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那场大火烧瞎了我的眼,却让指尖能“看见”颜色。
皇后赐婚,命我亲手绣制自己的嫁衣。
指尖拂过丝线时,我看见被活缝进绣绷的女人的怨魂。
新婚夜,驸马锁骨的新月疤痕,分明是三年前救我出火场的恩人印记。
可那夜也是他刺瞎了我的双眼。
皇后召我修补凤袍,金线缝隙里夹着片染血的指甲。
梦里绣娘被捆在绣架上,针尖从她眼皮刺入,血染红了凤凰的眼睛。
枕边惊现银簪,刻着“裴”字——正是三年前我埋在火场废墟下的信物。
驸马书房密室的画中,我凤冠霞帔,眼睛却完好无损。
画框背面“替身计划”的落款,盖着户部尚书的印章——那是我父亲生前最后的位置。
老宫女临终塞给我的银针,针匣内刻着“以眼还眼”。
指尖血抹在凤袍破损处,丝线如活蛇缠绕手腕,绣出驸马与尚书千金幽会的场景。
皇后寿宴,凤袍渗出血珠。
驸马抓住我手腕,丝线从我指缝钻出,在他脸上绣出“罪臣之女”。
我扯下眼上纱布,露出义眼中闪烁的银针——
三年前他刺瞎我双眼时,我将绣花针藏进了眼球。
指尖触上那光滑冰凉的缎面,一股寒意便顺着指骨蛇一样钻上来,激得我脊背一颤。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丝线、沉水香,还有一丝……一丝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我左眼上覆着厚厚的纱布,三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留给我的,除了永恒的黑暗,便是这双能“看见”颜色的手。此刻,这双手正搭在皇后娘娘赐下的婚服上——一袭华美得令人窒息的凤冠霞帔。
“沈绣娘,”一个平板无波、带着宫中特有疏离腔调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是皇后派来的掌事嬷嬷,“娘娘恩典,您的嫁衣,得您亲手绣上最后的百鸟朝凤纹。这是天大的体面。”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提醒还是警告,“针脚,务必……稳当些。”
稳当?我心底无声地冷笑,像一块浸透冰水的石头。这所谓的恩典,不过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刃,让我亲手绣完自己的催命符。指尖在冰凉滑腻的缎子上小心地移动,避开那些尚未完成的繁复金线。突然,指腹下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不像丝线,倒像是……干枯的草梗,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柔韧。我凝神,指尖的“视界”骤然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淹没!那红色粘稠、滚烫,带着浓烈的怨恨和不甘,瞬间裹住了我的感知。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喉咙里挤出。
“沈绣娘?”嬷嬷的声音立刻警觉起来。
“无事,”我强迫自己的声音平稳,指尖却像被那无形的血色烫伤般猛地缩回,在宽大的袖子里微微颤抖,“只是……这金线捻得极紧,有些刮手。”
那嬷嬷似乎靠近了些,浑浊的呼吸喷在我耳侧,带着审视:“娘娘的恩典,用心便是。时辰不早了,老奴告退,您……好生绣着。”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闷响,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也把我锁在这片用丝绸和死亡编织的囚笼里。死寂重新降临,浓稠得化不开。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在空旷的殿内擂鼓般回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指尖残留的灼痛和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幻象,再次将手伸向嫁衣的腰封部位。那里,该是百鸟朝凤图中凤凰长尾的起始处。指尖甫一触及那片尚未绣满的锦缎,一股更加强烈、更加混乱的“色彩”洪流猛地冲进我的脑海!
不再是单一的猩红,而是无数破碎、扭曲、尖叫着的色块:绝望的灰黑、刺目的金芒、濒死的青紫……它们在黑暗中疯狂旋转、撕扯。一个凄厉到非人的女子尖啸声,毫无预兆地刺穿我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那声音里饱含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无边无际的怨毒,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
“啊——!针……我的眼睛!眼睛!”
尖叫声中,一幅无比清晰的画面在我“眼前”炸开:一个年轻的绣娘,面容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被死死捆缚在巨大的宫廷绣架上!手腕、脚踝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皮开肉绽,渗出的血染红了身下昂贵的云锦。她徒劳地挣扎着,绣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立在旁边,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寒光闪闪的绣花针。那针尖,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精准和冷酷,对着她因恐惧而圆睁的右眼,狠狠地、慢慢地刺了下去!
噗嗤!
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穿透声在死寂的殿内响起,如同实质。
“不——!”绣娘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鲜血,滚烫的、粘稠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她破碎的眼眶里喷涌而出!那血并非随意流淌,而是诡异地、精准地溅落在绣架上绷紧的、尚未完成的凤凰图样上。赤金的凤凰头部,尤其是那只用上好珊瑚米珠精心缀成的凤凰眼睛,瞬间被这滚烫的人血浸透、覆盖!猩红迅速吞噬了珠子的莹润光泽,将那象征尊贵祥瑞的凤凰之眼,染成了两枚滴血的、充满怨毒的诅咒之瞳!
画面骤然碎裂,尖啸声戛然而止。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殿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的背脊,黏腻冰冷。左眼上厚厚的纱布下,那早已失明的眼球深处,竟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刺痛,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惊喘。指尖残留的幻痛和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怨气,如同附骨之疽,缠绕不去。
那根针……那个施暴者模糊的身影……还有这嫁衣上,凤凰眼中渗出的血……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突兀。我靠着冰冷的柱子,缓缓滑坐在地。丝滑的嫁衣衣摆散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无声无息。指尖的“视界”里,那凤凰血眼的猩红,仿佛还在黑暗中燃烧,永不熄灭。这哪里是嫁衣?分明是一件浸透了冤魂血泪、裹挟着无边诅咒的裹尸布!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更漏单调的滴水声像在计数我剩余的光阴。我用尽全身力气,扶着柱子缓缓站起,摸索着走向殿角那张放着针线箩的酸枝木矮几。指尖触到箩筐里冰冷的银剪、缠绕的丝线,最后,停在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丝帕上。
就在我拿起丝帕,试图擦拭额角冷汗的瞬间,指尖触碰到了帕子下面一个硬物。冰凉,细长,带着金属特有的沉重质感。
心,毫无征兆地沉了下去。
我屏住呼吸,指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拂开丝帕。那硬物的轮廓在指尖下逐渐清晰——一支簪子。簪身细长,簪头……是某种繁复的缠枝花纹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指尖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和微不可察的颤抖,沿着那冰凉的簪身向上移动,仔细地描摹着簪头的缠枝花纹。每一道卷曲的叶蔓,每一朵半开的花苞,都如此熟悉,熟悉到刻骨铭心。当指腹最终停留在那缠枝花蕊中心时,一个清晰的、深刻的凹陷纹路瞬间烙印在感知中。
那是一个字。
一个我曾无数次用指尖摩挲,带着少女所有懵懂期盼和隐秘情思的字。
一个“裴”字。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震得我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彻底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逆流,冲向头顶,带来一阵令人眩晕的轰鸣!
裴!裴砚之!
这支缠枝花银簪!它怎么会在这里?它怎么可能在这里?!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天塌地陷。父亲被构陷通敌,圣旨抄家,锁链加身。混乱中,是那个蒙着脸、身上带着清冽沉水香气味的男人,像撕裂黑夜的一道闪电,冲入熊熊燃烧的府邸后院。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火焰舔舐着房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死亡的灼热气息无处不在。是他,在一片火海和呛人的浓烟中,用有力的臂膀抱起几近昏迷的我,撞开摇摇欲坠的后门,将我抛进了外面冰冷的、瓢泼的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我挣扎着回头,想看清救命恩人的脸,却只模糊地瞥见他脖颈处,被火焰燎破的衣领下,一道弯弯如新月的淡色疤痕。
“快走!别回头!”他嘶哑的声音在雨幕和火焰的咆哮中几乎被淹没。
混乱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支贴身藏着的、母亲留下的缠枝花银簪,狠狠塞进他沾满烟灰和雨水的手中。那是我身上唯一值钱、也是唯一能代表我身份的东西。
“恩人!沈氏阿萦……永志不忘!”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有人从背后用利器狠狠刺向我的双眼!冰冷的金属穿透眼皮,带来灭顶的黑暗和撕裂般的痛楚!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似乎听到一声模糊的冷哼,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沉水香气?不可能!一定是濒死的幻觉!
