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丙告诉王喜吴曦已经伏诛的时候,吴曦事实上还活得好好的。他四更才从前衙回到后宅,洗了把脸,觉得脚冷,又泡了一阵热水脚,这才上床。上床时不小心弄醒了让王喜垂涎欲滴的漂亮小妾,被等了半夜早已心怀不满的小妾缠着缴纳“岁币”,直折腾到五更鼓响,方才打起鼾来。
响亮的鼾声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李贵提着开山斧,几乎就是循着鼾声找到了吴曦的寝宫。寝宫的门被从里面反锁了,李贵拿肩膀撞了几下,没有撞开,一时火大,提起开山大斧,照着木门就来了一斧子。
斧劈木门的巨大声响,惊醒了吴曦和他的漂亮小妾,小妾吓得“妈呀”一声尖叫,滚下龙凤床,躲到床下发抖去了。吴曦毕竟是习武出身,虽然被李贵劈门的声音惊醒,却镇定自若,翻身起床之后,裹了一条毛毯,想要去门前查看发生了什么。还没走拢,那道厚实的木门被李贵再添一斧,木屑乱飞里,“轰”的一声倒在了他面前。吴曦这下吃惊可是不小,惊看门外时,朦胧灯光里,好几条人影晃动,而李贵就像一尊恶煞,正提着一柄开山大斧气势汹汹地踏着木门闯进来。
吴曦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道不妙,扭头便本能地朝窗户跑去。只要跳出窗户,找到趁手兵刃和亲卫军,就有办法收拾这帮犯上作乱的家伙。吴曦心里这样想,双手早推开窗门,踊身一跃,一条腿便上了窗台。眼看吴曦只需把另一条腿收上窗台,就能成功逃脱。李贵急了,慌忙扔下手中开山斧,飞扑过去,双手长长地伸出去,人未到,手先到。吴曦收腿至窗台,李贵的双手也到了,而且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李贵明白,他抓住的不仅仅是吴曦的脚踝,更是这次行动的成败,甚至一段历史的改写,因此抓住了,就绝对不能放弃。谁都知道,一旦放走吴曦,让他组织起力量反扑,那么参与这次事件的所有人,甚至他们的族人,就都得交代进去。李贵双手死死地抓住吴曦的脚踝,整个身体却躺在地上,刚才的飞扑,手是够着吴曦的脚踝了,但身体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也懒得爬起来,干脆依靠身体的重力,死死地拖住吴曦。
吴曦窗外的那只脚已经着地,大半个身子都偏移到窗外,不料另一只脚已经收回到窗台上了,竟然被李贵紧紧地抓住了,脱身不得。他努力朝外拽自己的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反而弄得小腿骨折似的疼。他急了,吼道:李贵,松手!本王待你不薄,你这是想干什么?
李贵拽住吴曦的脚,正调整姿势,想借助窗台,以最省力的方式和吴曦僵持,等待援兵。听到吴曦喊话,他知道吴曦没辙了,回答道:吴曦,你待我是不薄,只杀了我哥,没有杀我。你不杀我,不就是要留着我来替我哥报仇吗?哈哈!
吴曦喊话,当然没有指望李贵能够松手,他不过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罢了。他也感觉到了李贵姿势的调整,知道不回去搞定他,自己是脱不了身的。因此,趁着李贵答话,身子一拧,屁股坐上窗台,窗外的那条腿飞快回收,并快速撤到窗内,猛扫已经半躺在地的李贵。
李贵没料到吴曦会有这一招,脑袋被吴曦长腿扫中,“嗡”的一声,疼得眼前金星直冒。但他依旧死死地抓着吴曦的脚踝,不肯松手。吴曦见李贵死不松手,愤怒至极,手脚并用,将他按倒在地,猛击他的脑袋、胸口。一边打,嘴里一边疯狂地吼:松手!给我松手!
