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市儿童医院附近的游乐场,见过一位来自曲靖的年轻的父亲。他的孩子剃了光头,满眼天真。他则一屁股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很久才满眼血丝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打量起自己少不更事的儿子。他告诉我儿子患有淋巴瘤,正在接受化疗,为了医药费,也为了方便孩子就医,他已经在医院附近打工多年。家里一切事务皆已废弃不顾,所有的精力、钱财都花在了孩子身上。
说这些话时,正值傍晚,昆明的天气很热,附近的广场舞曲声挟裹着黄昏的热气一浪一浪地激荡着我们的耳膜。他语气平和,态度坦然,一副听天由命又心有不甘的模样。
除此之外,医院里尽是愁容满面,被命运所驱使,疲于奔命的父母以及一脸病容的小孩。偶尔还会遇到身着病服,背着化疗泵的小小的身躯,他们显得稚气又无辜。这些小小的生命体还没来得及感受人间的温暖便已被命运判以重刑,多少显得残忍。可是世间所有的不幸似乎都是随机的,仿佛上帝抛投的硬币。这种随机性决定了苦难的降临和避免对所有人而言,概率都是均等的。但世间又多有“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现象,可见造物主也未必能体察人间的苦乐不均或干脆就是放任不管。譬如金补肯布,在鹰鼻山,他的亲人相继被命运施以重刑,父亲早亡,母亲精神分裂,时好时坏,经常在深夜发出猫头鹰一般的悲哀的哭嚎声。唯一的妹妹智力低下,脑袋异常地大,五官比例有失调感。打工热兴起后,她随村民去了山东,嫁在当地,几十年间断了音讯,生死未卜。前些年,大山上的农户都陆续迁往外地,只有金补肯布和他的傻娘踞守大山。在山顶一片茫茫旷野中,所有的土坯房均已被时间侵蚀、剥落和坍圮,只有金补肯布家的木楞房像荒郊野岭上的鬼屋,孤零零零地悬在大地的褶皱处。前些年,他终于送走了母亲,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冒雪走下鹰鼻上,消失于人间。至今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乃造物主的信条与律令。
人间充满了虚无与荒诞,这样的人间,面对无穷无尽的忙碌,烦恼与受难以及所有人无可逃遁的最终归宿即死亡,除了无力感,再无其他。加缪所谓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其实是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徒劳的反抗罢了。这注定只是充满悲壮意味的对孤悬于人类智力极限之外的充满了变数、未知与神密的终极命运的悲剧式抗争。
人类忍受苦难的能力往往超出自己的想象——忍受也是一种抗争。面对命运式的苦难,当倾其所有进行抗争之后,除了忍受还能怎么办?而人类的所有勇气与高贵就在这坦然领受苦难和进行徒劳抗争的过程中得以显现。
作者简介:肖亚豪,彝族,1989年生于云南宁蒗,现居小凉山,任宁蒗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散文诗》《边疆文学》《散文百家》《文学界》《延河》《延安文学》等刊物。有作品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散文·2015卷》《2019年丽江文学作品选》《2021云南文学年度选本》《2022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获“丽江古城杯”首届《壹读》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