醒来后,世界只剩下永恒的黑暗和左眼钻心的疼痛。救我的恩人渺无音讯。我曾无数次拖着残破的身体,在好心邻居的搀扶下,偷偷回到已成一片焦黑瓦砾的沈府后院。凭着记忆,在烧塌的闺房位置,在冰冷的、混杂着灰烬和碎木的泥土里,徒劳地挖掘。我想找回那支簪子,或者……恩人的任何一点痕迹。每一次,指尖都只触到冰凉的灰烬和破碎的砖瓦,一无所获。最终,我只能绝望地将那支簪子,连同我最后一点微薄的念想,深埋在那片埋葬了我过往一切的废墟之下。
它是我对那个雨夜唯一光明的祭奠,是我对那个无名恩人无望的寻找。
可如今,它却鬼魅般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深宫禁苑,出现在我即将亲手绣制自己嫁衣的案头!就在那方素帕之下!
是谁?是谁把它放在这里?是那个掌事嬷嬷?还是……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人,裴砚之?
裴砚之……翰林院清贵的编修……三年前救我出火海、锁骨有新月疤的恩人……刺瞎我双眼的凶手……还有这支本该深埋地底的银簪……
无数破碎的线索、混乱的影像、矛盾的身份在我黑暗的“视界”里疯狂冲撞、撕扯!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扎进太阳穴。指尖死死攥住那支冰凉刺骨的银簪,尖锐的簪头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
恩?仇?真?假?
这深不见底的宫阙,这华丽冰冷的嫁衣,还有这鬼魅般重现的信物……它们共同织成了一张巨大而粘稠的蛛网,而我,就是那只早已被钉死在网心、却茫然不知的飞蛾。
殿门方向,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轻盈,却又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是宫女?还是……
我猛地一个激灵,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支滚烫得几乎要灼伤掌心的银簪,闪电般塞进宽大的袖袋深处。冰冷的金属贴着肌肤,带来一阵战栗。指尖残留的簪子轮廓和那个深刻的“裴”字,却像烙印般灼烧着我的神经。
脚步声停在门外,接着是门轴转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一股清冽、悠远、带着独特木质甜韵的香气,随着殿门开启涌了进来,瞬间充盈了整片空间。
沉水香!
是裴砚之惯用的那种沉水香!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和汹涌的混乱思绪。脸上的神情却必须迅速调整,换上一种带着新嫁娘应有羞怯与茫然的平静。
“阿萦?”温润如玉的嗓音在殿内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裴砚之的脚步很轻,却目标明确地朝我所在的角落走来,“听宫人说,你还在赶制嫁衣?莫要太过劳累,伤了眼睛。”他的声音近在咫尺,那股沉水香的气息也越发浓郁,几乎将我包裹。
“不妨事的。”我微微侧身,朝着声音的方向,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符合盲女身份的笑容,“皇后娘娘恩典,不敢懈怠。”
“你总是这般要强。”他轻叹一声,带着一丝怜惜,温热的手掌极其自然地扶住了我的手臂。那动作看似体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我轻轻带离了柱子,引向殿中更开阔的地方。
就在他手掌接触到我手臂的瞬间,我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看”到了!
在他左手虎口的位置,有一片异常粗糙、厚硬的茧!那绝不是握笔的文人该有的茧,它的形状、位置……分明是常年紧握刀柄、弓弩之类武器,反复摩擦才会形成的印记!
三年前那个雨夜,刺向我双眼的凶手,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触感……握持它的那只手,虎口处,就有着这样一块坚硬厚实的茧!记忆深处的剧痛与此刻指尖的触感瞬间重合!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是他!那个刺瞎我双眼的人!那个凶手!
然而,这致命的触感刚刚烙下,裴砚之扶着我手臂的手微微调整了一下位置。他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我颈侧裸露的一小块肌肤。
指腹!他的指腹!
我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那指腹上极其细微的、纵横交错的旧伤痕!那些伤痕非常浅,早已愈合,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细密排列的纹路。这纹路……这纹路分明是无数次被坚韧的丝线勒割、拉伤后留下的痕迹!只有顶尖的绣工,或者……长期、大量处理特殊丝线物品的人,才会留下这样的印记!
绣工?裴砚之?翰林院编修?
刺瞎我的凶手,虎口有握兵器的厚茧……而此刻扶着我的人,指腹却有长期处理丝线的旧伤?同一个人身上,怎会出现如此截然不同的印记?除非……除非他并非只是表面上的翰林清贵!
混乱如同沸腾的泥浆,几乎要将我吞噬。但我不能乱,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能显露。我强忍着抽回手臂的冲动,任由他搀扶着,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阿萦?”裴砚之似乎察觉到了我瞬间的僵硬,声音里透出询问,“可是哪里不适?”
“没……只是有些凉。”我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借着整理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指尖在袖中,死死掐着那枚冰凉的银簪,簪尖刺入皮肉的锐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是我疏忽了。”裴砚之的声音依旧温润,听不出丝毫破绽。他扶着我,走到殿内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圈椅旁,“坐下歇歇。大婚诸事繁杂,莫要累坏了身子。”
我依言坐下,指尖紧紧攥着嫁衣冰凉的衣料。沉水香的气息萦绕不去,如同无形的绳索。虎口的厚茧,指腹的丝线旧伤,袖中滚烫的银簪……还有那件浸透了冤魂血泪的嫁衣……无数碎片在黑暗的脑海中激烈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令人信服的真相。
这宫阙深深,嫁衣如血。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而那个即将与我共结连理的男人,他的身上,究竟藏着多少张面孔?多少重身份?多少……致命的秘密?
空气里的沉水香,此刻闻起来,竟隐隐透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指尖下的疤痕轮廓冰冷而清晰,如同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那弯新月的弧度,那微微凸起的边缘……分毫不差!正是三年前火海中,那个救我于烈焰焚身之际的蒙面恩人,颈侧留下的印记!
救命的恩情,剜眼的血仇……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我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我生生撕裂!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窒息感。袖袋里那支缠枝花银簪的冰冷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肌肤,灼烫着我的神智。
是他!裴砚之!他就是那个蒙面人!他就是救我的人!可他……他为何又要刺瞎我的双眼?为何要在我最脆弱、最绝望的时刻,亲手将我推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混乱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思维。我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近乎失礼,指尖还残留着那疤痕的冰冷触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裴砚之肌肤的温热。
“阿萦?”裴砚之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似乎对我突兀的抽离感到不解。他的气息平稳,那沉水香依旧清冽悠远,仿佛刚才那足以将我灵魂震碎的秘密触碰从未发生。
“没……没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我强迫自己垂下头,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怨毒与困惑死死压在低垂的眼睑之下,不让一丝一毫泄露在这片虚假的平静里。“只是……这嫁衣上的金线,似乎有些……硌手。”我胡乱地找了个借口,指尖下意识地抚摸着袖口冰凉的缎面,试图压下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金线用的是内造库上好的捻金线,许是捻得紧了些。”裴砚之的声音带着安抚的笑意,他的手似乎想再次伸过来,但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缓缓收了回去。那份体贴与克制,此刻在我感知中,却充满了虚伪的算计。“莫要心急,慢慢来便是。皇后娘娘……也是看重你这份手艺。”
看重?看重我这双能“看见”颜色、能“看见”怨魂的手,亲手绣制一件裹尸布吗?心头的冷笑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此刻,我必须扮演好这个温顺、柔弱、茫然无知的盲女。
“是,阿萦明白。”我低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顺从。
“好了,你且安心绣着。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些再来看你。”裴砚之的声音温和依旧。脚步声响起,沉稳地走向殿门方向,那股清冽的沉水香也随之渐渐远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将他与外面那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隔绝开来,也将我重新锁回这华丽的囚笼。确认他走远后,我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几乎是瘫软地靠回冰冷的殿柱上。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袖中的银簪被我死死攥住,尖锐的簪头刺入掌心,带来一阵锐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救命的恩人,剜眼的仇敌……裴砚之!你究竟是谁?你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具下,藏着怎样一张狰狞的面孔?
