调侃,又带着一丝温柔。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程野。雪松香伴随着他的靠近,渐渐弥漫开来。我正用解剖刀撬着瓶口的封蜡,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我转过头,看到程野穿着白大褂,袖口还沾着未干的血渍,那是他刚刚结束一场紧张的手术。可他腕间的红绳,却纤尘不染,在一片洁白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身后,住院部的银杏树在暮色中闪耀着金黄的光芒,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美得让人窒息。

“原来程主任还记得怎么翻墙。”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转动着手中的标本瓶,让标签下褪色的爱心涂鸦露了出来。那是高考前夜,我们偷偷躲在实验室里,给标本瓶做标记时,程野趁我不注意,悄悄画上去的。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那狡黠又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

夜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掀起了一角,七年前的月光,就像一道时光的桥梁,漏了进来,洒在我们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少年颤抖的指尖,紧紧攥着确诊报告,蹲在院墙下,满脸的绝望和无助。蝉鸣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而我送他的昆虫图鉴,此刻正在行李箱里慢慢发霉,就像我们即将被命运分开的青春。

消防通道里,感应灯因为年久失修,闪烁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程野的工牌不小心卡在了生锈的门栓里,金属棱角划破了他的颈侧,殷红的鲜血渗进了白大褂的领口,格外刺眼。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看清了他锁骨处的疤痕,那疤痕的形状,竟像极了我们曾经埋在老银杏下的时间胶囊。

“母亲临终前说,白菊要挑单瓣的。”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呼吸喷在我的耳后,潮湿得如同梅雨时节的老屋,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那些信...父亲用高压锅蒸过才让寄。”他的话语里,藏着多年来的无奈和委屈。

顶楼的狂风呼啸着,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在咆哮。我颤抖着双手,摸出了珍藏多年的九十八封信件。每一封信的火漆封缄处,都印着一片银杏叶的脉络,那是我们之间特殊的记号。在那些脉络里,还嵌着当年我从自家院墙摘的青苔,那是我们年少时的信物。程野的泪水,滴落在2017年4月的那封信上,晕开了一行小字:“今天在解剖室看到你的拟步甲标本。”看到这行字,我的心猛地一揪,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远处,传来了晚祷的钟声,悠扬而又宁静。程野忽然解开了衬衫的纽扣,在他心脏的位置,纹着一枚银杏叶标本,旁边还刻着经纬度坐标,那正是古镇老宅的位置。那枚纹身,就像他对过去、对我的深深眷恋,从未改变。

清明时节,细雨如丝,纷纷扬扬地洒在大地上,沾湿了新栽的树苗。程野跪在泥泞中,手中拿着一把考古刷,小心翼翼地扫开土层。他的动作轻柔而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腐烂的糖果纸下,玻璃罐里的昆虫标本依然鲜亮,那是我用十七个夏天,跑遍了山野,收集来的彩虹吉丁。每一只吉丁虫,都承载着我对他的思念和牵挂。

“误差0.3毫米。”他举起我修复的显微手术机器人,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机器人的金属臂灵活地夹起一枚虫卵,在阳光下,那金属臂反射出冰冷的光。“和当年修收音机比呢?”他转过头,笑着问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孩子气,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年少时一起捣鼓小物件的时光。

斜阳的余晖穿过纪念馆的玻璃幕墙,在老银杏的年轮标本上切割出一道道金线,就像岁月留下的痕迹。我们共同署名的论文,正在大屏幕上滚动播放,全息投影里,神经突触与昆虫复眼的结构在光影中奇妙地重叠,形成了一个无限符号,象征着我们在学术道路上的探索永无止境。

暮色渐渐浓了起来,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落下。程野突然拉起我的手,朝着遗址公园奔去。月光如水,洒在新栽的银杏苗枝桠上,每片嫩叶都裹着真空标本膜,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他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枚从时间胶囊里挖出的婚戒,戒圈内侧刻着我们的名字缩写,就像两片紧紧交叠的银杏叶脉,寓意着我们从此永不分离。

医学院百年校庆的那天,校园里热闹非凡,到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我们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那是当年的那个福尔马林标本瓶,如今被制成了全息投影仪。悬浮在空中的银杏叶脉络中,藏着程野用纳米机器人镌刻的誓言,那些誓言,是他对我的承诺,也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夜色中的纪念馆,在灯光的映照下,恍若一盏琉璃盏,散发着迷人的光彩。隔着智能玻璃幕墙,我看到两个身影正在年轮标本前驻足。少女举着枫叶标本,兴奋地惊呼着,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少年则偷偷地把红绳系上她的发梢,动作轻柔而又羞涩,就像多年前的我们。

程野的手环突然震动起来,是神经外科的紧急会诊通知。我们沿着空中连廊奔跑,智能地砖亮起了星河般的光带,为我们指引着方向。在即将拐弯的瞬间,他忽然把我拉进应急舱,他的吻,轻轻地落在我当年被工牌划破的疤痕处。那一刻,全息银杏叶在舱内纷纷扬扬地飘落,就像一场金色的雨。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十七岁的我们正从老宅院墙跌落,惊起满树金黄的银杏叶,那是我们青春最美好的回忆,也是我们爱情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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