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的秋风轻轻拂过村头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坐在老家的堂屋里,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了的茶,目光落在墙上那一幅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孩子是我,穿着棉布小褂,站在村口的青石桥上,笑容天真无邪。桥后是延绵的稻田,桥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水流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那是三十年前的我,那是三十年前的家。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贺知章的这句诗,总在我心底隐隐回荡。它曾是一本课本上的名句,是一节语文课的记忆,而今却成了我的真实写照。年少时,我急切地想要逃离家乡,去追求更广阔的天地;而如今,漂泊半生后,我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却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我离开家的那一天是秋收的时节,家门口的稻草垛堆得比人还高,母亲在院子里剥玉米,父亲坐在老槐树下抽着旱烟。我背着一个旧得发亮的布包,包里是几件换洗衣服和母亲前一天晚上熬夜缝的鞋垫。母亲一边把包递给我,一边叮嘱:“在外要好好吃饭,别总惦记家里的事。”
我点点头,却不敢看她的眼睛。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在临行前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掌心粗糙得像老槐树的树皮,却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村口的青石桥上,我回头望了一眼,母亲站在桥边,目光追随着我,手里还攥着一块还未剥完的玉米。炊烟从村子的屋顶缓缓升起,融进了远方的云霞。我以为自己不过是暂时离开,总有一天会回来。但那一别,竟然便是几十年。
这些年,我辗转于繁华的都市,从一个普通的打工仔到事业有成的中年人,家乡却越来越远,远到几乎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日子总是被忙碌填满,回乡的念头也一次次被搁置。直到前些日子,接到家中亲戚的电话,说老家的院子要拆了,让我回来收拾一下东西,我才终于收拾行囊,踏上了归途。
当我再次站在青石桥上,看到眼前的村庄时,竟然有些恍惚。稻田已经变成了水泥路,桥下的河水不再清澈,甚至连村口的老槐树也被砍去了几根枝丫,只剩下一半的苍老身影。可当我抬脚迈进村子时,那熟悉的泥土气息却迎面扑来,瞬间将我拉回到儿时的记忆里。
“咦,这不是老李家的娃么?”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巷子里走过来,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声音却带着一股熟悉的亲切感。
“李叔!”我一时愣住了,这才认出他是当年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他看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了:“哎呀,鬓毛都白了,还能认得出我不?”
我急忙点头,心头却是一阵酸楚。他的声音,依旧是熟悉的乡音,那种带着略微拖长的尾音和独特的韵味,是城市里再也听不到的声音。几十年过去,我的模样已然改变,但这乡音,却未曾在时间里失去分毫。
走在村子里,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会热情地喊我的名字:“是老李家的小子回来了吧?”“哟,大城里回来享福了!”他们或许早已不记得我的模样,却依旧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的父母,记得我从这片土地走出去的样子。
乡音未改,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它让我觉得,无论离开多久,这片土地始终接纳我,认得我,就像老槐树下的泥土,永远不会拒绝一粒归来的种子。
回到家时,院子里已经杂草丛生,父母早已搬进了镇上的新房,只留下这座年久失修的土砖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灰尘扑面而来。我一眼看到墙角,那是母亲用来剥玉米的矮凳;屋檐下,那盏老式煤油灯还挂在那里,灯芯早已枯萎。仿佛一切都还在,又仿佛什么都不再一样。
我走进父亲的屋子,角落里放着他的旱烟袋。拿起那根烟袋,我仿佛还能感到他粗糙的掌心,将它握在手中时的温度。可再也没有人会坐在老槐树下抽旱烟了,父亲的背影,已消失在岁月的尽头。
傍晚,我站在村口的青石桥上,望着夕阳将村庄染成金黄。那熟悉的炊烟再次升起,勾起了我无限的思念。我低头,看见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眼角布满皱纹,鬓边生了许多白发。三十年的漂泊,将一个青涩少年打磨成了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我终于明白了,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并不仅仅是描写故乡,更是诉说一种岁月的无情与生命的轮回。少年时的豪情万丈,在漂泊中消磨殆尽;年老时的归乡之旅,带着无尽的怀念与感慨。而乡音,成为了我们与故乡之间唯一未曾改变的纽带,它承载着回忆,也安抚着漂泊的心。
夜幕降临,星星点点地洒在村庄上空。我收拾好老屋里的物件,转身离去,却不忍回头。村头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叮嘱:“记得常回来。”
我答应了它,也答应了自己。故乡是人生的起点,也是生命的归宿。无论离开多久,无论变得如何苍老,我的根始终在这里,等着我回归,等着我与它重新相认。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这一刻,我终于读懂了这句诗,它不只是贺知章的离愁,更是漂泊在外的所有游子,藏在心底的一份深深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