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红拿着热乎的证明书藏进冰冷的火车厢,内心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敲起来了。回北京一天,改变二胎身份两周,准备申请户口资料一天,户口审批三个月,李烨茴升学四个月。如果户口一百天内能顺利审批,那女儿的升学就稳了,至少能站在同样的高台上和别人比蹦高了。
然而,只要有一天一时一秒一毫的差距,那这之前的努力、放下的骄傲,效果都打了对折。如果初中还没办下来,那就又要多交钱;交钱就交钱吧,王小红现在手头有点钱,只是,万一没下来,那就说明这事比想象中要麻烦多了。现在王小红所经历的一切,比她着手办理户口时预料的工作量大得多。
于是王小红去了,她先把资料递交给计生办,对方爽快地按照指示给她办了,甚至帮她给海淀区公安局打了电话,嘱咐他们留意这件事。于是王小红又去了海淀区公安局进行李烨茴的北京户口申请,对方一开始办得不算畅快,先是让王小红排了长队,又将六页资料审核了两周,最终决定此事办不了,因为李书的谎言就是欺骗国家、欺骗人民,是要坐牢的。
王小红听了是畅快的,“好,那你们把他放牢房里吧。”
对方问,“不管他去不去牢房,李烨茴这事也没那么简单。当初因为你们家长的疏忽把事情办错了,给我们添麻烦,现在怎么能是说改就改的。”
王小红问,“那你要怎么办?你就把他放牢里吧,放一辈子,反正他也错了。”
对方没有关人的权利,说要向上级请示。这一请示又是一周,等王小红再来,工作人员都换了。
第二次拜访刘炎炎非要跟着,要知道,她这一天天的可是太着急了,小升初考试在即,她多想让她的小茴有个好的归宿,可不能流离到那些九流学校、和没出息的人混太熟。为了推李烨茴一把,老人家拿出退休金给她报了数学和作文班,可是数学老师的牛皮吹得比授课好听,作文班的老师坚持抄袭的力量--她总说,“把好文章抄上几遍你就内化了。”--因此刘炎炎忙疯了,又是帮李烨茴做那些看似无解的乱码数学题,又是帮李烨茴抄语文课本--结果好文章的精髓全被她自己内化了,到了最后,老人家的作文写得比李烨茴有规有矩、贴合模板多了,随便塞入语文课本的任何一页,读起来都不会太突兀。因此,这次老人家亲自监工了,看看王小红那边的进度会不会拖自己的后腿。
然而,刘炎炎吓坏了。对方竟要她儿子坐牢!老人家惊得直接双膝跪地,在场所有人都跳起来扶她。刘炎炎挺不好意思,想解释自己不小心摔了,可人家硬是说她是下跪了、给儿子求情了,一边说“大妈,您不能一辈子纵容您儿子”,一边帮她整理衣装,“老人家,精精神神地过日子,咱不管年轻人的事”
王小红好像很明白老人的心思,给警官做工作,“哎,当年我前夫做错的事,现在都是无辜的人来承担。我得跑来跑去,前夫的爸爸妈妈还得带孩子,我要是经济困难,他们还得拿养老的钱来给孩子,可是我前夫还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警官,我们的要求真的不过分,我们就是想给孩子争取本来就属于她的权利,要是大人的错耽误了孩子的后代,我们真的是不能原谅我们自己啊……您看,快七十的老人都跪下替儿子认错了,您还揪着曾经的过错不放……我们一家子,真的,永远都好过不了啊……”
刘炎炎本来想爬起来,听着王小红的高谈阔论,于是老老实实地跪着、谁搀扶都不听。快七十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王小红说得话真有道理。想想看,这户口要是办不下来,她可不得为儿子的罪行恨自己一辈子、也会为王小红受的苦难恨自己一辈子、更会为心头肉李烨茴将承受的委屈恨自己一辈子,想想这三座大山般的自我仇恨,老人深深垂下头、算是真的跪下了。这一跪效果非常好,对方决定让李书写份检讨,和其他材料一同上交。
李书从小就不是好孩子,学习不好,纪律不佳,把检讨书练成了作家水准,尤其是这一份,在前妻的监督下更是不敢怠慢,经过了好一番努力,终于出了初稿,然而王小红可不满意,说对方的信里全是自我开脱、虚伪过头,“你听我的,你这么改……”
王小红大笔一挥,又借着讲故事的才能把李书描述成了坏透了的人。李书读着,眼泪都快出来了,检讨书中的情节像针一样把心扎成刺猬。信中,他和王小红的每一场争吵中,他每次都是挑事者、喜欢抓细节、爱和女人理论的小心眼。这话没错,李书确实总也是最先爆发的那个,可是王小红永远不懂,她眼中的微不足道,就是他眼中的事关重大,更何况,俩人争斗的结尾,要不就是王小红把刀驾到李书脖子上、要不就是李书的物品被砸得稀烂,总之最先闭嘴的,总是李书。
除此之外,王小红还写明了李书为将母女框到北京而设的局,从不存在的大献殷勤,和夸大了的不管不问,事无巨细了。每件事王小红还都贴心地替李书忏悔了。
读了这信,李书才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他原来认为自己至少是半个功臣,是他协助李烨茴在京城、全中国最发达的城市扎根,他本可以放手不管、每个月生活费打过去打发的……看到信中一波波的指控,他走神了,一直都不敢想的“负心汉”罪名这下被坐实了。他想着:无所谓了,这都无所谓了,这些争吵已被时光碾碎,谁还在乎谁对谁错。他又不能找出录像和王小红理论,也不好意思用“心怀愧疚”来解释自己在女儿生命中的缺席。反正,自己就是个没什么钱、没什么事业、婚姻不算幸福、家庭不算圆满的中年男人,检讨书上的李书和现实生活中的李书究竟是不是一个人,谁在乎呢?
