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秋天过去,冬天很快来了。冷空气席卷而至的时候,窗外的梧桐树开始掉叶子,巴掌大的叶片被风卷着跑,环卫工人也提着扫帚,笨拙地追,像那个送信人。那个送信人,将信件塞进门缝就跑了,好似生怕被人瞧见。开门时,我看到他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急促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
“是美团跑腿的,”捡起信件,我和脚边同样探头观望的金毛解释了一句,“大概后面还有单子,比较着急。”
金毛呜呜叫了几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应我。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回到客厅的沙发坐下。旁边是一只英短蓝猫,脖子上挂颗刻着哆啦A梦的铃铛,此时正慵懒地趴在灰色抱枕上,看到我过来,它潦草地晃了一下尾巴,铜色的眼睛闪烁细微的光泽。金毛像马一样打个响鼻,也摇着臀回到沙发上,用鼻子去蹭一旁的英短猫,安分不住。
我拿着信件,指尖轻轻摩挲。信件偏薄,没有摸到硬物,整体呈灰白色,边角描绘了树状纹路,看起来像精品店里摆放于陈列柜上的物件,而不是在邮局购买。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包括地址和收信人,封口也只是随意用饭粒黏贴一下,给人一种既精致又粗糙的割裂感。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不是一封情书。至少没有人写情书会用饭粒封口。可它是谁写的呢?说不疑惑是假的,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没有什么是一条信息、一个通电话联系不到的,无论如何,不至于写信。况且,对方甚至叫了跑腿,而非选择邮递,必然身处同一座城市。
这种略带推理性的想法令我产生一种探索谜案的紧张感。我揭开信封,里面滑出半张恍若被狗啃过的A4纸,纸页上写一行短句:我干了一件大事!字迹歪斜扭曲,像是被置于火上烫烤的蚯蚓。我叹口气,不自觉翻个白眼。一个字,丑!两个字,真丑。我不想编排我的好友,可这种字体,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二十多年,除苏明之外,就没见过其他人能写得出来。
他给我递封莫名其妙的信件是什么意思?一个新的问题衍生出来了,有点儿像生孩子,一个母体繁衍出的另一个生命体。现在这个生命体正爽利地站在我面前,用一种戏谑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说:“你猜!”
我猜?我猜什么?我有什么好猜的?我干嘛要猜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将信件丢在小桌上,问一旁被英短猫用一套组合拳赶下沙发的金毛:“你说,我需要猜吗?”
金毛耷拉着猩红的舌头,两爪扒地,一双眼睛正盯着右爪高高举起的蓝猫。它听到我说话,顿时尾巴摇得飞起,蹦蹦跳跳就凑到跟前,直往我怀里钻。浑身毛发左摇右摆,有如浪涛翻滚。完了还用眼睛偷瞄已经被烦得支棱起半边身子的猫儿。
“喂!你是一条狗啊!戏咋这么多?”我又好气又好笑,揪住它耳朵就往旁边扯。也就是这时,我忽然想起昨夜的梦。
夕阳西下,古木参天,我与苏明藏身于树下的古庙之中。夕晖从高处透漏进来,施施然铺陈在地,恍若一柄金灿灿的刀刃。古庙内佛陀庄严肃穆,菩萨垂首低眉,佛龛上摆满了香烛,香炉内焰火熊熊。时值傍晚,而在当下的氛围,却像元宵节时人们上香祭拜后的午夜,一样的寂静,一样的烟火缭绕,一样的无有人味。我与苏明大概七八岁的模样, 正是不敬神明的年纪,我们攀上高大的神龛,一人抢一只坐骑模样的彩绘塑像坐着。
苏明冲我挑挑眉说:“我干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我摩挲着身下不知名坐骑的脑袋,疑惑地问。
苏明从背后掏出一根一尺长的辣条:“看!这是什么?”