那件华美冰冷的嫁衣,此刻在我黑暗的感知中,如同一个巨大的、张着血口的怪物,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绝望。指尖触碰到的每一丝金线,仿佛都缠绕着那个被活活刺穿双眼的绣娘的怨魂,发出无声的尖啸。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这深宫如同巨大的蛛网,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我必须知道真相!哪怕这真相会让我万劫不复!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心中疯长——裴砚之的书房!他是翰林院编修,又深得圣心,他的书房里,会不会藏着解开这一切谜团的钥匙?关于那场大火,关于父亲的“通敌”,关于这支鬼魅般重现的银簪,关于他锁骨上的疤痕……还有那所谓的“替身计划”!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团幽暗的鬼火,在无边的绝望中,燃烧起一丝疯狂的光芒。恐惧依然如影随形,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好奇和恨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最称职的绣娘,将所有的惶恐与恨意都深深埋藏,指尖只专注于那件华丽而诡异的嫁衣。我绣得格外“用心”,甚至主动要求掌事嬷嬷提供更多上好的丝线。每一次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丝线,感知着其上残留的微弱怨念,心头的决绝便更添一分。我在麻痹他们,也在麻痹自己,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而至。裴砚之被皇帝紧急召见入宫议事。府邸里显得格外安静。伺候我的小宫女年纪尚小,午后便有些恹恹欲睡。我借口想独自在廊下“听听风声”,让她自去歇息片刻。小宫女不疑有他,很快便没了声息。
确认四下无人,我扶着冰冷的廊柱,凭着这几日暗中摸索记下的路线,朝着记忆中裴砚之书房的方向,一步一步,极其小心地挪去。心跳如鼓,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指尖掠过雕花的窗棂、光滑的墙面、垂下的藤蔓……感知着这座府邸冰冷而陌生的脉络。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扇厚重的木门。门环冰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严感。就是这里。
书房的门并未落锁。这或许是他的自信,认为一个瞎子绝不可能找到这里,更不可能窥探什么。我屏住呼吸,轻轻一推。沉重的木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纸张气息、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熟悉到令人作呕的沉水香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香气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书房内陷入一片更深的、纯粹的黑暗。但我的世界,本就只有黑暗。此刻,指尖的“视界”成了我唯一的眼睛。
书房很大,陈设考究。指尖能清晰地感知到紫檀木大书案的厚重光滑,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架、砚台、镇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属于裴砚之的、掌控一切的、冰冷而精密的秩序感。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指尖沿着冰冷的墙壁一寸寸移动,仔细地“看”着。墙壁光滑,挂着字画,能摸到装裱的锦缎边缘和木框的棱角。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符合一个翰林清贵的身份。
然而,当我的指尖移动至书房最内侧,靠近一个巨大博古架的位置时,触感忽然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墙面的温度似乎更低一些,触感也并非完全光滑,而是在一片平整中,隐藏着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小的垂直缝隙!这缝隙极其规整,绝非墙体自然开裂!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就是这里!一定有什么!
指尖顺着那道垂直的缝隙向下摸索,在接近地面一尺左右的位置,指腹触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微凸起的圆形小点!触感冰凉,似乎是某种金属机括!
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我用指尖用力向下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簧弹动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所有虚假的平静!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石头摩擦的细微声响。面前那块看似浑然一体的墙壁,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幽暗入口!
一股更加阴冷、更加陈旧、带着浓重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许久的血腥与怨念混合的气息,猛地从洞口涌出,瞬间将我包裹!这股气息如此阴寒刺骨,带着强烈的恶意,几乎让我瞬间窒息!
左眼空洞的深处,那早已失明的神经末梢,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正从眼球内部狠狠扎出!这痛楚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正是三年前那场剜目酷刑的再现!
“呃啊……”一声痛苦的闷哼无法抑制地从喉间逸出,我踉跄一步,几乎扶不住冰冷的墙壁。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
这密室……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这股气息……这股怨念……为何会引发我失明之眼的剧痛?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至顶。那阴寒的气息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拉扯着我的神经,警告着我逃离。但袖中那支冰冷的银簪,指尖残留的疤痕触感,还有嫁衣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怨气……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股更强大的、疯狂的推力,将我推向那黑暗的入口。
真相!就在里面!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几乎要将我灵魂冻结的阴寒和左眼的剧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侧身挤进了那道狭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入口。
密室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浓重的灰尘、陈年纸张腐朽的气息,以及……那股仿佛渗透进每一寸墙壁的、冰冷刺骨的怨念和血腥气。它无声地缠绕上来,勒紧我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指尖在黑暗中颤抖着向前摸索,触到的首先是冰冷的、粗糙的石壁。我强迫自己向前挪动,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之上。密室的纵深似乎并不大,几步之后,指尖便触到了对面的墙壁。然而,这面墙的触感截然不同!
不再是冰冷粗糙的石块,而是……一种极其光滑、细腻的平面。像是上好的绢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指尖拂过,能清晰地感知到上面凸起的、复杂的纹理——是颜料堆积的触感!
这是一幅画!一幅挂在密室最深处的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预感,颤抖着抚上那冰冷的画布表面。指尖的“视界”瞬间被一片刺目的、喧嚣的色彩洪流所淹没!
大红的底色,浓烈得如同泼洒的鲜血!金线勾勒出繁复华丽的凤凰于飞纹样,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夺目的光泽!画面中央,是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嫁衣的华美、金饰的璀璨、珍珠的莹润……所有细节都在指尖下纤毫毕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虚假的喜庆!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沿着画中女子的轮廓移动。纤细的脖颈,流畅的肩膀,被宽大嫁衣包裹的腰身……最后,停留在了那张精心描绘的脸上。
黛眉如远山,朱唇一点红。脸颊晕染着新嫁娘的娇羞红晕。这面容……如此熟悉!每一个线条,每一处起伏,都深深地烙印在我黑暗的世界里。
是我!画中人,赫然是我!沈阿萦!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颤抖着、带着无法言喻的惊骇,想要确认那画中人的眼睛时,一股冰冷的、带着绝对恶意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舔舐过我的感知!
指尖下的画面,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没有空洞!没有纱布!没有失明带来的任何阴霾!
那是一双完好的眼睛!一双顾盼生辉、流光溢彩的眸子!眼瞳被描绘得极其精细,如同最上等的墨玉,深邃明亮,清晰地倒映着画中摇曳的红烛光影!那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新嫁娘特有的、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羞怯!
完好的眼睛!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彻底冻结!我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窒息!绝对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左眼空洞深处,那早已死寂的神经末梢,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痛!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清晰,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正沿着三年前被刺穿的路径,再次狠狠扎了进来!
画中的人是我!穿着我亲手绣制的、浸透怨魂血泪的嫁衣!可她却有着一双……我永远失去的、完好无损的眼睛!
这算什么?一个恶毒的玩笑?一个精心设计的诅咒?
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之后,是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恨意!是谁?是谁画了这幅画?裴砚之?他把我画得如此完美,如此“健全”,是想掩盖什么?是想用这幅虚假的画像,取代现实中这个残缺的、被他亲手毁掉的我吗?
替身……替身计划……那个老宫女临死前含糊不清的词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
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恨意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无法控制。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怨念和血腥的冰冷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不行!不能只看表面!这幅画……这幅邪恶的画,背后一定还有东西!
我强忍着左眼的剧痛和翻腾的恨意,再次伸出手,颤抖着摸索到那冰冷厚重的画框边缘。指尖沿着坚硬的木框向下,探向画框的背面。
粗糙的木料触感下,指尖很快触碰到了异样!
那里贴着东西!是纸张!不止一张!
指尖的感知瞬间变得无比敏锐。第一张纸,质地较硬,似乎是某种……公文?指腹能清晰地“读”到纸张上凹凸的印记——那是印章留下的痕迹!一个圆形的轮廓,中间是极其复杂的印文凸起。指尖顺着那凸起的线条艰难地描摹着……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的印章!
这个位置!正是父亲生前最后的位置!那个最终被盖上“通敌”罪名、将沈氏满门推入地狱的位置!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户部尚书……裴砚之……密室……这幅有着完好眼睛的、我的画像……
混乱的线索如同狂暴的漩涡,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彻底绞碎!但指尖的探寻并未停止!在那张印有户部尚书印章的公文纸张之下,似乎还有另一张纸!质地更薄,像是普通的信笺。
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开上面那张公文纸,探向下面那张薄薄的信笺。指腹在纸张表面缓缓移动,捕捉着墨迹留下的细微凸起。那些字迹似乎写得有些急促,笔画带着一种凌厉的力道。
“……替……身……计……划……”
指尖描摹出这四个字的轮廓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替身计划!
“……沈氏女……目盲……可控……其绣技……精绝……可复……凤仪……”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待……事成……此身……可……除……”
断断续续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剜在我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算计和残忍的杀意!