王小红明白自己的改动太狠了,也看到前夫的无奈中带着些痛了,便劝,“他们就是想看个态度。”
于是,李书就签了字,逼自己不去想了。
尔后王小红又改了三四轮,李书都假装读读,却只是盯着字里行间的缝隙发呆,二话不说地签字了。
王小红递交全部材料,不出两周被通知闯关成功。一切都进展比想象中畅快,现在只剩一步了,只要市公安局不跟小孩子摆官架子,那这件事就妥了--更何况区里的警官说了,这事于情于理都能办下来,不然孩子的权利不给孩子,就是丢了王法,天理不容。于是,王小红递交了资料给最后一道衙门,意气风发地回家了。
初来北京时,王小红人生地不熟,纵然心里有老虎,也收敛了好几分。现在她可得意了,借着事业的力量、和天生的口才,她在北京遍地是朋友,甚至还能挺自信地和本地人讲讲北京文化,自称,北京通。除了那口格格不入的南方口音,她不觉得自己和本地人有任何区别。当然,自己是哪里人根本不重要,她依旧不认为北京户口就能高人一等,只是想到和户口相联、从出生到终老的一系列利益、想到这些利益能让李烨茴少走多少弯路,她又觉得这户口一定是神圣的、值得浪费青春也好、放下尊严也好,去勇敢为后代追逐的了。
然而,李烨茴小学毕业最后一个月,户口还在审核。
王小红快把公安局的门踏破了。虽没吃冷眼,工作人员还挺热忱,可事情死活办不下来。
季节由冬转春了,王小红手上的礼品从雪花膏变成百翠玲,可办事的警官又从单身妈妈变成年轻小伙子了。等王小红准备好配小伙的衬衫领带,整个部门的人都换了。她站在一群陌生人中,拿着反复递交过的材料,再一次用同样的夸张、无奈、愤恨来讲这份北京户口的故事。有好几个瞬间她都很迷失,总以为时光倒流了,她才三十出头呢。
然而,时光滚滚向前,从不饶人。王小红还剩一个月,三周,一周,三天,一天。不管她怎么频繁拜访、催促、软磨硬泡,甚至都想着带李烨茴在公安局门口扎个帐篷反抗,这事就是没戏。逐渐地,她明白,事情还是那么个事,流程还是那么个流程,她死不死在门前是另一个故事。
人们为了安慰她,想了很多措辞,有说警察忙的、有说事情小的、有说孩子命不好的、有说北京户口也没什么好的。这些人往往话还没落,王小红就会来一句“你不懂”。
后来人们懂了,王小红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指点迷津,她对自己和女儿的人生规划门清、而且颇为自己的抗争感到自豪,于是人们也不自讨没趣地发表意见,只是点头附和了。但因着王小红总会把事情夸大,出人意料地把故事讲得很是精彩,为她的观众越来越多,而她也误把听故事的人当成后盾,从而动作起来也越来越起劲了。
可无论她如何投入,如何巧舌如簧、又如何动情,她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因为每个人都耐心听她花样翻出地讲重复的桥段、每个人都按照她的指示乖乖办事,该搜集材料,就搜集材料,该上报情况,就上报情况,如果上面的人说了“NO”,他们也尽职地传话回来,若问起上面怎么回复,他们自己也记不太清,只记得上面说材料不全。他们贴心地便让王小红把复印件换成原件、把正反两面的纸换成两张正面、把黑白换成彩色、让道歉的人手写检讨、再在检讨上盖下公章……
时间一天天过,这些办事的心里也急。工作数年才积攒下来的缓兵之计,王小红再拜访几次就要用完了,再劝退时若是结结巴巴,这个当事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天,一个工作人员意识到,王小红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另一个拍拍脑门就明白了,小升初考试都过了!
“啊,那这孩子的北京户口还是没能在初中前办下来。”,一个人说,满脸的惋惜。
另一个年长的眼皮都不抬,“没户口也能小升初。离高考还有三年,她妈妈还有时间去跑。再跑三年,总能跑下来的。”
很快他们把这事忘了,因为太忙太忙了。每天应付同样的“长跑选手”。
一些人跑了三年、五年、八年,为的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小事,比如拖欠了两年,但在北京都不够买厕所的工资、比如无从查证的咸猪手老板、比如被男人揪着头发当拖把的妻子……北京飞速发展,商机无处不在,竟还是生出这么多闲人,着实令人吃惊。等这些人耗累了、耗病了,意识到这辈子就这么回事了,别说争取权益了,连往后的权益都没人管了,别说养家人,家人都不愿意养自己了。
他们的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老婆在早餐摊卖了十年包子,结果脸上交错的褶子比包子皮还多。儿子缺少管教、又因着生于贫穷对金钱权利格外执着,天天念叨着读书无用、吹嘘着手下管了多少个弟兄。有一天忍不了了、爸爸一拳头打上去,结果孩子两周不见踪影,再次相见可真是打不得、骂不得,父子俩多少次擦肩而过,一个带着很大的脾气,一个满腹都是委屈,从不对望、却总忍不住哀怨地看对方的背影。总有一天,连这个爸爸自己也老了,孩子也大了,老婆手揉面到变形,父母病到说不出一句我爱你,半生全为了尊严这个蠢货给耽误了,尊严没赚到,人却到了洒脱的年纪,什么都不在乎了。人生的每味情愫,都对应着一段年华,最执着的时段没能争取到,那便是永久地错过了。这些人等累了,心里的引擎怎么调动都发动不起了,便决定携家离开帝都了,临走前也不忘和这些陪自己吵架胡闹了十余载的工作人员道边,因为一起变老这件浪漫的事,他们也在彼此见证。
王小红从警局消失的两个月,家里乱了。
生活是这样一步步走向混沌的:先是李烨茴打碎了老师的眼镜,被王思能主动抵罪了--当时,他正拿着虫子追女生跑,老师进屋时他正踩在已经破碎的眼镜上。李烨茴认定,这种仗义行为是要及时礼尚往来的,于是下一次,当王思能把艾北方书包里的东西倒了一讲台、体检用的粪便撒了一桌时,李烨茴也主动顶了罪。她压力很大,觉得这是大罪,顶下来太不划算,可早已下决心不做个斤斤计较的人,便还是写了检讨,可没想到刘老师还要请家长,于是又是一番好多歹说。考虑到孩子即将毕业,牛老师决定网开一面,那你回家写一千遍:我再也不欺凌弱小了。”
当晚,李烨茴和奶奶忙坏了。奶奶先是帮她抄作文,又帮她批改数学题,最后帮她写“我再也不欺凌弱小。”
这一老一小在老师的“欺凌”下足足写到凌晨。她们一个写,一个数,数数的那个总也数不对,一会从三百二十一直接蹦到四百二十二,一会有从大往小开始算。而刘炎炎写的每页纸,李烨茴还需要加工一下,老人家写字从来不画“勾”,而且总是上小下大,每写完一句话都要在后面点个点,和李烨茴那不成方圆的字体相比,那简直是一目了然的规矩。
祖孙俩睡睡醒醒地忙活着,从没醒着经历午时的李烨茴哈气连连,老人家便忍不住天性,给孩子煮了挂面、切了水果,让下了一万次决心好好减肥的李烨茴气得发慌。
孩子大叫着:“要不是你总是喂我,我早把这点东西写完了!”
