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H市，本市全国有名的重点财经院校，临街那扇刚刚建好的气派无比的校大门，平日里总是严防死锁着。而今天，一大早，那朱紫光耀的自动门却大大的敞开了。
上午九时一刻才过，两辆黑色，挂着红色字母牌号的红旗小轿车，护送着一辆黑色的越野箱车鱼贯而过。
门卫室，那名早年退伍回来的老兵，早早的将那一身橄榄绿的保卫服，抻得平整笔直。候着车队行进过来，站在露天的警卫台上，微风斜雨里。认真而标准的行了一个军礼，迎接和目送。
车队，没有做任何停留。
晨间的校园，因为风雨的缘故，显得异常宁静。车辆平稳而匀速的驶过湿润的路面，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径直到了该校某重点社会科学研究所的院内。
该院最大的会见室里，因为条件的缘故，陈设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格调，长桌、红绒布、没有扶手的靠椅……
军帽下，露出两鬓白色、针一样短发的首长，肩扛着一花一星的将衔，身后鱼贯跟随着一列的中年、青年军官。严肃而整齐的走进这会见室里来。
队伍中，邱平上校特意就着门外风雨的晦暗，打量了一眼毗邻这间会客厅的那个小小研究室，那褪了色漆斑驳陈旧的门牌上，用着浑厚的隶书，勾勒起“周平远研究室”几个大字。
接待的院校办公室主任，在将客人引进室内后，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看了看这凝重的氛围，还是没能开口。
室内的白炽灯打开了，昏暗的屋内变得亮堂起来。
但是热心的主任总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回身的时候，看到墙上的数道窗帘，心下一时通透。
他快步的走到窗边，僵硬的微笑着，拉开了手中的那道帘布。然而，下一刻，他脸上僵硬的笑容，便因此而彻底僵化掉。
窗外，初秋的凄风冷雨，在那逼仄的小院中，飘洒得如此惶急。一排高大的落叶乔木，唯有尖顶的几片黄叶，摇摇欲坠。
将军的目光迎着看了过来。面上，毫无神色。
主任回过头，尴尬的笑着。
“杨教授什么时候到？”老将军平静的开口，破了屋内的僵局。
院校办公室主任，此时才终于舍弃了窗帘。
“已经通知了，首长请稍坐，我再去问问。”
“不必了，我们在这里等。”
院校主任听着这突然提高的声音，木然的，竟顺从的遵循了他的命令。
稍后，以他多年来的职业素养，终于意识过来，赶紧下去张罗办公室的值班老师，马上把茶水送进来。
※……※
杨慧文，该校某重点学科带头人、领域权威专家、华国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
在一早接到校方的通知后，向来治学、工作、生活都十分严谨的她，早已等候在该校那知名的某重点社会科学研究所的门卫室里。
当她看着鱼贯而入的军车，驶进院中时，她的内心深处，竟然无由的生出一种莫名的哀伤。可这哀伤从何而来，这位年过半百，早已被生活的无情，多次磨砺得干瘦的妇人，不得而知。
她只是平静的捡起地上的塑料袋，走到门卫室的门口，将便利塑料袋里的雨伞再一次撑起来。
门卫室的电话，焦急的响起来，那位农村来的看门大爷，用他还是不大习惯的，别扭的普通话，费力的对着话筒说道“喂，这里门卫室啊，您找哪位？”
“杨教授，找你的，说是请您快点进去呢。”
杨慧文教授，礼貌的向门卫大爷一笑，客气的点点头，然后才踩着满地的积水，走进雨中。
杨慧文在办公室主任的引领下，走进了会见室。主任殷勤的向着里面等候的军队首长介绍：
“首长同志，这位便是我院的杨慧文教授。杨老师……”
办公室主任的介绍，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完整。
因为，就在下一时刻，坐在长桌后面的军官，以那位将军为首，早已笔直的站了起来，一行人，对着站在门边的杨慧文，整齐的敬着军礼。
杨慧文，不是军人，她只是个埋首故纸堆里长达半生，并且余生也将继续这般乏味而枯燥的生活下去，有着些许偏执的严谨学者，俗世里，她甚至还是一个懦弱的，无甚主见的小妇人。
她对于这份郑重的军礼，从来没有应对的经验。
她站在原地，转了转身，有些局促的，将手中湿沥沥的便利塑料袋轻轻的放在脚边。而后，才回头对着这群首长们，目光闪烁而艰难的报以微笑。
办公室主任离开时，顺手拿走了那个塑料袋子，老将军的虎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却什么也没有说。
杨慧文走到长桌的对面，在空荡荡的那一面，那把孤零零的椅子上，拘谨的坐了下来。
场面中，异常的安静。
“杨教授，您好，我代表部队感谢您对军队工作的支持……冒昧打扰，是因为在战士的遗书中，您是他自己所指定的唯一送达人。因此，接下来的工作，虽有……许多的不便，但还是希望您继续给予理解和支持。”
杨慧文抬起杂有白发的头颅，木然中仍带着紧张的神情，惊诧的盯着对面。
“杨教授，很抱歉，有关事件的具体细节，涉及国家秘密，不便在此详述，在这份报告中，对这次事件有详尽的说明，您可以看看，但是，请一定保密。”
杨慧文从一名中校手中，接过一份暗红色，外壳正中鎏金烫印了一枚军徽标识的文件来。她还在错愕里，但是顷刻之间，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她支撑着，慢慢打开了文件。
……
杨慧文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此刻的她，内心除了巨大的悲恸，再无别样的情绪。