沈氏女……目盲……可控……其绣技……可复凤仪……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待事成……此身可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浪潮,猛地将我淹没!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沿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尘土的气息呛入鼻腔,混合着那浓得化不开的怨念和血腥气。
替身计划……我,沈阿萦,一个家破人亡、双目失明的孤女,之所以能被皇后赐婚给前途无量的翰林院编修裴砚之,之所以能被“恩准”亲手绣制自己的嫁衣……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阴谋!
他们看中的,是我这双失明后反而能“看见”颜色的手!看中的是我沈家祖传的精绝绣技!他们需要我绣出完美的凤袍,需要我“复现”那个所谓的“凤仪”!然后呢?然后便是“移花接木”、“李代桃僵”!用那个画中“完好”的替身,取代我这个真正的、残缺的绣娘!而当这一切完成,我这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此身”,等待我的结局只有一个——“可除”!
杀!灭口!
裴砚之!那个锁骨有着新月疤痕、身上带着沉水香气、救我于火海又刺瞎我双眼的男人!他根本不是什么偶然的恩人,也不是什么真心情深的未婚夫!他是这个“替身计划”最核心的执行者!他书房密室里的这幅画,这份盖着户部尚书印章的公文,这张写着“替身计划”的信笺……都是铁证!
那支重现的银簪……那分明是他故意放在我案头,用来试探我是否还记得三年前那场“救命之恩”的道具!用来确认我这个“替身”是否足够“可控”的饵!
而户部尚书……那个取代了我父亲位置的人……他才是幕后真正的黑手!他和裴砚之,是一丘之貉!
父亲……父亲所谓的“通敌”……沈家满门的覆灭……我失明的双眼……原来都不过是这场巨大阴谋中,被无情碾碎的垫脚石!
“嗬……嗬……” 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却吐不出一个字。极致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冷的绝望中疯狂奔涌,几乎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地面,粗糙的石砾刺破了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恨意的万分之一。
裴砚之!户部尚书!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密室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紧紧包裹着我因恨意而颤抖的身体。指尖残留着画布上那虚假的完好眼睛的触感,残留着公文上户部尚书印章的冰冷轮廓,残留着“替身计划”那淬毒字句的尖锐凸起……每一寸感知都在燃烧,都在无声地尖啸!
就在这恨意几乎要冲破躯壳的瞬间,密室外,极其突兀地,传来一声轻微的——
“咔哒。”
是机簧复位的声音!紧接着,是那令人牙酸的、石头摩擦的细微声响!
密室的门……正在被关上!
那声“咔哒”如同地狱的丧钟,狠狠敲碎了我所有侥幸的幻想!石头摩擦的声响在死寂的密室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朝着我碾压而来!
密室的门……正在关闭!
裴砚之回来了!或者,是其他发现了我闯入的人!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我的死期已至!就在此刻!就在这间埋葬了无数秘密的黑暗囚笼里!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和思维。求生的本能却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冻结的冰层下爆发出最原始、最疯狂的嘶吼!
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身体在意识之前已经做出了反应!我甚至顾不上左眼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也顾不上那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阴寒怨念,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猛地弹起!黑暗中,我像一头瞎眼的野兽,凭着瞬间爆发的蛮力和对入口位置残存的记忆,朝着那即将闭合的石门方向,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沉重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石墙,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速度向内滑动!那道曾经容我侧身进入的缝隙,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窄!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啊——!”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嘶喊,那是绝望的呐喊,也是拼尽全力的冲锋!我整个人撞向那道缝隙,肩膀狠狠磕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但我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双手死死抠住正在合拢的石门边缘,指甲在坚硬的石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瞬间断裂!温热的液体顺着指尖流下,是血!但我毫无知觉!
缝隙越来越窄!冰冷的石壁挤压着我的身体,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暗、窒息、冰冷的死亡触手可及!
就在那缝隙即将彻底闭合,将我永远囚禁在这活人墓穴中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身体终于以一种扭曲的、几乎折断的姿势,从那最后一线窄缝中,硬生生挤了出去!
“砰!”
沉重的石门在我身后彻底合拢,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得整个书房似乎都微微颤动!那最后一丝阴寒怨念的气息也被彻底隔绝在厚重的石壁之后。
我像一滩烂泥般摔倒在书房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浑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肩膀和肋骨的剧痛迟来地席卷全身,混合着指甲断裂处的尖锐刺痛。冷汗如同瀑布般淌下,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疯狂地抽吸着书房里相对“正常”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被活活封死在那口冰冷的石棺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恐惧的余波尚未散去,但另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迅速占据了心间——滔天的恨意!裴砚之!他想杀我!他刚才差点就杀了我!
那幅有着完好眼睛的我的画像,那份盖着户部尚书印章的公文,那张写着“替身计划”和“此身可除”的信笺……所有冰冷的证据都在无声地咆哮着真相!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这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灭口!
脚步声!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正从书房外走廊的尽头快速逼近!伴随着那越来越清晰的、令人作呕的沉水香气!
裴砚之!他来了!他一定是听到了动静!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不能让他发现!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进过密室!否则,等待我的将是比活埋更可怕的结局!他有一万种方法让我“意外”消失!
怎么办?怎么办?!
混乱如同沸腾的油锅。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我强忍着全身的剧痛,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至少要离开这密室门口!但剧痛和脱力让我的动作变得无比笨拙和缓慢。
来不及了!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门轴转动的轻微吱呀声如同催命符!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慌乱摸索时,忽然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硬的物体!它就躺在离我摔倒位置不远的地上,似乎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
是那支缠枝花银簪!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嫁祸!制造意外!用我的“残缺”来掩盖一切!
没有半分犹豫!在那扇沉重的书房门被彻底推开的前一刹那,我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支冰冷的银簪狠狠朝着书房内侧、远离密室入口的方向,用力掷了出去!
“叮当!”
银簪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撞在远处一个硬物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与此同时,我猛地抱住自己的左脚踝,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啊——!”
“阿萦?!”
裴砚之的声音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瞬间在门口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冲到我身边,那股浓郁的沉水香几乎将我淹没。
“怎么回事?!”他蹲下身,温热的手掌带着一种急切的力道抓住了我的手臂,试图将我扶起。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声音里那强装的关切下,隐藏的审视和一丝紧绷的警惕。他的目光,一定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整个书房,尤其是那个密室入口的方向!
“我……我……”我剧烈地喘息着,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破碎,带着盲人特有的无助和惊慌,“我想……想给大人……倒杯茶……不小心……绊倒了……脚……脚踝好痛……” 眼泪适时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覆眼的纱布。这眼泪,三分是真疼,七分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眼前这个魔鬼的恨意。
“茶?”裴砚之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伪。他扶着我手臂的手微微用力,将我半扶半抱起来。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我脸上、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抱着脚踝的手上,以及我因为挣扎而散乱狼狈的衣衫和沾满灰尘的手掌。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的语气放软了些,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那股紧绷的警惕似乎有所放松。“这书房里东西多,光线又暗,你眼睛不便,以后不要自己进来。”他一边说,一边看似不经意地环顾四周。他的目光,一定掠过了地上那支被我扔出去的银簪,也掠过了那扇完好如初、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密室石门。
“是……阿萦知错了……”我垂下头,将脸埋在他带着沉水香气息的衣襟里,肩膀因“抽泣”而耸动,身体却因极致的恐惧和恨意而僵硬冰冷。“簪子……我的簪子……好像掉了……”我故意哽咽着,带着哭腔,指向银簪落地的方向。
裴砚之的目光顺着我“茫然”指向的方向望去。他扶着我,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支缠枝花银簪。簪身冰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在这里。”他将簪子递到我手中,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我的掌心,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收好了,别再掉了。”
我紧紧攥住那支冰凉的银簪,尖锐的簪头抵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我保持清醒。他信了?他真的相信这只是个盲女笨拙的意外?还是……他只是在麻痹我?
“来人!”裴砚之扬声唤道。很快,两个脚步声轻快的丫鬟跑了进来。
“扶夫人回房休息,传府医看看脚踝。”他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平稳,仿佛刚才书房里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瞬从未发生。“小心些。”
“是。”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我。
就在我被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即将走出书房门的瞬间,裴砚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叮嘱:“阿萦,嫁衣……还需抓紧些。皇后娘娘,等着看呢。”
那平淡的话语,此刻听在我耳中,却如同毒蛇冰冷的嘶鸣,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催命符般的寒意。抓紧?抓紧绣完自己的裹尸布,好让你们“移花接木”、“此身可除”吗?