不松!我就不给叛贼松手!不论吴曦怎么击打,怎么怒吼,李贵就是不松手,回答的声音倔强而痛苦。
吴曦无奈,只好回身去掰李贵的手指,饶他力大,也无奈李贵死缠烂打何。两人正纠缠间,被李贵甩在身后,在各个房间乱闯的李好义、李贵的五个兄弟等人一齐闯了进来。李好义见吴曦将李贵按倒在地,不分轻重好歹地拳打肘击,来不及多想,便挺剑来刺。一个叫王换的却比他更快,挥刀朝吴曦的后背猛砍,只一刀,便将吴曦砍倒在李贵身上,动弹不得。王换正要补上一刀,却被李贵大声喝住了:王换,他是我的,别和我抢!
王换哪里肯听,这可是到手的大功劳。李好义知道李贵不是为了争功,而是要亲手报杀兄之仇,忙拦住王换说:这个人情就送给李贵兄弟吧!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他要亲手替哥哥报仇呢。王换这才住手。
李贵在几个兄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掀开吴曦庞大的身躯,衰弱地爬起来,去地上抓了开山斧,来到只剩半口气的吴曦面前,高高地举起斧头,就要劈柴般劈下去。吴曦后背中刀,脊柱已断,无力动弹,自知死期已到,也不反抗,只长叹一声说:李贵,我吴某人好歹也是蜀中之王,人中龙凤,不能就这样死了吧?能让本王死个明白吗?
李贵刚才被吴曦揍得够呛,虽已站立,却身子乱晃,有些不稳。听得吴曦这话,放下开山斧来,用斧柄当拐杖拄了问:你想明白什么?
吴曦喘着粗气说:本王想知道,谁是你们的头儿。不要告诉本王,你就是头儿!你还不配!
李贵嘿嘿笑道:我当然不配!中军正将李好义呢?配不配?
吴曦扭动脑袋看了看,摇着头道:他,应该不是。
李好义冷笑道:吴曦,让你死个明白吧,你所说的头儿,是安丙安大人!安大人奉朝廷密旨,诛杀叛国逆臣,组织实施了这次行动。
吴曦哈哈笑了,笑声苍凉悲惨:本王果然没有猜错!就是安丙安子文!
李贵不耐烦了,催问道:吴曦,这下满足了吧?可以动手了么?
不!吴曦突然狂躁地吼叫起来,本王要见安丙!本王要见安丙!否则本王将死不瞑目!
王换也不耐烦了,挺刀又要下手:哪来这么多废话,谁他娘管你瞑不瞑目,两刀解决了早些回去睡觉!
李好义拦住王换说:一个将死之人,让他多活一会儿又能怎样?李贵兄弟,你觉得呢?
李贵笑着说:他要见就让他见吧,兄弟我正好歇歇。说着,扔了开山斧,双脚一盘,便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李好义点点头说:既然如此,这里就留王换和李贵看守,其他人随我继续搜索,彻底控制王府。说着,又拉过王换,低声叮嘱说,别跟李贵争,功劳簿上不会少了你刚才那一刀的。王换尴尬地笑了笑,表示没有争功的意思。
众人随李好义离开吴曦卧室时,吴曦还不忘吩咐说:你们这帮叛贼,难道就不派一匹快马去叫安子文,让他快点来?想让本王等多久啊你们?
李好义回头笑道:让你多活一会儿不好吗?
吴曦呸了一口道:我呸!你们有这么好心?是还没搞定王喜吧?哈哈!
李好义依旧笑容满面:吴大帅,你得相信安大人的能耐和王将军的人品,你说是不是啊?
吴曦听李好义这么说,不由呆了一呆,终于长叹了一声说:罢了,本王就多等一会儿吧!