“我用祠堂里那一毛钱买的,”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将辣条撕开一半,递给我,“一人一半。”
“你怎么能这样?”我嘴里这么说着,手却不争气地伸了过去。
这是第一幕梦境,但实际上这应该是存在于我记忆中真实发生的事情,只不过在梦里却都变了模样。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一间教室只有六七个男生。不知谁听说了桃园三结义的故事,遂提议一齐去到祠堂结拜。村中的祠堂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墙体建筑都是以木材为原料的榫卯结构,到我们这一代,早已失了原本的风采,破败的同时也散发着浓重的岁月斑驳的味道。那一天,六七个小男生在祠堂内厅齐齐跪倒,庄重地宣了誓词。其中一人,为表心意,在祠堂的香炉内投置了一枚一毛钱硬币。结果放学后就被我同桌拿去买了辣条。我是说,拿硬币的是我的同桌,而不是苏明。事实上,我与苏明的相识,应该是十多年之后。他的实际年龄也比我大上十几岁。不论如何,他不会和我一起坐在神龛上吃辣条。
接踵而至的是第二幕梦境,仍是我与苏明。我俩来到古庙外围,像灵巧的猴子,攀上靠近屋檐的二楼。说是二楼,不过是屋檐下的横梁,离地大概三米高。横梁上搭着十几根晾干的、约莫三丈长的竹子,形似于湖面上的竹筏,唯一不同的是,它们置于梁上,不被束缚,可以自由滚动。我们就这么不安分地爬上了不安稳的“二楼”。
苏明坐在竹子边缘,摇晃双腿,神秘兮兮地说:“我干了一件大事!”
我蹲在一旁,照例回问一句:“什么?”
“看!”他再次将稚嫩的小手放在身后,掏出一只毛茸茸的,毛色雪白的狐狸,“我从林城动物园偷出来的。”
“什么?”我惊讶极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只可爱的狐狸,下意识想要伸手抚摸。可下一秒就一脚踩空,从“竹筏”上跌落。那个瞬间,我只觉整个人轻飘飘的,无处着力,俨然坠入无底深渊一般,永远沉不到底,只是往下坠,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
两重梦境,像是两幕没头没尾的小剧场,但似乎都在强调着同一句话:我干了一件大事。这句话与桌子上的信纸相结合,一时间竟显得玄妙又诡谲,仿佛是在暗示些什么。
“汪!”一声狗叫突兀地响起,我浑身一颤,思绪落回现实。
我看了金毛一眼,默默将其送回蓝猫身前挨组合拳,而后掏出手机,带着丝丝缕缕的犹疑,给苏明拨去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听筒中传出机械电子音的瞬间,我几乎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杀人去了。如若不是,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发一封信件,又何至于联系不上?可如若真的杀人去了,似乎更没有必要递封不署名的信件说,干了一件大事。我单手握着手机,眼看着干硬的电子音钻进我的左耳,又从我的右耳钻出来,与我无处安放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只形似蜈蚣,同样有着数不清的脚的虫子,沿阳台的砖缝爬进来,在地板上无措地转圈圈。金毛叫唤了一声,奔跑过去,像追逐绣球的舞狮一般,围着虫子跳跃、旋转。我追上去,将狗子拉在一旁,一脚将虫子踩得稀烂,墨绿色的汁液迸溅出来,活似沾染在地板上的一口浓痰。再回头时,看见金毛又开始呜呜叫,连带着英短猫也跟着喵喵叫。
我懒得理会它们,扭头去到阳台,想要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
屋外的天空阴惨惨的,像是毛玻璃上又贴了一层玻璃纸。街道上,梧桐树的叶子愈飘愈多,一名环卫工人开始大声斥责一个新来的拾荒者,声音断断续续,传播过来时,总能被寒风撕成碎片,但仍能隐隐听懂俩人间的矛盾,环卫工人觉得这一片的垃圾都归他管,拾荒者则认为,他有权到任何地方捡拾垃圾。双方僵持不下,一致认为自己是被侵犯的一方,彼此都为自己争取利益。我站在阳台上看他们,幻想有一种爆裂性的力量从体内滋生,澎湃而出,最好能淹没这方嘈杂的世界。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也不曾滋生,反倒是金毛,它似乎天生就具有一股无畏的力量,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口便将地板上的尸体和墨绿色汁液吞进腹中。我气得对这只蠢狗破口大骂,拿出铁盆就想给它一哐当。它怎么什么都敢吃?它不怕把自己给毒死吗?