我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丫鬟搀扶着我,穿过曲折的回廊。每一步,脚踝的剧痛(大部分是装的)都提醒着我刚才的惊险。每一步,裴砚之那温润声音下的冰冷杀意都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去。
回到那间被华丽丝绸包裹的“新房”,府医很快来了,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我红肿(自己暗中掐的)的脚踝,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便离开了。丫鬟们也被我以“想静静”为由屏退。
房门紧闭,死寂再次降临。我靠在冰冷的拔步床上,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窟里捞出来。袖中的银簪被我攥得死紧,尖锐的簪尖刺破了掌心,温热的血珠渗出,染红了袖口的内衬,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痛楚。
恐惧如同退潮后的暗礁,冰冷而坚硬地显露出来。但比恐惧更汹涌的,是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
密室里的证据确凿无疑。裴砚之刚才的反应,看似关切,实则充满了审视和杀机。他信不信我的意外摔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我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危险,他的杀心只会更重!皇后那边也在步步紧逼,等着我的“完美”嫁衣。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我孤身一人,目不能视,身处这吃人的牢笼,如同待宰的羔羊。
怎么办?逃?一个瞎子,如何逃得出这守卫森严的府邸?逃得出这皇权倾轧的京城?反抗?拿什么反抗?一支银簪?还是我这双只会绣花的手?
绝望如同黑色的藤蔓,疯狂地缠绕收紧,勒得我几乎窒息。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袖口那一点被血浸湿的温热痕迹,三年前那场大火、那双刺穿我眼睛的手、绣娘被捆缚在绣架上的凄厉惨叫、密室画中那双完好却充满恶意的眼睛……无数血腥恐怖的画面在黑暗的脑海中疯狂翻涌、重叠!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之际,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唤,毫无预兆地在我门外响起:
“沈……沈姑娘……”
那声音苍老、干涩、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
谁?!
我猛地绷紧了身体,侧耳倾听。门外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声呼唤只是我的幻觉。
“沈……姑娘……”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了些,就在门缝外!带着一种拼命压抑的喘息。“老奴……王……嬷嬷……求……见……”
王嬷嬷?我心头剧震!是那个皇后宫里的掌事嬷嬷?那个总是用平板无波的声音传达着“恩典”和“务必稳当”的老宫人?她怎么会来这里?还如此鬼祟?
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祥预感掠过心头。是裴砚之派她来试探?还是皇后那边又有什么新的“旨意”?
我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应声。指尖却悄然握紧了袖中的银簪。
门外沉寂了片刻,只剩下那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然后,是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接着,那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急促,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
“拿着……快……针……往生针……以眼……还眼……”
“小心……沉……水……香……他……画……替身……”
“我……看见了……他们……看见了……绣架……血……眼睛……”
声音戛然而止!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倒地的轻响!接着,是一阵极其轻微、却慌乱远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快速离开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
我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指尖冰冷,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灼热感。王嬷嬷?她给我塞了什么?“往生针”?“以眼还眼”?她还提到了“沉水香”、“画”、“替身”、“绣架”、“血眼睛”……她到底知道什么?她看见了什么?!
巨大的疑惑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希望,在冰冷的绝望中摇曳生起。
我挣扎着下床,忍着脚踝的“剧痛”,摸索着走到门边。指尖在冰冷光滑的门槛处仔细摸索。很快,在靠近地面的门缝内侧,我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方形小匣子!
那匣子不大,只有巴掌大小,触手冰凉,似乎是金属所制,表面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花纹,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气息。
王嬷嬷用尽最后力气送来的东西!
我飞快地将那小匣子抓在手中,藏入袖中,然后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廊下空无一人!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得我遍体生寒。只有靠近门槛的地面上,似乎有一小片极其模糊的、深色的水渍印记,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暗光泽。
是血?还是……
我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不止。袖中那个冰冷的金属小匣,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王嬷嬷……她怎么样了?那倒地的声音……
我不敢深想。颤抖着手,将那个冰冷的金属小匣从袖中取出。指尖仔细地描摹着匣子表面的花纹。那花纹极其繁复,似乎是某种古老的、扭曲的藤蔓,缠绕着……眼睛的形状?指尖下的触感冰冷而诡异。
匣子没有锁扣,只在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微微凸起的按钮。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指尖用力,按下了那个按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弹动声。匣盖应声弹开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瞬间从缝隙中弥漫出来!不是香气,也不是臭味,而是一种……极其阴冷、极其纯粹、带着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森然死意!这股气息如此霸道,瞬间冲淡了房间里残留的沉水香,甚至让我左眼空洞深处那原本隐隐的刺痛都骤然平息,仿佛被这极致的阴寒彻底冻僵!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掀开了匣盖。
匣内,铺着一层深紫色的、触感细腻如婴儿肌肤的绒布。绒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七根针。
七根银针。
它们并非寻常绣花针的纤细模样。针身略长,比发丝略粗,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银灰色光泽。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极其微小、却令人心悸的幽蓝寒芒,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针尾并非圆润的针鼻,而是被极其精巧地雕琢成极其微小的、形态各异的兽首或鬼面,狰狞扭曲,带着一种无声的咆哮感。
这七根银针静静地躺在深紫色的绒布上,散发着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纯粹的死寂与怨毒。它们仿佛不是金属,而是用最深的怨恨和最冷的绝望凝练而成!
我的指尖悬停在针匣上方,距离那冰冷的针尖只有毫厘之遥。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仿佛匣中沉睡的不是针,而是七条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毒蛇!指尖的“视界”里,这七根针周围萦绕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的漆黑怨念!无数凄厉无声的尖啸仿佛要刺破耳膜!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我的指尖忽然触到了针匣内壁靠近边缘的位置。那里,刻着字!
非常非常浅,非常非常小的刻痕。指尖需要极其仔细地、屏息凝神地去感受,才能勉强辨认出那凹痕的走向。
四个字。
以——眼——还——眼!
冰冷、决绝、带着古老血腥律法的残酷气息,如同淬毒的诅咒,瞬间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以眼还眼……” 我无声地呢喃着这四个字,如同在念诵来自地狱的咒语。左眼空洞深处,那早已死寂的神经末梢,竟因为这四个字而传来一阵诡异的、冰冷的悸动!仿佛有某种沉睡的东西,被这死寂的银针和这残酷的诅咒唤醒了!
王嬷嬷……她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让我用这针……去复仇?“以眼还眼”?用这针……去刺瞎裴砚之的眼睛?还是……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血腥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藤,瞬间缠绕上我的心头!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嫁衣冰冷的缎面,那上面残留的、属于被刺穿双眼的绣娘的浓烈怨念,似乎因为这“往生针”的出现而变得更加活跃、更加渴望!
凤袍!皇后那件需要我“修补”的凤袍!那件在梦里被绣娘鲜血染红了凤凰眼睛的凤袍!
老宫女临死前的话、王嬷嬷塞给我的针、针匣上“以眼还眼”的诅咒……还有那件浸透着怨魂血泪的嫁衣……所有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七根散发着纯粹死意的“往生针”,串成了一条冰冷而血腥的链条!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黑暗的视界中,逐渐勾勒出狰狞的轮廓。
指尖不再颤抖。恐惧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取代。我小心翼翼地合上针匣,那阴寒的死意瞬间收敛。我将这冰冷的金属小匣,紧紧贴肉藏在了最隐秘的里衣暗袋之中。
那七根“往生针”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如同七点紧贴着心脏的寒冰,也如同七点……燃烧着幽冥之火的复仇星芒。
裴砚之……户部尚书……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皇后……
你们想要的完美凤袍?你们想要的“替身”?
好。
我给你们。
用我的血,用这“往生针”,用这绣品中所有被你们活活缝入的怨魂……亲手为你们绣一出……血染的“火葬场”!
