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虚实之间
日子仍旧向前滑去。世间的事情就是那么玄妙,经过上次的对答后,覃玲上街买菜,经过李月香家门前时,之前毫不在意的注意力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吸引,开始有意无意地看向李月香家那宽敞整洁的庭院。两只石狮分卧于大门两旁,石狮身后各摆放着一盆长得繁茂葱茏的铁树,院子周围开辟的花圃里,红的,紫的,黄的,绿的花儿开放着,虚掩的铜制雕花大门里时不时传出几声狗吠声。覃玲会产生恍惚,似乎走在了杜甫笔下描述的“朱门酒肉臭”的意境中。李月香总是穿着一身花睡衣睡裤,圾拉着拖鞋,从虚掩着的门进进出出,或捧着个杯子,半弓着腰,在院外漱口,牙膏浮起的白沫溢出了嘴边;或拎着个印花瓷马桶,俯身浇门前菜园里的菜,小心翼翼地向两旁挪动,空气里顺风飘过来的尿臊味,还有些许呛鼻;或坐在院门外,搓洗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时不时抬头看向门前菜地里长得青绿的菜疏和从门前经过的人们。礼貌起见,间或覃玲也会临时堆起笑脸,主动问一句:“洗衣裳啦?”算是相互间认识,不陌生。李月香似感觉到意外和吃惊,赶紧也回一句:“呢,买菜去啦?”算是回应,也不为寻求答案。
午饭或闲暇时,三、五个邻居,捧着个饭碗,夹着个毛线衣,吃饭的吃饭,织线衣的织线衣,聚在覃玲家门前,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地闲侃一气。覃玲总是静静地立一旁,听她们呱啦呱啦地交流着,时间短的时候,就站着,时间长了,就端来长条凳,夏天吹着廊檐穿堂风,冬天晒着暖日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个女人100只鸭子,几百只鸭子呱啦啦,话题大到世界战争,小到夫妻口角床第,事无巨细,无所不包。
覃玲夫妻是做生意的,开门不打笑脸人。覃玲不上班,可以待人走后收拾场地。覃玲家不考究,地板铺的是廉价的大理石,易清扫。覃玲是侉子(外地人),照顾照顾她,免得她心焦,让她听听外快。邻居们这样调侃。虽然侉子说翻脸就翻脸,虽不是东西(当然是人了!),不讲理(思维方式不同!),不跟侉子计较(显自身大气?)反正总之,就在她家热噪热噪了,她还能如何?(霸道?)总不至于轰我们走吧(协商?)。还是覃玲人缘好,要是旁人,招还招不来咧(迂回战术?)。约定俗成,日久成规。
李月香时不时的也会跑过来,加入她们的行列。覃玲是外乡人,很难真正融入到她们的话题或氛围中去,常常只做一个局外人,旁观者。安静地听她们嘻嘻哈哈。设若哪个中途离场走得早,她们也会把谈话内容调转到那人身上,一番评说之后,就各自散场。开始的时候覃玲很不适应她们的这种习气,背后议论别人是非,当面又奉承恭维。时间长了,看她们也就是过过嘴瘾,也没有什么坏心眼,正应了那句俗语: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不被人说。.才慢慢袪除对她们的成见,凡事看各人的优点特长。这样,各人的长短,优劣,经过她们的轮番评说,都能做到心中有数。一般也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冲突,本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前人总结下来的谚语,在生活中得到了直观的印证。原来在上学的时候,覃玲总听老师说:“社会是个大学校,大染釭”,不太明白其所指,直到现在,才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就会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像她们这样,口是心非。能不发表意见的,就尽量当好一个听众,避不过去的,也用一句“我不太懂你们的乡俗”,一言以推脱。难怪都说覃玲是老好人。
李月香就不同了,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许是自家条件优于别人使然,常常会大刺刺地直接发表意见,也不管别人能不能消化接受得了。那股子优越感显露无遗。有识趣的会默不作声,或附合着她的话;有胆大的,也会酸溜溜地来上几句:“呢,们就能跟你比了嘛,们男人家没得本事,只好就着点儿啦,哪像你老人家哦,财大气壮的主,站着说话不腰疼。”经这一点醒,李月香方似有醒悟,也会讪笑着说:“跟你说来玩的,当个真的了?谁要管你那糟心的烂事,爱咋地就咋地。”一阵笑闹,各自离场。不愉快几天后,又忘记得一干二尽了,闲下来,依旧聚在一起,开始新的话题,新的交流。水乡人的性格,覃玲有时也琢磨不透。