“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整……”
‘小爱同学’突然响起的闹钟拯救了它。我旋即意识到,眼下已经到了遛狗的时间,于是在一阵温吞的训斥之后,给金毛和蓝猫套上绳子,慢悠悠地去到小区。
小区里安静得像一处荒废的精神病院,墨绿色的树叶发散冰冷的气息。我带着金毛和蓝猫沿小道游荡,一直抵达小区中心的池塘也不曾瞧见一个人。或许都去上班了,或许天气冷了,不愿出来,再或许,他们消失了。这么一想,倒是令人觉得吊诡。不过真的没人出来倒也挺好,只要她能来就行。我说的她是我家楼上的住户,我喜欢叫她绮丽,几乎每天她都会带着她家的小柯基到这处小池塘闲逛几圈。小池塘原本是座游泳池,小区里的人不热衷游泳,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藻类滋生,一些叫不出名的植被也渐渐冒出头来,游泳池逐渐荒废,池水也由清亮变得油绿,堆满飞虫的尸体。我带着金毛围池塘转圈,蓝猫懒得走,趴在金毛头上,成了布偶似的装饰品。我时不时扭头观望,希望能看到绮丽的身影。直到第五圈,寒风吹得树叶开始挣扎,小道尽头才终于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乍一看,我甚至以为那是苏明。等人走近了,才意识到是绮丽。我想我是不是有些魔怔了。在以往的一些时刻,她也是牵着柯基,一如今日这般闲适优雅地走到小池塘边。有些时候,我甚至能昏昏沉沉地生出一些幻想,幻想小池塘的水会突然变得清澈,像被抛入无数干冰一般,凭空冒出许多乳白色的烟雾,烟雾上升、蔓延,萦绕在整座小区之中,而后绮丽出现,站在小道尽头,恍若白茫茫的世界中突然冒出的神女,就那么闲适优雅、不慌不忙地从浓雾中徐徐而出,靠近我,朝我伸出手来,引领我一齐走入天堂,抑或是由我来引领,引领她一道步入更美妙的境地。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不论是由我来引领,或是她来引领,在前方等待我们的,都只能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仍装模作样地转圈,绮丽看我一眼,牵着柯基逆行而来。眼神碰撞,我俩默契地一句话也没说。走得更近了,一个三分球的距离,她抖动手腕,一个灰白色纸团不着痕迹地掉落在地砖上。她再次朝我看了一眼,我微不可察地点头,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直到我俩擦肩而过,金毛与柯基相互对视、湿润的鼻尖相互触碰,我俩仍不曾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如此这般是不是太过谨慎?实际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换句话说,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池塘边上,两个邻居相互碰面,却一句话也不说就真的很正常?不论如何,我捡起纸团离开了,但仍在小区里游荡。寒风吹不透我的羽绒服,头顶的针织帽同暖炉一般令人觉得舒适。
我再次给苏明打电话,打了三次,仍旧无人接听。我想他大概真的杀人去了,可要杀人早该杀去了,等到现在做什么?我与他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两个月前。那天夜里,他找到我就拉着我喝酒,灵风桥边的烧烤摊,俩人喝得烂醉。他抱着脑袋就开始哭。我笑他窝囊,大老爷们,哭个锤子!不成想他哭得愈发猛烈,边哭边哀嚎:“我他妈就是个窝囊废,我头顶绿油油,像他妈傻子一样。”一句话吼得震天响,整个桥面的人都往这边看。秋夜的风已经有了凉意,我看着他和周围人群的目光,两只耳朵烫得灼人。不得已,只能尴尬地笑着打了圆场,结了账,继而送他回家。他家中空荡荡的,亦黑魆魆的,夜风有些大,吹得窗玻璃哗哗直响。开了灯,我扶他在客厅坐下,问他嫂子呢?他垂着头,不说话。问闺女呢?仍不说话。紧接着又开始哭,一双眼睛抹得通红,血丝泛出来,像是碎裂的玻璃纹。
后来依据他断断续续的醉话,我大概得知了事情原委:大致是夏末秋初之时,他遭受裁员。房贷、车贷,即将断供,压力极大,不敢跟家里说,每天只往返于图书馆与家庭之中,假装一切正常。
“如果不是感冒,我他妈指定还蒙在鼓里!”说这话时,他面目狰狞,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那天,因为感冒,身体绵软无力,他坐在图书馆内,头脑昏沉,直打瞌睡,于是提早回了家。开门时就听到卧室内传来男女嬉闹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头脑不灵醒,出现幻听,直到进了卧室,看到妻子和陌生男子赤条条躺在床上,纠缠在一起。那个瞬间,他站在卧室门口,左手还握着金属把手,眼睛圆瞪,整个人呆若木鸡,只觉头脑中有一万架轰炸机齐鸣,声势浩瀚的轰鸣声震得他四肢乱颤,双眼迷蒙,恍似五感尽失,全听不清眼前惊慌失措的两人在说些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一拳干趴在地。