老人怪委屈,便把食物满满当当地摆在客厅,上面大大小小地配上尺寸相当的筷子,先是小心翼翼地对着认真做事的孙女说,“小茴,记得吃啊,别忘了啊,待会凉了……”,等食物真的凉了,老人可真压不住对孙女过分的心疼,压着声音发起脾气,“你怎么不吃呀,你快吃呀!”
李烨茴越是被关心,越是要拒人千里之外的。她干这活真是没劲,心里也乏,一肚子怨气,“我都说了,不吃!我不吃!你能不能不要耽误我!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
老人被说自私,可不满了,便说李烨茴白眼狼。李烨茴正愁怨气无处撒,也不客气地说,“你儿子更白眼狼!”
两个人怪热闹地吵了个痛快,心里都舒坦不少,便又开始齐心协力地干活了。
中途,李烨茴去了几趟洗手间,顺了个苹果,边吃边在马桶上看《淘气包马小跳》。出来以后,又开开心心地面汤咕嘟嘟喝了,一桌子菜,老鼠偷粮般地这一口、那一嘴地全都沾了。等老人再担心孩子是不是饿坏了,发现三五个盘子全空了,无比幸福地笑了。
不管如何波折,祖孙俩完成了一千次抄写。李烨茴上交时嘱咐刘老师不要把纸页顺序打乱,因为她每数一百个,便记录在对应句子边,顺序乱了,老师就没法亲自去数、去验证数量了。
牛老师没心思亲自数,他又不傻,直接找来个学生帮忙,学生也不傻,胡乱数数,像模像样地汇报:“第十二页到十四页少数了六个,不过从二十一页到二十二页多数了六个……总之,总数一千,不多不少”
牛老师听了,把祖孙忙活一晚上的作品丢到垃圾桶,想起李烨茴这活跃分子一会肯定要来核实数字的,便又淘出来,平平整整地理好,决定下班以后再扔。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忙,下午就是针对小升初的家长会了,他要详细介绍整个考试流程和升学流程,一点差错不能有。
到了下午,李烨茴的家庭代表,刘炎炎来了。老人家悄悄走到老师身边问,“老师啊,李烨茴昨天写到凌晨呢,您还满意吗?”,刘老师庆幸自己没丢掉,“满意,满意。这孩子还是说话算话。”
刘炎炎被点穴般瞬间从安静的小老太话痨起来,“可不嘛,李烨茴,数一数二讲诚信的孩子。捡东西从不自己咪了,而且从不晚交作业,生病了也要坚持写完。可有才了,小小年纪,说的话可有智慧了!”