指尖拂过凤袍冰凉的缎面,那曾经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怨念,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堤坝阻挡,沉寂得近乎死寂。只有我左眼空洞深处,那枚深埋的银针,正随着心脏的搏动,传来一阵阵冰冷而规律的悸动。它在提醒我,也在……呼应着什么。
七天。整整七天,我像个最虔诚的匠人,将自己囚禁在皇后赐下的绣房内。指尖捻着金线银丝,在象征无上尊荣的凤袍破损处,一针,一针,落下。每一针都极稳,极沉。针尖刺破柔软的云锦,发出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噗”声,如同刺入某种活物的肌肤。
空气里弥漫着丝线特有的微腥气味,混合着熏笼里昂贵的龙涎香。但我“闻”到的,却是另一种气息——一种冰冷、粘稠、如同凝固血浆般的味道。它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我的指尖,来自那枚藏在里衣暗袋中、紧贴着我心口的“往生针”针匣。那七根淬炼了极致怨毒的银针,正透过冰冷的金属匣壁,散发着无声的、择人而噬的寒意。
我绣得极慢,极专注。指尖的“视界”里,不再有凤凰华羽的璀璨,也不再有云霞缭绕的祥瑞。只有一片粘稠的、不断蔓延的暗红。那红色并非丝线本身的色泽,而是一种浸透了灵魂的、带着强烈憎恨的怨血!它随着我的针脚,无声地渗透进金线银丝的脉络,如同活物般在锦缎的经纬间悄然流淌、汇聚。
当最后一针落下,在凤凰右眼那处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破损处打了个死结时,指尖下的凤袍骤然一沉!仿佛瞬间吸饱了无形的重量。那片粘稠的暗红猛地凝滞,随即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饱胀欲裂的恶意!左眼深处的银针悸动骤然加剧,几乎要刺穿颅骨!
成了。
我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凉,残留着被那浓烈怨念灼烧后的麻木感。掌心,赫然多了一道细长的伤口——那是七天来,每一次落针前,我都用那枚“往生针”针匣边缘最锋利的棱角,悄然划破自己的指尖。我的血,一滴,一滴,无声地渗入了每一针的起点和终点,与那针匣中纯粹的怨毒死意、与凤袍本身吞噬的绣娘冤魂之血……彻底交融。
现在,这件凤袍,不再仅仅是一件华服。它是引信,是祭坛,是我为裴砚之和他们精心准备的……火葬场!
皇后寿辰,终于到了。
宫乐喧嚣,丝竹盈耳。空气中混杂着名贵脂粉、珍馐佳肴、以及无数种名贵香料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但在这片浮华的喧嚣之下,我敏锐的感官却捕捉到了一丝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暗流——那是无数道审视的、算计的、带着各异心思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整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我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裴砚之就坐在我身侧,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我,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呕的平静。他的指尖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拂过我的手背,带着一种看似安抚、实则监视的意味。
“阿萦,莫要紧张。”他温润的声音在喧嚣的宫乐间隙响起,如同毒蛇的嘶嘶低语,“你修补的凤袍,定能让娘娘凤心大悦。” 那话语里,我听不出一丝对即将到来的“惊喜”的担忧,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我绣出完美的“替身”凭证?还是期待我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后的“消失”?
心头的冷笑几乎要冻结血液。我微微垂首,覆眼的纱布下,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凤心大悦?好戏……才刚刚开始。
“皇后娘娘驾到——!”
尖利的通传声刺破喧嚣。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高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环佩叮当的清脆声,还有那骤然变得沉重而敬畏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无声的膜拜。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龙涎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顶峰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席卷而来。我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高踞凤座之上的身影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就是皇后,这场巨大阴谋的最高受益者,也是最终决定我生死的裁决者。
“臣妾/臣等恭祝皇后娘娘万寿无疆,凤体康泰!” 山呼海啸般的祝颂声整齐响起,震得殿宇似乎都在微微发颤。
“众卿平身。”一个雍容华贵、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今日家宴,不必拘礼。开席吧。”
丝竹之声再起,觥筹交错。气氛似乎重新变得轻松活络起来。但我知道,那只是表象。无数道目光,尤其是来自高台凤座方向的那道冰冷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身侧裴砚之的身上,更落在……那件即将被呈上的凤袍之上!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熟悉而平板的声音响起,是掌事嬷嬷,“沈绣娘已遵懿旨,将凤袍破损之处修补完毕。请娘娘过目。”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七天前那个在门缝外塞给我针匣、气若游丝的身影只是我的幻觉。
来了!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却又在瞬间被强行压下。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细微的刺痛保持最后的清明。我能清晰地“听”到裴砚之的呼吸似乎也凝滞了一瞬,那股沉水香气味变得有些紧绷。
“哦?呈上来。”皇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能“感觉”到那件承载了太多血腥和诅咒的凤袍,正被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一步步走向高台。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大殿里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那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左眼深处的银针悸动越来越剧烈,几乎要破眶而出!针匣紧贴心口的位置,那阴寒刺骨的死意如同冰水般蔓延开来,浸透四肢百骸。
凤袍被呈到了皇后面前。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了!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方才还喧嚣的丝竹声、觥筹交错声、低语谈笑声……所有声音都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断!
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紧接着,是无数道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如同无数条濒死的鱼,在岸上徒劳地张合着嘴。
“嘶……”
“那……那是什么?!”
“血……血?!”
极致的惊骇和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死寂中迅速蔓延!
我的指尖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刺破皮肉,温热的血珠渗出,却带给我一种近乎病态的清醒和快意。来了!终于来了!
高台之上,死寂被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吸气声打破!
“啊!” 那是皇后!纵然是母仪天下的至尊,此刻那声音里也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一丝被冒犯的狂怒!
“放肆!” 掌事嬷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极致的惊恐,“血!是血!凤袍……凤袍在渗血!”
渗血?
整个大殿彻底炸开了锅!压抑的惊呼变成了无法控制的骚动和混乱!
“天啊!凤凰……凤凰的眼睛在流血!”
“不止眼睛!那祥云……祥云也红了!”
“妖……妖异!这是不祥之兆啊!”
无数道惊恐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射向那件高高呈起的凤袍。我虽看不见,但指尖的“视界”却清晰地“映照”出那副景象——那件华美绝伦的凤袍,那象征着至高尊荣的凤凰图腾,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点点猩红!那血珠先是细小如针尖,随即迅速汇聚、变大,如同活物般在光滑的缎面上蜿蜒流淌!赤金的凤凰头部,尤其是那双用名贵米珠镶嵌的、本该顾盼生辉的凤凰之眼,此刻正汩汩地涌出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泪!血泪顺着凤凰华丽的羽翼向下蔓延,染红了象征祥瑞的七彩云霞纹饰,将整片华贵的锦缎迅速浸染成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
整个凤袍,仿佛变成了一具正在泣血的凤凰尸骸!那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龙涎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不!不可能!” 裴砚之的声音在我身侧猛地响起!那温润如玉的假面终于被彻底撕碎!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计划彻底失控的狂怒!那清冽的沉水香气瞬间变得紊乱而暴戾!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侧的矮几,杯盘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带着一股阴冷的狂风,朝着高台、朝着那件正在泣血的凤袍,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娘娘息怒!这定是有人作祟!是妖术!是……” 他嘶吼着,试图挽回局面,试图将这一切归咎于外力。
然而,就在他冲到我身边,试图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当作替罪羊推出去的瞬间——
异变陡生!
“啊——!”
裴砚之的嘶吼声骤然变成了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无法理解的、灵魂层面的恐惧!
我的手腕被他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攥住,剧痛传来。但就在这一刹那,我感觉到袖中那冰冷沉寂的“往生针”针匣猛地一颤!一股阴寒彻骨的洪流顺着我的手臂,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毒龙,轰然涌向被他抓住的手腕!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不是布帛,而是……某种更坚韧、更鲜活的东西被强行割裂的声音!
紧接着,是无数道细微的、如同春蚕啃噬桑叶般的“沙沙”声!密集得令人牙酸!
“呃啊——!什……什么东西?!放开!放开我!” 裴砚之的惨叫变成了惊恐万状的嘶吼!他猛地松开抓住我的手,像甩开一条毒蛇般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
然而,已经晚了!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比刚才更深百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惊恐的喧哗都消失了,只剩下裴砚之那非人的惨嚎,以及……那无数道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裴砚之的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难以置信的惊骇,如同看见了世间最恐怖、最诡异的景象!
我的指尖,清晰地“看”到了那副景象:
从我被他攥过的手腕袖口处,无数根细如发丝、却闪烁着幽暗血光的金线,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毒蛇,猛地钻了出来!它们速度快得如同闪电,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的意志,瞬间缠绕上裴砚之因痛苦和惊恐而扭曲的手腕、手臂,然后……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朝着他的脖颈、他的脸颊……蔓延而去!
那些血线并非胡乱缠绕!它们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速度,在裴砚之的脸上飞速穿梭、交织!针脚细密得如同最顶尖的苏绣!每一次穿梭,都带起一片飞溅的细小血珠!每一次交织,都在他惨白的皮肉上,留下一道道清晰而深刻的、带着淋漓血痕的……字迹!
那字迹狰狞、扭曲,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生生烙刻在血肉之上!
