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绣绷子上的银针还悬着半截红线，晃动的光影在蓝底绸布上洇出个残缺的月亮。茶垢在青瓷碗底结成鳞片状斑纹，我蘸着凉透的龙井润开绣线结块时，檐角铁马突然连串急响，惊得针尖在孔雀尾羽上斜斜划出道伤口。血珠晕开的刹那，十指反射性收拢成拳，攥皱了那幅绣了二十年的《百鸟朝凤》图。
里屋传来搪瓷杯重重磕在八仙桌上的闷响，母亲惯常这样叩击着催促上茶。我垂头将伤口含进嘴里，铁锈味混着陈年茶渍的苦涩在舌尖漫开。水渍沿着绷架边缘渗进孔雀眼眶，金线绣成的瞳仁泛起浑浊的潮气，仿佛回到那个暴雨骤降的黄昏——十七岁的我蜷缩在绣房梁柱后，看着父亲将整匹未完工的绣品抛入运河，缎面上的百鸟在漩涡里展开翅膀。
"锦心绣庄的招牌该换了。"母亲今日未绾发髻，银丝垂落掩住半边烧伤的疤痕。她枯瘦的手指抚过绷架上倒伏的雀鸟，金线突然毫无预兆地断裂，细碎光点坠入茶碗，惊起圈圈涟漪。东厢房堆叠的蚕丝又开始无风自动，自父亲失踪后，那些本该雪白的丝卷总透着诡谲的暗红，如同浸透了未凝固的朱砂。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绷架底部的刻痕，凹凸纹路在掌纹间苏醒。十年前父亲刻下的"戍"字仍嵌着墨色，边缘却新增了细密裂纹。茶汤晃动的倒影中，母亲整理绣线的动作突然凝滞，半幅未绣的凤冠被扯出凌乱丝头，暗红蚕丝在日光下蜿蜒如血管。
暴雨在黄昏时分如期而至，瓦当流淌的水帘将绣房隔绝成孤岛。当母亲颤抖着点燃整箱绣样时，火舌舔舐蚕丝的毕剥声中，我终于看清那些暗红丝线并非染料——数以千计的断甲深嵌丝絮，母亲常年包裹手套的左手，无名指根部露出森白骨茬。
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在火光中重组：父亲嘶吼着"蜀绣岂能用伤人血丝"冲进雨幕，母亲举着燃烧的火把追至码头，我藏身的绣筐被狂风掀翻，漫天飘散的蚕丝缠住货船桅杆，父亲抓住的那根丝线突然渗出血珠，将他拉向漆黑的水底。
燃烧的绣箱轰然倒塌，迸溅的火星引燃梁柱间的蛛网。母亲在热浪中展开双臂，后背浮现出完整的凤凰纹样——那并非刺绣，是无数道用银针刻入皮肉的伤痕。火焰吞没她最后的低语时，我发疯般刨开灰烬，从烫手的余烬里扒出半枚青玉顶针，内壁刻着父亲的字迹："护好绣脉"。
暴雨浇灭残火时，绣庄百年梁柱发出龟裂的哀鸣。我握紧顶针冲向父亲坠河的码头，惊雷劈开夜幕的刹那，河面浮现出奇异的光带——父亲当年沉入水底的绣品正在河床发光，被蚕丝缠绕的尸骨手掌向上托举，掌心躺着母亲失踪多年的右手无名指，指节上戴着与我手中相同的青玉顶针。
浑浊的河水中，两枚顶针自动嵌合，旋出暗格里的丝绢密信。浸水二十年的字迹在月光下浮现："蜀绣传女不传男，阿沅若知我剜指取丝必自焚，只能假死护秘"。闪电照亮对岸芦苇荡时，我终于看见那个与父亲容貌相似的养蚕人，正将染血的蚕茧抛入铁锅蒸煮。
指尖传来银针入肉的刺痛，不知何时我已将母亲遗留的钢针扎进掌心。鲜血顺着《百鸟朝凤》的裂帛滴落，在焦黑的地板上绽开朵朵红梅。当第一缕天光穿透残破的瓦顶，我拆解下所有绣架的金丝，将灼伤的左手指尖浸入鲜红蚕茧。
染血的丝线在绷架上重新绷紧时，运河忽然掀起不寻常的浪涌。我握紧刻着"戍"字的绣架走向码头，背后百年绣庄在晨曦中坍塌，激起的尘埃里浮动着金色丝光。对岸养蚕人的惊呼声中，染血的蚕丝自发缠上货船缆绳，将二十年来吞噬绣娘骨血的铁锅拽入漩涡。
手中银针破开浑浊水面那刻，父亲的手骨忽然化为流沙，裹着水底的残缺绣品汇入丝线。母亲背上的凤凰纹样在水中重现，烧焦的羽翼拂过我腕间旧伤。当最后缕蚕丝缠住养蚕人的脚踝时，我终于读懂父亲刻在绣架底的"戍"字——原是半阙"成"字，等二十年鲜血来填满缺失的笔画。
朝阳彻底跃出水面时，绣庄残垣间钻出嫩绿新芽。我立在船头整理染血的丝线，远方传来陌生绣娘们清亮的采桑谣。掌心血痕干涸成新的丝线脉络，绷架上沉睡二十年的凤凰终于睁开金目，翼尖掠过处，满河浮起闪着微光的断甲残丝，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涅槃火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