牛老师急忙补充,“是,是,只不过……再仔细点,脾气好点,别老跟同学闹别扭就更好了。”
刘炎炎又急忙道歉,“是啊,是啊,李烨茴确实淘气,真是辛苦老师您们了。又喜欢和男孩子打打闹闹,家长也头疼……对了,而且做事情特马虎,打扫个房间打碎三个碗,走路听着音乐摇来晃去,结果一簸箕灰全倒我们鞋子里了……”
刘老师正手忙脚乱地准备会议内容,不想和老太太再扯闲天了。于是他问,“您带笔记本了吗,我们待会可要讲重要的内容。”
“带了带了。”,刘炎炎急忙拿出自己的本子。这个本子有家里无线网的密码,有老朋友的电话,有断断续续的记账,还有《快乐生活一点通》里学来的几道菜谱。
“那您带着您的本子先去坐下吧,我们很快就开始了。”
望着刘炎炎的背影,牛老师有些担忧。其他孩子都是爸爸妈妈来开家长会,当然,也有一些小姨啊、叔叔啊,但起码都是头脑清晰的中年人,没有几个老人的。今天的事可是大事,他决定下班后给李烨茴的母亲去个电话再强调一遍,然而会开到一半,李烨茴又犯浑了,她带着几个孩子叠罗汉似地趴在门上观察各位家长,还对人家评头论足,一个嘲笑另一个的爸爸的肚子都要塞满桌斗了、另一个不甘示弱地回怼,说对方的妈妈细得要掉到地砖去了。于是孩子们推推搡搡起来,又不知谁闲场面不够热闹,混乱中拧开教室门,于是孩子们黄豆般练成一串滚进教室,打头的,是李烨茴。
当天,刘老师又让李烨茴请了家长,打算下周请家长时给王小红重复一下小升初的考试细节。可是到了请家长当天,刘老师被孩子们气出了很厉害的偏头痛,躺在家里龇牙咧嘴的,只想着医生说的“清空心灵、扫除焦虑”,于是为了活命,便一股脑把脑子里大大小小的任务全忘了。
回到会议当天,刘炎炎可是相当积极,思路非常清晰,笔记也记得勤快。她挺擅长抓老师讲话的重点的,因为李烨茴每次课外班她都是要陪读的。她了解孙女,只能保持专注最多二十分钟,于是老人就要保证自己后半节课的学习效率,所以脑子转得很灵。可是今天思路却生锈了,看着老师张合的嘴巴发呆。老人想着,听不懂没事,记下来回家慢慢琢磨,但因为有些字的写法怎么记不起来,常常要停下来再回忆一下拼音的写法,a、b、l、n……于是写下的信息都是一片片的,组合起来横竖看都是牛头不对马嘴。丢失的信息越多,老人心里越急,想看看别人的笔记,却又像考试时作弊的孩子般有点不好意思。前晚和孙女的熬夜工作,颗衰老的大脑缺氧了,此时不停回荡着“不要欺凌弱小……不要啊……”。等她咬紧牙关、喝令自己打起精神、也真的打起精神来后,会议已经结束了。老人想参与其他家长的讨论,看看有什么信息,可人家一看这老太太过来,便都夸她精神好、面貌佳,正经的事却一点都没说了。
刘炎炎问,“刚才刘老师讲什么了?”,一个母亲问,“您刚才笔记没写吗,我看您记得可认真了。”
刘炎炎脸红了,“啊,写了写了,就是跟你们对一下答案。”
那个母亲回答,“记了就行,也没什么,学校都会安排的,我们家长提醒孩子听老师吩咐,然后全力配合学校就好。”
刘炎炎放心了,回家后让李烨茴好好听讲,老师嘱咐什么都要记录下来。李烨茴正琢磨怎么逃过下周的请家长,便啃着指甲随口答应了。就这样,李烨茴错过了小升初的考试。考试当天,还在家里看漫画呢。
等王小红问起,“这个小学升初中要怎么做的?是不是要去考个试?”
李烨茴说,“老师没让考试啊。是不是小学毕业考试?”
王小红又问,“毕业考试不是每个学校难度都不同吗?总得有个统一的考试吧?”
李烨茴说不知道。王小红开始骂她没脑子。刘炎炎跑进来劝架,说统一考试这么大的事,老师一定会特别提醒的,如果没说明,那肯定不存在。于是王小红当场拨通刘老师的电话,像老友般地先寒暄一番--因为常常被请家长,所以她和牛老师都有了六年友谊了,“牛老师啊,我想问问,孩子这个小升初有没有个统一的考试呢?”
王小红的脸,像是被巨浪拍打了一般,一下子凝固了,“已经结束了?什么时候?……啊,上周?我们家孩子上周哪里也没去啊,为什么学校也不提醒下。……家长会,哪个家长会?”
王小红一脸惊恐地转过头来,盯着刘炎炎,像是看到鬼。双方都冷汗直冒。过了好久,她继续问,“那要是没考试,怎么办?……电脑排位啊,什么是电脑排位?……所以说没考试就抽签呗,抽到哪个学校就去哪里,对吧?那能去好学校吗?那几率高不高呢?……这么低啊……好的,谢谢了……”
电话挂了,王小红都不知此事无从问起:“妈,上次那家长会,老师没说小升初的考试吗?”
“啊?说了呀,不就是期末考试吗,下个月的。”
“不是六年期的期末考试,是小升初考试,小学升初中的考试。”
“没有啊,一样的啊,期末考试就可以用来申请初中啊。”,刘炎炎是真糊涂了,同时汗毛竖起。
“不是的,不是的,这两个不一样。小学期末考试,就是普通考试,每个小学不一样。要是根据这个申请高中,那考试难的学校的学生,和考试简单的学校的学生一起申请,那就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呢?”,刘炎炎隐约意识到大事不好,话都不会接了。
“哎呀!”,王小红冲着空气泄愤,“我不跟您说了,我都服气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都搞不懂!”
刘炎炎怯生生地怼回去,“怎么搞不懂……不是挺好的。谁叫你自己不去的……”
王小红明白和老太太说不清的。她此时整个脑子跟个速冻水饺般,硬邦邦的,每根神经都搭不上彼此。她强迫自己转转眼睛,掏出手机给一个路子很广的朋友去了电话,“家里老人开家长会,哎呀,把重要的信息给漏了。孩子小升初的考试都没去!……我都不知道家长会这事,谁都没跟我讲,不然这么重要的事……”
奶奶小声嘀咕,“你就是忙,我早就找你了……”
王小红焦躁地从卧室走到客厅,“我请教您下啊,我们孩子这种情况,您身边有没有人能帮帮忙,弄弄学校的事?……是是是,花钱肯定是要的,孩子的前途嘛,不能大意的。好,那您有消息联系我。”,挂了电话王小红对刘炎炎活,“您看看吧,惹了多大麻烦,李烨茴没去考试,没有成绩,连学都没的上,初中文凭都没有,可能小学毕业证也不给她,您真是毁了孩子啊!”