罪——臣——之——女!
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以一种残酷而精准的方式,被那些活过来的、染血的丝线,一针一针,生生“绣”在了裴砚之那张曾经温润如玉、此刻却因剧痛和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上!
“呃啊啊啊——!痛!好痛!滚开!滚开啊!” 裴砚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试图撕扯掉那些嵌入皮肉的血线。但他的手指刚碰到那些丝线,便被一股无形的阴寒力量狠狠弹开!指甲瞬间翻卷断裂!更多的血珠从他被抓烂的脸颊上涌出,混合着那四个被“绣”出的血字,将他整张脸染成了一个可怖的血葫芦!他如同坠入无间地狱的恶鬼,在殿中央疯狂地翻滚、惨嚎,那凄厉的声音足以撕裂所有人的耳膜!
整个大殿,如同被投入了冰窟!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裴砚之那非人的惨嚎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撞击着每一根梁柱,也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皇帝震怒的咆哮、皇后惊恐的尖叫、群臣混乱的惊呼……所有声音都被这血腥诡异的一幕彻底掩盖!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和恐惧之中,在无数道或惊恐、或震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之下,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刚刚被裴砚之攥住、此刻却干干净净的手。
那只,引出了“血线”,将“罪臣之女”四个字绣在凶手脸上的手。
我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冰冷的决绝,抚上了左眼上那层厚厚的、遮蔽了三年黑暗与耻辱的纱布。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包括那个正捂着脸、指缝间鲜血淋漓、发出嗬嗬怪响的户部尚书——我猛地用力,狠狠一扯!
“嗤啦——!”
纱布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覆盖左眼的纱布,应声而落。
露出了……
一只眼睛。
但那绝不是一只人的眼睛!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没有光泽。那是一个空洞!一个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幽冥的漆黑窟窿!而在那空洞的正中央,在那本该是眼球的位置,一点冰冷的、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银光,正如同毒蛇的独眼,死死地、无声地……钉在裴砚之那张被鲜血和“罪字”覆盖的脸上!
那点寒芒,如此熟悉!
正是三年前,刺穿我双眼,将我拖入永恒黑暗的……那枚绣花针!
它没有消失!它一直在这里!藏在我失明的左眼深处,与那枚悸动的银针一起,蛰伏了整整三年!等待着这……最终审判的时刻!
“啊——!是……是你!是你这个妖女!是你!” 裴砚之的惨嚎变成了绝望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他仅存的、未被血线完全覆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左眼的空洞和那点冰冷的银芒,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恍然大悟的、被彻底愚弄的疯狂恨意!
“裴大人,”我的声音响起,在一片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如同来自九幽寒泉,“三年前,你用这根针,刺瞎了我的双眼。”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空洞眼眶的边缘,感受着那点冰冷银针的悸动,仿佛在抚摸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今日,”我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积压了千年的怨毒和冰冷刺骨的嘲弄,“我让它……回来找你叙旧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点深嵌在空洞眼眶中的冰冷银芒,猛地爆发出更加刺目的幽蓝寒光!仿佛沉睡的毒蛇,终于亮出了它致命的獠牙!
整个大殿,彻底沦为血腥与恐惧的修罗场!而这场由我亲手点燃的、以绣品为祭坛、以血线为刑具的复仇之火……才刚刚开始燃烧!
天牢。
黑暗,是这里唯一的底色。不是眼盲后的虚无,而是粘稠、沉重、带着铁锈血腥和绝望呻吟的、伸手可触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污垢、腐烂稻草、以及伤口溃烂后那种甜腻腥臭混合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能滴下油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掺着铁砂的冰水,刺得肺腑生疼。
我蜷缩在冰冷的、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稻草的石板地上。左眼那空洞的眼眶深处,那枚深埋的银针,此刻却异常平静,如同完成了使命般,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疲惫感,随着心跳微弱地搏动。指尖下,是怀里那个冰冷坚硬的小小物件——血绣绷。
它只有巴掌大小,绷面是某种深黑近墨的硬缎,冰冷刺骨。指尖抚过绷面,那上面没有图案,只有一片死寂的平滑。然而,当我凝神,将全部感知沉入指尖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脉动,便从那绷面下传来。咚咚……咚咚……如同七颗被强行缝合在一起、仍在微弱挣扎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毒、不甘,还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悲鸣。
这脉动,与我左眼深处那枚银针的冰冷悸动,隐隐呼应着。仿佛它们本就一体,被无形的命运之线强行割裂,如今在这污秽的牢笼里,隔着血肉与冰冷,发出无声的共鸣。
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血绣绷的边缘。那里,缠绕着七缕丝线。每一缕的颜色都截然不同:一绺是如初生朝阳般灼目的赤金;一绺是深海沉渊般的幽蓝;一绺是枯叶败絮般的灰黄;一绺是凝固血液般的暗红;一绺是陈年青苔般的墨绿;一绺是午夜鸦羽般的纯黑;最后一绺,是……新雪初霁般的素白。
赤金、幽蓝、灰黄、暗红、墨绿、纯黑、素白。
七种颜色,七种截然不同的气息,缠绕在冰冷的绷架上,如同七条被锁链禁锢的怨魂。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它们,那些被强行“缝”入嫁衣、缝入凤袍的、属于不同绣娘的破碎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击着我的感知。
——是赤金!那个被活活捆在绣架上,针尖刺穿眼皮,鲜血染红凤凰之眼的年轻绣娘!她的怨念滚烫如熔金!
——是幽蓝!一个在寒冬腊月被推进结冰的绣线染缸,只为提取某种特殊色泽的少女!她的绝望冰冷刺骨!
——是灰黄!一个耗尽心血绣出传世之作,却被剽窃功劳、反被诬陷打入冷宫,最终饿死在织机旁的老绣娘!她的不甘如同枯槁的落叶!
——是暗红!一个被选中为贵妃绣制寝衣,却被醉酒闯入的侍卫玷污,最终被白绫勒死以保全“皇家颜面”的可怜人!她的恨意浓稠如血!
——是墨绿!一个因无意窥见宫中秘事,被强行灌下哑药、刺聋双耳,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绣楼深处,日复一日绣着同样图案直到疯癫的女子!她的恐惧如同深潭!
——是纯黑!一个身份不明、技艺却惊才绝艳的异族贡女,因拒绝为皇后绣制亵神图腾,被生生剜去双手,扔进蛇窟!她的诅咒如同最深的夜!
——是素白!最后……是那个气息最微弱、却最让我心悸的……王嬷嬷!她浑浊的、带着无尽悲悯和最后孤勇的气息!她看见了!她看见了绣架上的血,看见了那些被缝进华服的眼睛!她最终……也成了“看见”的代价!
七段破碎的人生,七种极致的痛苦,七缕被强行禁锢的冤魂!她们所有的怨、所有的恨、所有的悲鸣与不甘,都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指尖,刺入我的灵魂!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间逸出,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身体因为这庞大的怨念冲击而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
就在这时——
“哗啦!”
铁链撞击牢门的声音刺耳地响起!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粗嘎、带着浓重酒气和市井腔调的声音:
“喂!瞎子!听说了没?隔壁那间,关进去的那个姓裴的,啧啧啧……”
是看守的狱卒。他似乎喝了不少,说话有些大舌头,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兴奋和残忍。
我的心猛地一沉!裴砚之!他也被关进来了?
那狱卒似乎凑近了些,浑浊带着酒臭的呼吸喷在冰冷的铁栏上,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浓的、令人作呕的兴味:“你是没瞧见那惨样!嘿!脸上那四个血字,‘罪臣之女’,啧啧,绣得那叫一个深!皮开肉绽!也不知道是哪个狠人下的手,用的什么邪门法子,那线……那线好像长在肉里了!郎中想给他剜出来,刚一碰,嗬!那线就跟活蛇似的,往里钻!钻得那裴大人……嗷嗷叫得跟杀猪一样!血喷得老高!”
他咂巴着嘴,似乎在回味那血腥的场景:“折腾了大半夜,剜是剜不出来了,那线像是把他脸上的肉……当绣布了!嘿嘿!听说啊,最后没法子,只能把连着线的那一大片烂肉……生生给割了!啧啧啧,那脸……啧啧啧,现在根本不能看,烂糟糟一片,跟被野狗啃过似的!窟窿眼儿里还露着白花花的骨头茬子呢!早没了人形!”