李好义见吴曦不急了,反倒替他着急了起来:大帅先别放弃,末将这就着人去请安大人,哈哈!说着,递给王换一只灯笼照明,大笑着出门去了。
屋子里只留下李贵、王换、吴曦和床下藏着的漂亮小妾。王换把灯笼搁在桌上,四处察看,可惜他早困了,看得不够仔细,尽管床下藏着的小妾瑟瑟发抖,他愣是没发现。王换什么也没发现,对吴曦的龙床来了兴趣,一仰身便躺了下去,开心地说:正想睡一觉呢,这就找到床了,哈哈!
李贵笑着说:王兄,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一觉,我估计安大人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这混球腰显然被你砍断了,反正也跑不了,再说还有兄弟我看着呢。
王换笑道:哈哈,说得妙!这龙床睡上去就是不一样,要是有王妃陪睡,兄弟可不得美死!
李贵说:你就别想着睡王妃了,李将军要知道你睡王妃,不摘掉你项上人头才怪!
王换摸了摸脖子,嘿嘿笑道:兄弟我也就做做美梦,不敢有非分之想,哈哈!
两人正玩笑,却听吴曦悲怆地吼了起来:王换,脚洗了吗?你个该死的,莫弄脏了本王的龙床!
王换哈哈笑道:老子就没洗脚,就要睡脏你这龙床,你能咬我?
吴曦冷笑道:你有种!有种为啥不去睡宁宗老儿的龙床啊?本王称王蜀中,想的就是去睡宁宗老儿的龙床,你呢?敢吗?哈哈!
王换睡不下去了,翻身而起,来到吴曦身边,看着躺在地上一脸该死的笑容的吴曦,他真想一刀结果了他。但突然间又觉得吴曦这人确实挺有种,他敢想去睡宁宗的龙床,而自己呢?只想着跪拜那个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个符号的老头儿。如果不是运气好,身手敏捷,加之李好义成心相让,自己在这场跪拜中,简直什么都不是。与吴曦相比,自己确实显得渺小。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王换尴尬地说着,一边退到门外去,假装张望,我看看安大人到了没有!
吴曦冷笑着,又对李贵说:李贵,要不你去睡睡?你看本王反正也跑不了,不是吗?
我不困!李贵冷冷地说。
李贵,想知道你哥李富只是踩踏了百姓的麦苗本王就把他杀了,而你故意放走程松,本王却不杀你的原因吗?吴曦问。
你个混球喜怒无常,谁他娘能知道?李贵没好气地说。
非也!本王从来不认为自己喜怒无常。杀死你哥的,是军法,不是本王。本王作为统军大帅,维护百姓的利益是最高使命,你哥踏坏百姓赖以为生的麦苗,按军法当斩,本王只是严格地执行了军法而已。吴曦说。
那为什么又不杀我呢?当真是要留着替我哥报仇?李贵冷笑问。
吴曦摇摇头,痛苦地说:不杀你,是人情,是本王还给你的人情!本王杀了你哥,始终觉得心中有愧,明知道你心怀忿恨,一定不肯忠实地执行本王的命令,却还是让你去追杀程松,就是想还你一个人情。本王不愿意欠你的!
李贵坐不住了,下意识地起身,呆看着躺在地上的吴曦,突然间觉得躺着的这人是这么可怜,再让他狠不下心来取他性命。他说的没错,李富违反军规,按照军法就是死罪,他执行军法,有什么错?何况他还想着还我这当弟弟的人情,不但提我当队将,还额外宽恕我的失职之罪呢?我有什么理由向他复仇?
李贵也退到了屋外。安大人怎么还没到?他掩饰着心中的惭愧。
他已经到了!吴曦笑着说,你们难道就没听到前衙有马蹄声?
