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秋风乍起,我总会想起一九七八年的那个清晨。
大哥身着军装,胸佩红花,在喧天的锣鼓声中走向村口。
在村口的槐树下,我看出了母亲的不舍。
那一刻,我看到母亲一只手紧紧攥着围裙角,另一只手在空中举了又放,最终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那时我不知道,从那天起,我将成为母亲与千里之外祖国边疆的一座桥。
乡邮政所那扇漆绿的门,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风景。
每日清晨,我背着母亲缝制的布书包,总要在这里驻足。
邮政所墙上那块小黑板的文字,是我每天必读的功课,那上面的文字,有时让我兴奋,而有时令我失落。
而每当邮政所的工作人员从窗口递出那个印着部队番号的信封时,我的脚步就会变得轻快,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
母亲见到信时,眼睛里会突然点亮一簇火苗。
我现在还记得,她总是先在围裙上反复擦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指尖在那于她来说十分陌生的字体上轻轻摩挲。
我拆信时,她的身子微微前倾,每一个字都要我慢慢读来,有时还要倒回去再听一遍。
得知大哥一切安好之后,她的眉头会舒展片刻,随即又蹙起来:“边疆那么远,他吃得惯吗?夜里可记得添衣?”
回信是家中最郑重的仪式。
煤油灯下,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絮絮地说着要说的话。
从地里的收成说到邻居家的喜事,从叮嘱添衣到嘱咐做人,她总能说出一篇最美而又最朴实的文章。
我握着铅笔,努力跟上母亲的语速,生怕漏掉一个字。
有时她会突然停下,问我:“刚才那句写上了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才又放心地继续说下去。
那些夜晚,煤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摇曳如一幅温馨的画。
七九年的春天,战争的阴云让母亲变得更加沉默。
她常常望着他大儿子戍边的方向出神,手里的活计做着做着就停了。
每日正午,她必定准时守在院里,倾听乡镇府的广播。
广播员的声音从铁喇叭里传来,带着滋滋的电流声,在母亲听来却比什么都重要。
母亲从一个词的停顿、一声语调的变化里,揣测着远方的消息。
有时信号不好,她就踮起脚,仿佛这样就能离她大儿子的消息更近一些。
母亲原本是一位不闻外事的农妇,如今却成了最关心时局的人。
她瘦弱的肩膀似乎更单薄了,可眼神里的坚韧却从未减少。
她常对我们说:“多读点书,将来不吃亏。”
这句话朴素得像地里的泥土,却包含了世间最深的爱。她不求我们显达,只愿我们平安顺遂。
如今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常常梦见那些等信的日子。
梦见母亲站在村头那块自家地里极目远眺的模样,梦见她听广播时紧抿的嘴唇,梦见她口述家书时认真的神情。
待我醒来时,枕畔常是湿的。
母亲去世那年,大哥回来了,他送了母亲最后一程。
我多想在母亲的棺木里放一沓大哥曾经的来信。
那些信纸或许已经泛黄,字迹亦或也模糊了,可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间都让母亲暂时的踏实与安心。
我知道,那些曾经的家书中的每一个字,装的不仅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挂,更是一个平凡女子用最朴素的方式写就的慈母般的诗篇。
岁月如流,当年的小儿也已生华发。
可我始终记得母亲的话,记得那些用思念织就的岁月。
有时提笔作文,恍惚间还能听见母亲在耳畔细语,告诉我哪句话该怎么说,哪个字该怎么写。
母亲清晰的思路与文语的表达,得使我后来作文时也用上了。
我思念母亲,原来母亲在我心里从不曾真正离开。
她活在我写的每一个字里,活在我走过的每一步路上,活在我晶莹的泪花中,活在我每一个想她的梦里…
那跨越千山万水的牵挂,早已化作血脉中的印记,代代相传以至于生生不息。
回忆我的母亲,是不忘母亲的善良与包容,不忘母亲的慈爱,不忘母亲一生倾注于子女的心血,不忘母亲教我为人的处世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