虽然一条街巷住着,覃玲却极少串门,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从不踏足于别人家,这或许也跟她成长环境有关。要不是为做生意,覃玲也不会把时间耗在旁听她们的家长里短上,她更宁愿一个人静静地捧一本书,从那里去了解世界。只是她们来的时候,她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听她们侃谈,时间长了,她也从中了解到很多书本上没有的异乡风物,多年后,她才明白,其实生活也是一本厚厚的书,只不过不是用文字来做叙述,而是立体,直观的展现。
到李月香家串门是属于偶然,那天傍晚,李月香跑过来,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覃玲,我儿子电脑出了点儿问题,他们说你会弄呢!给我儿子去望瞧。”一副不容置疑和不容回绝的口吻。“你听谁说的,我会的也不多,不一定弄得起来。”覃玲很惊诧,自己家也没有电脑,只是在娘家时摆弄过电脑,怎么她就知道了。“我晓得你会呢!去望望看吧。”覃玲看推辞不掉,只得跟着李月香身后,第一次走进她家那栋大宅子。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了,站在门口,看看自己的鞋,再看看那擦得光可鉴人的地板,正不知道是脱鞋赤足,还是就直接踩进去,犹豫间,李月香已拿来了拖鞋,想想又放下,又拿来了一个塑料鞋套。蹲下来亲自给覃玲套上了。“其实不用换鞋子,就是卫生难打扫,套个鞋套吧。”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把覃玲让进了家门。那一只顶着一身雪白软毛的宠物狗嗅出陌生的气味,一下子从房间里窜出来,对着覃玲猛叫猛扑,吓得覃玲想躲又没处可躲,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李月香一阵紧喝,狗才在不远处站住,一双红褐色的眼仍虎视眈眈地斜睨着覃玲,处于一级警戒状态,仿佛仍想伺机而动,保证自己的领地不受外人侵入。本想好好观察一下房内摆设的覃玲,注意力和心思全放在了对那只狗的提防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那时候小镇上电脑仍属于稀有物品,能买得上或是舍得买的也是凤毛麟角。而上网这个词,也还没有几个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覃玲早就想买一台电脑了,合计再三,仍迟迟下不了决心,价格的高昂是最主要的拦路虎。没想到李月香家已有了电脑,并且用的是上网卡。覃玲在娘家用过电脑,也会一些电脑的基本操作,下载打字都会,只是长时间没接触,显得手生。熟悉一会儿后,就找到了位置,点开保存的东西,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硬件上的故障,只是简单的操作软件程序。问题解决得不费吹灰之力。覃玲站起身要走,李月香把狗不知道引到了哪个房间关起来,强留她坐下来喝杯水。覃玲这才留意到,她家考究的装饰,各种现代化的一应物品。全自动洗衣机,大屏电视功放机,冰箱,空调。和自家比起来,那自愧形秽是显而易见的。在心里感叹,自己家和她家比起来,要落后十多二十年的光景。现代版的财主与吃烤白薯的穷酸农家的比对。覃玲喝过水,放下茶杯就急步走出了那宅子,生怕多停留哪怕一秒钟,都会被腐蚀掉。覃玲心中自有她的一套理论,虽也向往这样的奢华家境,但自己能力达不到时,还是掐灭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不想像卖火柴的小姑娘那样,等梦醒来的时候,就已被冻死。覃玲想的是不接触,少接触,就少了不切实际的欲望产生。然而,事与愿违,覃玲人是脱离了那个环境,然而大脑中的印记却并没有那么快地可以消散掉。这让覃玲不得不在闲暇时,常常感叹,生活是多么地不公平。
李月香送走覃玲,也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没想到她一个侉子,还真的会捣鼓这些个高科技的东西。原以为是别人夸大其词的吹牛皮,没想到她还真的有那么二下子。看来她们说的不虚。她是有水平的。不上学,不考试的,整天还喜欢拿着本书,也不知道上面都写的弄系(什么),她也有老精气神去看,自己对于书本是:他认得着我,我认不着他。还是坐在牌桌上有劲些,一手牌抓下来,整个心思都放在琢磨牌怎么才能成,多抓几个搭就好咧。前儿个成了个天伏小七队,到现在都还兴奋昂昂的,想着就开心。这样一想,烦恼又都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