刘炎炎最初还辩解几句,后来也被带入王小红可劲描述的可怕世界了:她是个罪人,害的是她最爱的人。老人勤勤恳恳一辈子,全给是为了后代,没想到一串话没听清,前功尽弃、晚节不保。于是老家沉默了、悲伤了,又在自己那个羞愧的角落和自己过不去了。
王小红突然想起,李文龙是学校教书的!虽然教的体育、还是在大学,但起码是个老师。她又有些气馁,李文龙性格暴躁、没人敢冒犯,真不晓得有没有人愿意帮他。但王小红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线生机的,她明白,李文龙的暴躁是因为他的正直过头,可一个人但凡多点人生经历,就会为这种稀缺的正派树大拇哥,甚至把老人家的敏感和暴跳如雷当成勇气可嘉。如此正派的李文龙要是发了话,再傲慢的人也会带点敬畏好好听的。
在王小红的鼓励下,李文龙便压羞涩、红着脸问了,“我孙女上学这事,您那边有路子没有?”,话音未落,老人家全身上下烫得像个火棍。他这辈子可没求过人啊。
别人还没回复,老人家就拉着李烨茴跑了。回到家,他气喘吁吁、扶额叹气,态度挺不好地对着李烨茴说,“以后这种事还是找你妈吧,我和你奶奶都是老人,对你不用负责的。”
这话一出,老人心里稳了些,给自己泡了被枸杞茶,去睡午觉了。李烨茴可被指责得莫名其妙,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绕着李文龙的床转了几圈,把他拖鞋底子和鞋面剪开、这才痛快了。
李文龙睡着睡着,电话响了,老人家惊醒后心跳快得不行,捂着胸口找鞋子,拖鞋却左一个掉了底、右一个裂了面。电话不停,老人只能光脚冲过去,路过李烨茴时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但脑子还有一半陷在梦境,什么也说不出。
接起电话,是老友的声音,“喂,李文龙?我这边好像有点法子,你要不要过来谈谈。”
李文龙开心坏了,莫名的。虽然一个小时前还下决心,不但不管李烨茴这事,这辈子都不求人了,这下却依旧忍不住为自己的伟大牺牲感到骄傲了。他拉着李烨茴又跑到朋友那,睡成鸡窝的头发没来得及压下去、眼角沁的泪和唇角的口水痕还在泛着光……朋友差点没认出这是一向为人师表的李文龙,要知道,李文龙虽是个体育老师,但从来都是穿着白衬衫来上班的。不过朋友完全理解老辈对孙辈那极富牺牲精神的爱,便笑呵呵地让他入座了。
李文龙坐下了,打量起同桌的两个陌生人。那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身材高大得很,像骆驼样又高又薄,有着一副绵羊脸。另一个倒是壮实点,但面向精明得可怕,不太招李文龙喜欢。
朋友问,“老李,你猜猜,这二位是谁?”
李文龙看看绵羊脸,又看看精明人,摇摇头说猜不出。他挺想直奔主题、速战速决。他实在不想身处求人的位置太久。
朋友看他面色暗下去,也不敢再吊着这个暴脾气的胃口,“这俩位是我学生啊。”
李文龙有些羞涩了,一张铁脸也染上红晕,像是生了绣,“啊,欢迎回母校,欢迎回母校。”
朋友笑他,“你可真是金鱼的记忆啊。我的学生,不就是你的学生吗?”
绵羊脸和精明人嗖地站起来,演戏似地喊,“李老师好!”
这下李文龙有点印象了,这俩人都不是他喜欢的学生。
绵羊脸常年病病殃殃,没点男孩子的阳刚之气,每次运动会的集体项目中,都是拖后腿的那个,还颇以此为荣,觉得自己让人无奈、挺可爱。
那个精明人就更是不招人喜欢,他精明,也跑得快,性格上挺硬,好像总有一股子劲在胸口含着。可那股子劲太狠,使得他眼光颇为严厉,很不友好。
精明人和李文龙的教学理念常常相悖。李文龙总想着用体育给学生带来点他认为学生能终身受用的东西,因此大部分训练他都会压着那些表现欲强的人,派他们协助表现平庸的学生;每次运动会,他要求无论运动水平高低,每个学生都要上战场。因此,李文龙的班没有突出的体育人才,也从没赢过任何一场运动会。
精明人觉得老师老顽固。他说李文龙有阴谋,专门毁掉高水平的体育人才,再转手把体育特长的资格卖出去--这些当然是无稽之谈,但也让李文龙困恼很久。
不过,一年冬天,绵羊脸和精明人的家里都出事了,而俩人都急着要钱回家,李文龙通知道这事,就帮他们买了票、放在手帕包好递过去,还令刘炎炎蒸了两篮子馍,个顶个的大,让孩子们吃饱。送他们去车站后,李文龙就把这事忘了,他当时急着去滑冰。春天快来了,再不去紫竹院转两圈就来不及了……自那很多年后,李文龙总会在冬天收到两封来信,一封来自四川,一封来自浙江,都是邀请他去玩的。李文龙总会挥舞着信向刘炎炎宣布,“你看,你看,今年骗子又来信了!谁信他们啊,免费旅行,都是骗老人的……”
时间一晃到现在,寄信人全在眼前了。李文龙的回忆还停留在他们和自己斗智斗勇的时代,因此提醒自己提防暗箭。
绵羊脸和精明人可不想这么快切入主题,他们有可多话要跟老师们分享。
绵羊脸因着运动能力不佳,便长年累月地干着一份不需要体力,有时候也不需要脑子的文书工作,时间久了,便腻了,琢磨起跳槽。朋友让他去补习班代课,结果代着代着,从未谋面的事业激情蹦跶出来了。绵羊脸本来对当官有兴趣,因为他母亲常常问,“老板有没有让你带人啊?如果在一个行业一年时间还不让你带人,那可能很难出头了。”
这下好了,当老师,就能带几十个人,当教导主任,就能带上百个人,当校长就能带上千个人。于是绵羊脸对教书育人产生极大兴趣,甚至去师范院重读本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去学校,当校长。现在,他已经是教导主任了,再撑个十年,不信当不上校长。至于当上校长以后呢?大概是做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可那究竟是什么事,他还得消磨剩下的半辈子去探索。