狱卒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和残忍的满足:“这还不算完!那肉割下来,怪事来了!那割下来的烂肉上,那些血线,还在动!还在自己绣!绣些乱七八糟的图案!有凤凰,有眼睛……还有……还有一张模糊的女人脸!邪门!真他娘的邪门!把那些郎中和当官的吓得,屁滚尿流!那团烂肉最后被扔进火盆烧了,烧的时候还吱吱叫,冒黑烟!整个牢房都臭了好几天!嘿,瞎子,你说邪不邪门?这姓裴的,怕是遭了天谴,被厉鬼缠上了吧?”
狱卒的喋喋不休还在继续,带着酒醉的亢奋。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指尖下的血绣绷,在那狱卒描述裴砚之脸上烂肉被割下、血线仍在自行刺绣的瞬间,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那七缕缠绕的丝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拉扯了一下!
尤其是那缕暗红色的丝线——属于那个被玷污、被白绫勒死的绣娘的怨魂——骤然变得滚烫!一股浓烈到极致的、带着报复快意的怨毒气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烧着我的指尖!
是她!是她最后残留的意志,在那团被割下的血肉上,完成了最后的复仇刺绣!那模糊的女人脸……是她!是她向这个污浊世界发出的最后诅咒!
裴砚之……他终于得到了他应得的报应!那张温润如玉、充满谎言的脸,最终被他自己参与的罪恶所织就的血线,彻底撕碎、腐烂!他活着,却已是一具比死亡更可怖的行尸走肉!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快意,混合着那七缕怨魂传递来的强烈共鸣,瞬间冲散了牢狱的阴寒。左眼空洞深处的银针,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嗡鸣。
“报应……这就是报应……” 我无声地呢喃,指尖紧紧攥着那冰冷的血绣绷。
狱卒似乎说累了,又或者觉得对着一个瞎子炫耀这些没意思,嘟囔了几句,伴随着铁链的哗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牢房重新陷入死寂。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夜。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冷的银辉,如同流淌的水银,悄无声息地从牢房那扇狭窄得仅容一指宽、高悬在墙壁顶端的铁窗缝隙里,斜斜地倾泻而下。
月光。
惨白,清冷,如同幽冥地府投来的一瞥。
这缕月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我怀中紧抱着的血绣绷上!
嗡——!
就在月光触及绷面的刹那!整个血绣绷猛地一震!仿佛沉睡的凶兽被瞬间惊醒!那冰冷死寂的绷面下,七颗心脏般的脉动骤然变得强劲有力!咚咚!咚咚!如同擂响的战鼓!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刺骨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灼热的气息,猛地从绷面上爆发出来!
缠绕在绷架上的那七缕不同颜色的丝线,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瞬间活了过来!赤金、幽蓝、灰黄、暗红、墨绿、纯黑、素白……七色光芒猛地亮起!它们不再是柔顺的丝线,而是化作了七条流淌着各自怨毒色彩的、粘稠的……血!
七道由纯粹怨魂精血凝成的血线,在惨白的月光下,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开始在绷面上疯狂地穿梭、交织!
针脚!极其细密、极其繁复、带着古老苏绣最高技艺的针脚!以一种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却又带着某种残酷韵律的速度,在绷面上飞速显现!
沙……沙沙沙……
那声音细微得如同春蚕食叶,却又清晰得如同响在灵魂深处!是针尖刺破绷面?还是怨魂在无声的尖啸?
我的指尖死死按在血绣绷的边缘,全身的感知都被强行拖入了这月光下的诡异“刺绣”之中!指尖的“视界”被一片刺目、混乱、却又带着奇异秩序的色块洪流彻底淹没!
赤金的灼热绝望,幽蓝的冰冷窒息,灰黄的枯槁不甘,暗红的浓稠恨意,墨绿的深沉恐惧,纯黑的恶毒诅咒,素白的悲悯决绝……七种颜色,七种极致的情绪,七股庞大的怨念,被那无形的“针”强行牵引着,在绷面上激烈地碰撞、融合、撕裂、再重组!
它们在绣!它们在用自己的魂血,绣出最后的执念!
我的左眼空洞深处,那枚冰冷的银针,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悸动!它不再仅仅是呼应,而是像一根无形的引线,一头连接着那疯狂刺绣的七缕魂血,另一头……则深深刺入我灵魂的最深处!剧痛!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我的灵魂也要被这七股力量强行抽离,融入那血色的绷面!
“呃啊啊——!” 喉咙里爆发出无法抑制的痛苦嘶鸣,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但我死死抱着那血绣绷,如同抱着唯一的救赎,唯一的……归宿!
月光无声流淌,惨白的光束如同舞台的追光,死死钉在那方小小的血绣绷上。
终于,那令人灵魂战栗的沙沙声,渐渐平息。七色魂血的光芒,也如同燃尽的烛火,缓缓黯淡下去。
血绣绷上,一片死寂的平滑不再。
我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的颤抖,缓缓抚上绷面。
触感……变了。
不再是冰冷坚硬的缎面。那上面,多了一层东西。一层极其浅淡、极其微弱的……凸起。
指尖的感知被放大到极致。我屏住呼吸,指尖如同最精密的刻刀,沿着那新生的、微不可察的纹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描摹着。
线条……是极其柔和的曲线。勾勒出……下巴的轮廓?很模糊,带着一种消散前的脆弱感。
指尖向上移动。是脸颊的弧度?同样模糊不清,如同水中的倒影,随时会破碎。
再向上……鼻梁的微微隆起?很秀气,却带着一种凝固的悲伤。
然后……是眼睛的位置。
当我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两处微小的、凹陷的轮廓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悲恸、不甘、还有……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如同电流般猛地窜入我的指尖,直抵灵魂深处!
是眼睛!虽然模糊,但那轮廓,分明是七双眼睛!七双形态各异,却都凝固着无尽痛苦和最后一丝微弱光亮的眼睛!
指尖继续向上,描摹着额头的线条,鬓角的碎发……每一处都极其模糊,如同被水晕开的墨迹,只能勉强辨认出七个女子头部的大致轮廓。
七个!七个模糊的头像!七个被强行缝入华服、最终又被这血绣绷强行凝聚、显化出的……怨魂的脸!
她们不再尖啸,不再挣扎。所有的怨毒、恨意、恐惧、诅咒……都随着那七缕魂血的耗尽,被这血色的绷面彻底吸收、凝固,化作了这七张模糊不清、却带着永恒悲怆的……面容。
她们终于……在吞噬了仇敌血肉、耗尽所有魂力之后,在这承载了世间最恶毒诅咒的血绣绷上,获得了某种扭曲的、冰冷的……往生。
指尖下,血绣绷的脉动彻底消失了。那七缕丝线也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枯槁灰败,如同燃尽的香灰,轻轻一碰,便化作了细碎的尘埃,飘散在冰冷的月光里。
只剩下绷面上,那七张模糊的、由怨魂精血和月光共同“绣”成的脸,带着永恒的悲悯与沉寂,无声地凝视着这片污秽的黑暗。
左眼深处的银针,也彻底沉寂下来。不再悸动,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永恒的疲惫感,深深嵌入骨髓。
月光悄然偏移,那缕惨白的光束缓缓离开了血绣绷,重新隐没于高墙铁窗的黑暗之后。
牢房内,重归死寂。
我抱着那冰冷、沉重、仿佛承载了七条灵魂重量的血绣绷,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指尖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描摹着绷面上那七个模糊的轮廓。
没有眼泪。没有悲喜。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茫。
像这牢狱的黑暗,也像那月光离去的虚空。
指尖拂过最后一处模糊的发际线轮廓。
七个。只有七个。
那本该属于第八个位置的……属于王嬷嬷的素白气息……已然消散,再无痕迹。
她看见了。她付出了看见的代价。
而我这双能“看见”颜色的手,此刻能“看见”的,只有这七张凝固在血绣绷上的、模糊的往生之脸,和这……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狱卒粗嘎的吆喝声和铁链拖地的声音,从远处走廊的尽头,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终结一切的意味。
“时辰到了!瞎子!该上路了!”
脚步声停在牢门外。沉重的铁锁被钥匙捅得哗啦作响。
我缓缓抬起头,覆眼的纱布下,空洞的左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微弱、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上路?
是啊。
该上路了。
带着这血绣绷,带着这七个沉眠的魂,也带着……我眼中这枚冰冷的针。
去往那……真正的、永恒的……绣魂之地。
指尖最后拂过绷面,感受着那七张模糊面容上残留的最后一丝冰凉。然后,我紧紧地将它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个冰冷的、沉重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