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下墙上的相框,递给母亲。母亲把相框反扑在床上,拔开四边的搭扣。在要拿起相框的衬板时,母亲似乎又有些犹豫。是儿子从后院送来的那句 “我要砍了她!”让她下了决心。她深叹一声后,望着父亲的那张黑白照,说:“孩子他爹,没想到孩子今天也走到这一步了,这事,我就不能不说了。”说完,她揭开相框的衬板,拿出一张相片来,自己瞅了又瞅,才递给我。
这情景跟小说电影里揭开惊天大秘密的片段一样。让我有些惶惑不安。
相片是一张黑白照。虽然早已被岁月的悠长模糊得发旧发黄。但相片中的年轻女子依然是清丽可人的。她在相片里含蓄温柔地笑着,如摇曳在春天清晨里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绽放着自然清新的美好,让你想要走近。
母亲盖上相框的衬板,搭上搭扣,放到一边。拉我坐回到她身边,瞅着我手里的相片问:“你看她像谁?”
相片中的女子,在退却笑意后,有点像父亲。但更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我心里的隐隐不安让我向母亲隐瞒了这句实话,跟母亲说:“像父亲。”
母亲笑笑,说比父亲好看一百倍,也比父亲聪明一百倍。只是红颜多薄命,一步走错惹祸根,断了前程,送了性命。
叹息一声后,母亲说她叫顾秀清,是父亲的亲妹妹。人长得漂亮不说,还绝顶地聪明。高中毕业后,被本乡的中学聘去当老师。一年后,又被外乡的一所重点中学相中,聘用了去。在村里人的眼里,她算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前途大好一片。家里人也因为她壮了胆,在村人面前说话声音也响亮。特别是当村长的爷爷,总是拿自己的闺女当典范,来教训村里那些不争气的年轻人。爷爷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优秀的闺女,在去外乡不到半年后,就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
母亲说,顾秀清是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深夜回来的。一家人被她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爷爷奶奶开门后,看到跌扑进来的她,惊得像女鬼误撞了家门,叫着父亲和母亲。
母亲那时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经有些迟缓了,她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出房门,看到顾秀清,也是惊吓了一跳。因为,浑身湿透了的顾秀清也跟她一样有六七个月的身孕。可是,她还没有结婚。
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败坏门风、丢人现眼的事。在爷爷奶奶和父亲的逼问下,顾秀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说自己对不起家里人。
顾秀清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学校校长的。校长是一个有妇之夫。他爱人在县城上班,人高傲得很,后台也很硬。这事被她知道后,就把校长和她都告了。校长被人带走,她也无书可教,无路可走,想死了一了百了,又舍不得家人,就回来了。
顾秀清的话差点把爷爷奶奶送上了西天。父亲也是气得不行,上前给了顾秀清一个耳光。再出手时,被爷爷截住了。
爷爷跟父亲说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他让奶奶带顾秀清进房,用热水擦擦身子,换身衣服,休息一下。自己坐下来抽了一袋闷烟,然后跟父亲母亲说,这事不能让村里人知道,村里人知道了,一家人就没脸在村里呆了。爷爷跟父亲母亲说出他的计谋时,父亲和母亲都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也就是在那个暴雨夜,母亲和顾秀清被父亲和爷爷连夜送到了远隔村人的外婆家。
在爷爷的计谋里,等顾秀清和母亲都生完孩子,接母亲回家时,就跟村里人说母亲生的是双胞胎。
因为顾秀清怀孕的月数跟母亲差不多,这也算是天助人愿。母亲以为,顾秀清的这个劫可以就此了结,没想到劫就是劫,一个注定无法逃过的难。
爷爷性格刚烈,一生骄傲,没想到让他引以为傲的闺女做出这样的事。因为气血郁结,送顾秀清和母亲到外婆家时,又淋了一场大雨,受了风寒。回家后,倒床半月,就走了。
顾秀清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哭,只是絮絮叨叨着一些母亲听不懂的话,白天黑夜地不睡觉,不停地走着。她先是在家里走来走去;后来,她走出家门,在村里走来走去;再后来,她走出村子,越走越远。母亲怕再出什么意外,跟外婆轮流地跟着她。在一次追赶她的时候,母亲一脚没有踏实,摔倒在地,人事不知。
母亲听外婆说,是顾秀清背她回家。两个人回家时,下身都流着血,把外婆吓瘫了,忙叫了村里的人,把两个人送到乡村卫生院。但为时已晚。母亲活着,孩子没了;顾秀清的孩子活着,她自己没了。
母亲说,顾秀清走的时候神志是清醒的。她跟母亲说了声抱歉。然后感谢上天对她的垂怜。她说上天这样的安排是最好最合理的,希望母亲也能如她一样地接受,把她的孩子视为已出。
我的身世就这被一个隐藏了四十余年的秘密修改了。我被两个不负责任的人带到这个世上,一出生就背负着三条人命,强塞给父亲和母亲,成为他们一生的痛。
我双膝而跪地抱着母亲抽泣着,呢喃着这突如其来的身世带给我的困惑和不安,忏悔着我所有的恶,悔恨自己使用了卑劣的手段抢走弟弟读书的机会。我跟母亲说着那些无用的感恩的话,跟已去的父亲说着对不起,怪罪着顾秀清和那个不负责人的男人,说罪孽因他们而起,就应该由他们结束,顾秀清应该带走她自己的孩子,不应该祸害母亲,夺去了母亲的孩子。那样才是最合理最好的安排。
母亲用她结满老茧的手擦干了我脸上的泪水,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挨了父亲的打时那样,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让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