至于精明人,他的一生可精彩多了。先是找了份体面工作,接着玩命升职,因为能言善辩,公司不得不一次次为他涨薪。直到有一天,经济不好,公司裁员,首当其冲就是他。离职前,他依旧凭着一脸精明敲了好大一笔赔偿金。拿着这笔钱,他开始创业,先是卖广告,后来卖地砖,因为没经验、看不透行情,没赚没陪地奔波好几年。最后卖母婴产品时发现,中国家长可真愿意可孩子砸钱啊,于是从母婴产品拓展到教辅材料,再拓展到线下补习,每轮进军都做出挺了不起的成绩。他对教育是一窍不通的,但是他对找到正确的人、放他们在正确的岗位可是数一数二的精明。正如他在情场上的天赋,一旦发现心灵上又多了一个维度的空虚,就能找到正确的女人把洞补上。员工们和这些彼此不相知的女人们一样,都愿意死心塌地跟着他冲锋陷阵,而他也确实很讲义气、又很有头脑地带着大家致富了,因此他觉得自己是很成功的。
绵羊脸和精明人说得可欢了,话里行间不知不觉比起成就来了。
李文龙有点着急,他教一辈子体育,对其他行业真可谓一窍不通。学生飞黄腾达了他是高兴的,可来来往往这么多届学生,他能记住的一只手就数得出来。老师的认识就会是传授知识,传授完了,他就不想管了。然而,因为要求人,他又不能贸然打断对方,只能忍着,忍着忍着就真的睡着了。等再醒来,已经天黑了,绵羊脸和精明人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朋友点着盏台灯看书。
“老吴啊……”,李文龙唤朋友,“几点了?”
“八点了。”
“我睡着了……”
“我知道。”
“他们人呢?”
“走了。”
“啊,真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别担心,给你老伴打电话了,说我们老师开会。她给你留饭了。”
“啊,谢谢你啊,真不好意思,我竟然睡着了……”
老吴说,“没事,我们没想叫你,看你睡得挺香,觉得你肯定为孙女的事操了大心的。你的事呢,我跟他们交代了。这俩孩子都是好孩子,说要帮你的。而且都是有出息的孩子,认识挺多内部的人。看看他们有没有路子吧。”
“那可太好了。那我回家了?”
“你不饿吗?”
“不饿。孩子呢?”,李文龙突然意识到李烨茴不见了。他孙女入睡得比他还早。
“李烨茴被那俩孩子送回你家了。”
李文龙心里一慌,“啊,孩子交给他们了。不会有事吧,他们究竟什么人啊?”
“你瞧瞧你,”,老吴大笑,“他们是你曾经的学生啊,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放心吧,我电话跟小刘沟通过了,孩子在家呢。”
李文龙这才放松下来,琢磨琢磨睡前的镜头,和梦境混在一起,怪奇妙的。不一会他又脸红了,想起睡着的事情甚至想钻到地缝里。坐了会,他冷静下来,决定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老吴那边又来消息了。李文龙穿戴整齐后,利利索索地去了老吴那里。这次,只有精明人,“李老师,您孙女的事有戏了。我找到人,能帮孩子安排到好学校了。清华附,北大附,八中……您自己选吧。”
李文龙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还能自己选?随便选?”
老吴噗嗤笑了,“肯定是要打点一下关系的。越好的学校越难办对吧?”
“是啊,”,精明人说,“都是要打点一下的。不过我去办,人家会给个人情价。”
李文龙一脸困惑,“打点?”,过一会反应过来了,“哦,打点一下,就是给钱呗……不能给孩子个考试机会,让她考进去?”
对面俩人笑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李文龙知道自己闹笑话了,不好意思接着问了,可心里还是憋屈。打点不就是走后门吗,乐于清贫的他想尽办法远离物质世界,在体育精神中熏陶几十年,他满脑子“公平公正”、“互帮互助”,至于花钱走捷径,老人隐隐觉得不详--精明人说,“这钱叫做赞助费,是帮助学校运营的,提供更好的教育。”
“可是……”
“如果有可能,好学校肯定愿意给所有学生好的教育,可是资源有限,那么那就得筛选。那么筛选第一条,就是成绩。至于没有好成绩的、甚至像您家孩子这样没有成绩的,那就只能给愿意给些赞助的家长,毕竟有了赞助也就有资源提供更好的教育。学校招500人,因为只有教育500人的资源,可是您非得塞进去个学生,而且那学生可能水平达不到录取水平,所以需要额外资源,那么这资源不可能凭空出现对吧?所以家长给学校些补贴,也是情理之中。”
李文龙被说服了,觉得自己不给钱就想索取资源的行为,确实有点霸道,“那大概要多少钱呢?”
“这个就得看了,很好的学校,像是市重点,估计要十几万,可能几十万,还不一定能成。差点的,像是区重点的,那就不到十万,最少三五万。这价格正常家庭承受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主要是渠道,找到渠道更重要。您要是找其他人帮忙办,他们肯定得再抽一笔,费用更高。您是我恩师,我不抽您的。”
李文龙吓一跳。他每个月退休金还不到五千。一家人吃吃喝喝的就花两千,孙女住进来后开销更大了,原来他们都是买打折肉菜的,有了孩子什么都想买最好的,现在别说一千,就算加上刘炎炎的退休金也攒不下来一千。那么三万,便是两个老人三年的积蓄,五万就是五年的积蓄。李文龙指不上李书,还准备自己攒钱买棺材和墓地……而且,老伴为了省下这钱,也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委屈自己。平时李文龙看不到的老伴的好,这下全都拿出来心疼了。但李文龙所受的教育里,没有为后代倾其所有是一种罪过,他很快就开始觉得这钱该花,而且一定得花,至于棺材啊、墓地啊,到时候都是身后事了,真正朴素的人是不应该谈些不实用的东西的。
李文龙回到家,跟刘炎炎商量。刘炎炎并不烦恼,“这钱不能让咱们出吧?儿子得出吧,王小红也得出吧?咱们作为老人已经尽义务了,总不能逼着我们把棺材本掏出来吧。”
李文龙觉得老伴说得有理,“问问他们能出多少吧,不够咱们就补上。”
刘炎炎问,“那咱们得选学校。”
“选个区重点就行了。咱家附近那个交大附就挺好的,应该不会太贵吧。”李文龙说着给精明脸打了电话,对方说这个学校要七八万,老人手颤抖着挂了电话,“七八万。”
刘炎炎也面露窘迫,“啊,一家出三万,也不够啊。这可真是笔大钱,谁家出得起啊。你那俩帮忙的是正经人不,你确定是正经人?”