李贵、王换互相看了一眼,前衙嘈杂,他们都没听到什么马蹄声。但是,吴曦说得没错,安丙和张群芳确实到了。他们翻身下马,先和杨巨源、李好义见过,初步了解了一下情况,便直奔后宅吴曦寝宫而来。他要送吴曦最后一程,既然吴曦有这个请求。
来啦?吴曦一直睁着的眼睛,在安丙和张群芳匆匆进屋时,反而闭上了。仿佛要集聚浑身的力量,又似乎不愿意看到安丙那张没有胡子的老脸。
下官来了,大帅!安丙自称下官,称吴曦也换成了大帅,意思很明显,他是大宋的臣子,不是他吴曦的臣子。
见到本王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吧?吴曦冷笑问。
大帅,下官本不愿意看到你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的。安丙说。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从截获本王密函那时开始,你本来是有机会说的,为什么那时不说?吴曦问。
说了,大帅能听得进去吗?安丙问。
说与不说,是你的事;听与不听,是我的事。本王只知道你没说!
为了自保,下官不敢说。安丙不得不说实话。
既然早就知道本王的意图,为何迟迟不动手?吴曦再问。
名不正则言不顺,下官不做师出无名的事。再说了,下官也不想担谋害长官的骂名。
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等本王称王蜀中?好给你一个行动的理由?
不错!安丙再次说了实话。
能说你阴险吗?吴曦冷笑问。
和大帅以溃败的名义让出关外四州一样,这叫策略。安丙笑道。
最后一个问题。吴曦以手撑地,想动一动身子坐起来,但脊柱已断,下半身瘫痪在地,根本就动不了,他只得放弃。本王欲力挽狂澜,于我大汉民族生死存亡之际,立强国,固疆域,图大金,复中原,放眼数十年之后,冀望未来能抗击蒙古鞑子,本王何错之有?
大帅没错!安丙闭上眼说,能有大帅这样长远眼光的,当世并无第二人。
那你为什么要对本王动手?为什么?吴曦猛然睁开双眼,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惊得李贵和王换赶紧围了过来,躲在床下的小妾也捂住了耳朵。
安丙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待吴曦平静点儿,才耐心地说:大帅,大宋每个子民都渴望国家强大,都渴望能恢复中原,因此才有岳飞抗金,老老帅大战和尚塬,才有陆放翁那些铁马冰河频繁出现的诗歌,辛稼轩那些沙场秋点兵的词作。他们谁没有一腔热血?谁没有恢宏的梦想?可他们谁为了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就叛宋称王、分裂国家了?没有!因为他们知道,个人的梦想再崇高,再伟大,也不能以牺牲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来换取梦想的实现!
哈哈哈哈!吴曦忍不住笑了,笑声苍凉,岳武穆含冤屈死风波亭,本王祖父和父亲屡遭朝廷猜忌,一辈子抑郁,他们谁没远大梦想?谁没一身本事?为什么无法实现?你想过根本原因没有?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也不敢像本王一样武装割据,推翻那个腐朽的朝廷!在世的陆游和辛弃疾就免了,他们除了发发牢骚,吟讽风月,跪拜朝廷,简直一无是处!
安丙苦笑着摇头说:大帅,你叫下官怎么说你好呢?关外四州生灵涂炭,好好的河池给你一把火就烧了,对了,还有你住过的那座宅子,他们都唤不起你的罪恶感吗?
不能!吴曦再次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不让政权落入昏聩者手中,李世民可以杀戮手足兄弟;为了实现结束五代十国混乱局面的梦想,赵匡胤连孤儿寡母都可以欺负。本王为了建立强大国家,牺牲关外四州百姓利益,那又算得了什么?
那下官再无话可说了!安丙害怕自己心软,赶紧站起来,对身边的李贵王换说,动手吧!给大帅一个痛快的,不要让他太痛苦!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生在这个羸弱的时代,谁没有强国梦想?可是,生在这个文化基因软弱的时代,谁又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梦想?岳飞不能,陆游、辛弃疾也不能,吴曦更不能,而他安丙,甚至连梦想都不敢拥有!
一声浩然长叹,安丙发觉自己的眼眶已经湿润。吴曦演了一出短暂而崇高的悲剧,而这个时代,却在继续其漫长的悲剧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