这一幕，就好似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不，比那个傍晚更加的煎熬人心。至少，在那个傍晚，她虽然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躺在血泊里，但那辆重型卡车的巨大冲击力，却使她得以迅速昏迷。但现在……她却只能是以窒息般的清醒，去无声的承受着。
她手中的文件，慢慢的滑落下来，里面的纸片，散落在冰凉的地板上，而对面人的声音，她听不见了。
良久，她才再一次抬起头，也才第一次注意到那张长条桌子的正中，一方红绒布包裹着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这一眼，重逾千钧。
“周牧呢，周牧没死，对吗？”杨慧文急切的语气中，带着无比的期望。
“周牧同志脑部受到了严重的创伤，现在正在进行治疗。”一位年轻的少校，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字斟句酌的回答。
“我问的是，他是不是还活着？”
“额，可以这样说……他成了植物人。恢复的几率……很小。”
……
“杨教授，按规定，类似情况，我们只能将其托付于家属照料。但是，考虑到周平远先生在很久之前家庭已经破裂，而且其前妻已离世。现在，根据周牧同志遗书上的意愿。我们希望由您来处理，您方便透露一下你和周平远教授，你们之间的……”
“我和周教授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
“我是在数年前，经历了那场车祸，在失去全部亲人后，才来到南方任教的。
也就是在那时，我遇到的周平远先生及他的幼儿周牧。我很喜爱周牧这个孩子，一定程度上，我将这个当时远离母亲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也一直扮演着他缺失了的母亲的角色。但是我与周平远……既是同事，也算是老友吧！无论怎样，我们之间始终没有跨过那一步。”
“如果是这样……”少校的话，没有说完。
“杨教授，您对我们，还有什么要求吗？”老将军目光灼灼的盯着杨慧文，打断了繁琐的问答。
“我希望，接周牧回来。
我希望，不管他是否还有意识，如果他还有苏醒的那一天，再一次回到这个世界，理应在第一眼，所看到的，就是他的亲人。”
“杨教授，您的心情，我明白，但是您……”
“而至于，我是否能等得到他回来，又是否能陪他走完剩下的路，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吧。而如果，直到我死，他还是没有回来的话……你们，就把他接走吧！”
会见室里的军官们，目光再一次凝聚到那名将军的身上。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这位铁血汉子眼含着泪花，缓缓起身，抬起沉重的手臂，朝着面前这位瘦小的，蜷缩在那把棱角分明，拙朴笨重的椅子上，已颓然无神的女性，再一次，敬了一个军礼。
而后，默然无声，但又无比肃穆的大步走出了会见室。
※……※
秋风，卷起漫天的落叶，再一次铺满人间所有的风头路口。
华国H市的重点财经院校里，那位孑然一身，已知天命的女教授，推着一辆沉重的轮椅，慢慢的走过校内。
一路上，太多的行人，向她投来致意的目光。在她那日渐清瘦下去的面容上，还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对于周遭，所有的敬意，她以一贯柔和知性，甚而是略带羞涩的回应着。
秋风渐凉，女教授，艰难的挥去额头上的汗水，望着面前长长的陡坡，俯下身来，对着轮椅上那位目光呆滞的青年人。
“哎，胖子，阿姨就快要推不动你了。”她细心的用手帕，擦去那青年人口角上的涎液，费力的拍了拍他的手，似乎给他以安定。再一次直起腰板来，鼓足劲，又像是在给自己提气一般，在大口的粗气里，含杂着模糊不清的呐喊“加油，加油……”
长长的坡道尽头，围着一圈不锈钢的围栏，有几处台阶，正好可以坐下。
面前，陡直的堡坎下面，是新建的宽广而欢快的田径场。
杨慧文，捡了地上一张被遗弃的房开传单，平铺在台阶上，揉着腰，有些僵直的坐了下去。
过程中，她的一只手，始终不忘牢牢的抓着身旁的轮椅。
干瘦下去的身躯，清癯起来的面容，让人再也无法从体型外表上，还觉察得出，这位女性其实是来自于那烈烈多风的燕赵之地，而并非原本便是南方那种普遍的娇小与柔弱的身形。
她坐下来，目光平和的，观照着面前的大千世界。
操场上，奔跑起来的孩童，摇摇晃晃，放飞了手中的风筝。风筝在半空中扶摇直上，流连于湛蓝的天穹，五光十色，煞是艳丽夺目，一如这世界的多彩。
她不由自主的，轻轻的动了动自己的手臂，潜意识下，微笑着触了触轮椅上的手。
“胖子，看，飞起来咯。你觉得，你以后能比它飞得更高，跑得更快吗？啊，胖子……”
手指尖的那份温热传来，杨慧文这才陡然一滞，心中莫名的绞痛着，缓缓的，扭过头去了……
※……※
在那间局促的斗室里，已空无一人。
而迎面的桌上，齐整的书架边，却还立着一副朴素的相框。
照片上，一个中年男子叼着空空的烟斗，翘脚坐在藤椅里，一边，立着一个得意的少年骄子；一边，乌发明眸，兰心蕙质的仕女款款。
三双锐眼，六道目光，即便从那边角泛黄，生硬冰冷的纸张上投来，也依然是如此的锋利。
桌上，从那一本本厚实的煌煌巨作间，跳脱出来，单独放在一旁的，是一本精致文集，外加一副老花眼镜。
书被翻开着，恰在扉页上头。那里，新型的塑料纸张上，也同样影印着桌上的这张照片。
唯一不一样的，是那图片下面，多了一行漂亮的行楷：
“多少无奈成遗恨，尽把空欢作笑谈！”
往下，“——题杨慧文女士新作。周平远。”
秋风，卷起漫天的黄叶，从人间处处的风头路口，掠遍千山。
滚滚浩漠深处，黄沙阵阵，白雪，自天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