李文龙面露愠色,“怎么不是正经人呢,老吴介绍的,怎么能不正经呢,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刘炎炎又不吭声了,过一会问,“咱不能让李烨茴考进去吗?”
李文龙可神气, “考试?你当学校你开的?考试是全市考试,凭什么给你孩子开小灶?”
“我给钱……”
“你给钱?你给钱人家就得给你出个新卷子,你给钱就得找个教室,你给钱就得雇监考老师?你给的起吗?要不是你当初迷迷瞪瞪地去开家长会,也不会有这事。没有这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没这脑子就别去逞能。”,说完李文龙就气呼呼地又午睡去了。
刘炎炎在窗边坐着,神情落寞,过一会也出门去了。她去找了老吴,看见山羊脸和精明人都在这里耗着。他们之前打过照面。俩人亲切地称她为师母,她也亲切地应和了,只是忍不住搜索起俩人的马脚。可老人天天就跟厨具和瓜果食材打交道,只会挑西瓜,不会挑人,不一会就觉得对面二位都是值得人信赖的好人。刘炎炎说了自己的难处,“可是七八万家里拿出来有点困难啊。”
对方沉默了,没想到这个家庭连七八万的库存都没有。绵羊脸说,“其实有些也挺好的学校,只要三五万就能进去。”
刘炎炎有些发窘地看着大家,“三五万也不容易啊。”
精明人有些不耐烦了,他觉着对方就是示意他们自己掏钱、帮老师把事办了。冷静下来后,他也为自己的猜疑羞愧。李老师和师母绝不是这样的人。他说,“那我再去问问吧,能不能想想办法。培养一个孩子,培养好,肯定是要做好花钱的打算的,这点我们大家都明白,对吧,除非您让孩子在街上跑,那是免费的,但是要成才,就要受教育,受好的教育,那肯定不是免费的。”
刘炎炎垂着头,“我懂,我懂。”
绵羊脸坐在刘炎炎身边,端着老人的手,“师母,我家孩子说实话,就是交钱进的学校。一开始我们也不舍得,让她考去了一个风气特不好的学校。里面什么人都有。不瞒您说,我家姑娘进去第一个月就有了男朋友,第二个月就离家出走了两天,我是在一家纹身馆找到她的,又是烫头,又是抽烟的,性子叛逆得不行,本来就脾气不好,这下更狂了。我找几个亲戚差点把店拆了才把她扛回去。后来还是交钱,而且交了更多钱,把她调到好点的学校,呆了一年,现在上进得不行,说带她看个电影都觉得耽误时间,每天都琢磨着学校排名……”
刘炎炎像是见到光明,“哎呦,那多好啊,真是好孩子……”
山羊脸继续,“所以说,环境的力量很重要,孟母还三迁呢!您再想想,现在孩子在您家吧,万一啊,咱不说一定,就说万一,万一万一万一她去了乌七八黑的环境,和一帮不好好学习的混在一起,那你们二老管得过来吗?她去纹身,你们知道在哪里吗?她跟别人打架,你们拦得住吗?把孩子交给好点的学校,她自己也上进,未来也光明,家长也省心,真没的说。当然,就是钱的问题,但是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要是孩子学坏了,把你们二老气病了,治病的钱也不少吧。再者说孩子学习不好了,考不上好高中好大学了,以后找不到好工作就赚不到钱,长远看来,现在花钱,还是省钱的。”
刘炎炎先前扣扣索索的心态已被全然颠覆,她甚至像是股市里的老太太一样,急着把钱给别人了。她指着精明人和山羊脸对老吴说,“这俩孩子,真的很优秀啊,讲话很有道理啊。”
老吴说,“是啊,是啊,劝劝你们家老李。谁也不想耽误孩子,对吧?”
刘炎炎急匆匆地跑回家,李文龙刚好午觉醒来。刘炎炎现在满心就是给李烨茴筹钱了。
她对李文龙说,“这钱我想了想,还是要花的。”。然后,她把绵羊脸讲的大道理重复了一遍,期间挺多细节都不太懂,便用平自己的理解解释了。
李文龙奇怪她怎么转变这么快,刘炎炎说,“我刚刚去老吴那,想问问你那俩学生的底细,你学生恰好也都在,跟我解释了一下。我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也挺为咱家人着想的。咱还是听他们的吧。”
李文龙把袜子上的褶子抻平了,又摸起不离手的痒痒挠,开始蹭后背,“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一开始可觉得这事不靠谱。我跟他们说咱家没有那么多钱……”
这话点燃了李文龙。他惊叫着蹦起,对着刘炎炎破口大骂,“什么叫家里没钱?你怎么能跟外边的人这么说呢?”
刘炎炎又困惑了,“不就是没什么钱嘛……”
李文龙痒痒挠也不要了,袜子也不管了,开始套大衣,“没钱?都是你退休金少才没钱的,我每个月比你退休金高三倍,你真是托人后腿!”,李文龙套完外套找袜子,找完袜子戴手表,“没钱没钱没钱,我是缺你吃穿了,还是少你什么了,你怎么不知羞耻呢,家丑还不可外扬,你怎么能在外面这么丢我的脸!”
刘炎炎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丢大家脸了。她的朋友推荐她参加老年旅游团、买高端祛斑护肤品、买养身保健的药,她都以家里没钱抽身而退的。她说的是事实啊,很多情况下坦白事实要比掩饰更凑效。
李文龙穿好衣服摔门走了,脸都在愤怒地抖,但出门前还没忘拿起自己的风筝。
刘炎炎习惯了老伴的喜怒无常,满脑子只想着筹钱。她先给李书打电话,问儿子最近手头紧不紧,李书说手头不紧、妈妈不用给钱,刘炎炎说自己这次不是来塞钱的、是来要钱的,于是李书开始手头紧起来,又是孩子奶粉涨价、又是房贷增加额度,最后说了句忙,就把电话匆匆挂了。
刘炎炎又给王小红去了电话,说李文龙借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一个好的补救机会,王小红还不能完全原谅老人家长会的失误,便半生气半疑惑地问有什么好消息,刘炎炎满心欢喜地说找到能让李烨茴进好学校的机会了!王小红并不吃惊,反问老人是不是要花钱的?刘炎炎说是,王小红问多少钱,刘炎炎说要是去交大附起码得七八万。王小红不屑地哼唧,告诉老人自己五万就能让孩子上交大附,但她不愿意让孩子交钱去。刘炎炎说怎么不愿意呢。王小红觉得做什么事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做,交钱走后门这种事,她才不屑。刘炎炎急了,觉得王小红这简直是耽误孩子,于是老人又把山羊脸的教条重述一遍,这次讲得有条有理多了。可王小红还是不吃这套,她说自己在武汉教育局看到不少家长这么做,可现实却是孩子水平跟不上名校,最后沦为名校的败笔,自成一个不良的圈子,而且因着学习能力不够,被老师排挤、被同学嘲笑,心理上还留下很多阴影,最后还是和差校的人混在一起。刘炎炎问,那不给钱,也没好学校上,李烨茴以后怎么办呢。王小红说所有没有考试的学生都可以参加电脑排位,也就是大乐透那样,抽中什么学校,就去什么学校。刘炎炎想抗议,想说这样下去李烨茴有可能变成坏孩子、家长要后悔的,但是她知道不管说什么,王小红就会怪她“谁叫你不让她参加考试”,而她最终获得救赎的方法就是自己拿钱供李烨茴进名校,然而她没有钱,所以她是无法摆脱责难的了。
刘炎炎挂了电话,脑子里回荡着王小红的大道理,逻辑的大河又换了流向。王小红说得对,仙人掌就该在沙漠,玫瑰就该在黑金土,搞错营养源是会杀死孩子的。谁都不知道李烨茴是仙人掌还是红玫瑰,就交给天吧。要是上天让他们保下这买棺材的钱,那他们就奢侈地牺牲后代操心自己的身后事了。等李文龙带着风筝满脸红扑扑地回家时,刘炎炎告诉老伴,自己不想花钱让孩子进名校了。
关于这件事,这家人没发生什么争论,大家轮番后悔,又扶持着重下决心。交钱也是为孩子好,不交钱也是为孩子好,真理永远掌握在能说会道的人手里,这点这家人都懂,因此,也没什么可吵的,就熬着吧,熬到命运揭晓答案。
这期间,山羊脸和精明人又问了几次李文龙的意向,甚至还上门拜访了两次,言谈举止都非常诚恳,但李文龙终究还是烦了。他拐弯抹角地说家里给孩子另有安排了,对方误解了,便问老人花多少钱给安排的,李文龙举起个手指头摆了摆表示不想回答,可对方却以为花了十万,再回话时语气中就难免带上些冷嘲热讽。先说是老师太谦虚、存着大钱还跟别人哭穷,又埋怨老师不信任他们,不愿意给他们报恩的机会,反正他们是被老师的行为伤到了。
李文龙看两个中年人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赶紧坦白,自己的孙女不要走后门了。
没想到,这话激起俩人更强烈的反抗。一个说老人毁了孩子前程,一个说老人扼杀孩子梦想,两个人一起说黑脸,讲好好些个走后门、进名校、实现人生的蜕变的故事,听得老人心里苦闷极了。
李文龙被体育精神教育了一辈子,坚信公平公正才是主流。这下,他明白了,世道变了,走后门才是主流。他又犯困,视线模糊,世界只剩下两张叽叽喳喳、不知羞耻的嘴。李文龙对二位越来越厌烦,他的爆发要开启倒计时了。从十数到一,正要张口骂,刘炎炎回家了,手里举着信,“北京市招生办……”
山羊脸蹦起来,“这么快就下来了?”
刘炎炎望着他们,“这个就是?”
精明人说,“这个就是。”
大家手忙脚乱地找到剪刀,三下五除二地扯开信,几个脑袋围上去,等目光集体聚焦到学校名字上时,几个人不再说话了。不知是谁咽了口水,咕噜一声响极了。
此时,李烨茴蹦蹦跳跳地进了家。她不知道家里有客人,便自由自在地把帽子飞出窗外,鞋子丢在天边,吼着丑化的情歌,学着蜡笔小新里高叉泳装魔王的样子,怪羞耻地比划着三角裤的样子,出着丑地进了房间,正撞上几个大人各自整理着思绪,她便瞬间蔫下去,摆出一副明显匆忙挤出的乖巧样子,“啊,叔叔好。”
山羊脸敷衍地回应了。精明人自言自语着,“这姑娘真是踩到狗屎了。”,说着就收拾自己的公文包,和山羊脸一起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