说到这里,他已然泪流满面:“畜生啊!他们把我捆起来丢在角落,在我面前大干了一场。在我面前,就在我面前啊!啊!我他妈的,我他妈,我他妈就是个窝囊废……”
他哀嚎着,以头抢地,给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我来不及阻止,只能在事后将他紧紧抱住,免得他枉送性命。或许是撞了头的缘故,抑或是醉酒的缘故,他很快便沉沉睡去。屋子内陡然安静下来,阴冷的空气似野兽般对人虎视眈眈,暗红色的血液倾洒在光洁的瓷砖上,闪烁细微光华,恍若一朵朵盛放的奇葩。那种凄冷的不适感更甚了。
如果他要杀人,两个月前就该杀了那个男人,而不是等到现在。这看起来像是属于男人的一场战役,也像鲁国与齐国的战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过,在热血奔涌的时候被打趴在地,之后真的还能再站起来吗?我不敢说。
夜色浓重的时候,我悄悄上楼和绮丽睡觉。有那么一些瞬间,一丁点儿声响都能令我汗毛倒立,眼神不自觉就要往房门处瞟,那面朱红色的门,看起来血淋淋、脏兮兮的,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突然从那里冒出来,他可能提着斧子,也可能拎着一把菜刀。它看起来像是一扇通往地狱的门。绮丽看着我,只是笑,床头上橘黄色的暖灯斜斜照射在她侧脸上,细密的绒毛像芦苇荡里迎风摇摆的芦苇。她说,别担心,他出差需要几天才能回来。我点点头,像块坚硬的石头,将柔软的席梦思床压出一块凹陷。我给她讲故事说,我有个朋友,叫苏明,一整天也没接我电话,更没回我电话。还没来得及讲他妻子出轨的事情,她就开始吃吃地笑:“你朋友啊?跟你一个名?感觉你在无中生友。”
我说:“说什么呢?如果不是年纪比我大太多,我都怀疑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
“真的呀?”
“这还能骗你不成?刚认识的时候,我都惊呆了。”我打开手机,点出苏明的照片递给她看。
“天哪,”她一边用手指拨弄照片,一边回头看我,像是在努力憋着笑,“这也太像了,简直就是你中年时期的翻版!嗯,还是挺帅的。”
“是啊。”我说。
她将手机丢在一旁,凑近我的胸口,柔声说道:“夸你呢,咋还不开心?”
“你不会以为这张照片是PS的吧?”
“好!不是PS的,行了吧?我们苏明一直很帅!”她说着,然后开始吻我。
这是我这辈子接过的最心惊胆战的吻。不知是不是今日吹风的缘故,我感觉浑身发烫,手指头也抖得不行,甚至连接吻都不能专心。脑海中偶尔闪现的是早晨死在我屋里的虫子,墨绿色的液体迸溅出来,黏在地板上。实际上,是它该死,它不该出现在我家中。既然出现了,就该做好被碾死的准备。我心烦意乱,觉得自己也像是那只虫子,总有一天,我也会被人一脚碾死,最后可能还要被金毛给吃掉,一点儿渣滓都不剩。可怜的,太可怜了。于是我推开绮丽,回到楼下。
睡觉的时候,我又开始做梦。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梦,唯一不同的是,在梦中,我与苏明的位置开始对调。我坐在涂了彩绘的塑像上,掏出一根辣条,对苏明说:“分你一半。”
苏明说:“你怎么能这样?”
我说:“你今天还和你同桌商量着拿那一毛钱呢。”
他说:“我们去晚了一步……”
紧接着是第二幕梦境,我们坐在二楼的竹筏上,夏日午后的风吹得人格外舒畅。我跟苏明说,我偷了一只狐狸。苏明说,你这狐狸看着怎么像我家的?我说,什么就你家的?这是我在林城动物园偷来的。苏明说,去他娘的,就是我家的。然后我们扭打起来,半晌,谁也没打过谁。苏明站起来,拍拍身前的衣服说:“有本事来山峰寺找我!”
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明晃晃的光照从窗子外刺进来,尖锐如刀刃。金毛趴在卧室门外,用爪子将门抓得嘎吱响。新的一天,新的光景,我去到阳台伸懒腰,这时候,梧桐树的叶子掉得更多了,树木下,环卫工人再一次开始和拾荒者争吵。两个年迈的老人,彼此争锋相对,互不相让,一如昨日的他们。大抵对于年迈者而言,生活就是某个阶段性时间内的不断重复,昨日与今日的差别并不太大,明日似乎也不那么令人期待。或许在这里还应该加个前提——贫困。这使我想起一个不知真假的新闻——某年迈富豪试图用纯金打造一座篮球场以供观赏。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奇观,谈不上举世瞩目,却也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不过可惜的是,篮球场还未建成,该富豪便因贪赃枉法被捕入狱。这么一看,世人逐利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至少可以每天变着花样来取悦自己。
冬日的暖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金毛也摇着尾巴过来凑热闹,阳光落在它身上,金灿灿的,恍若被套上了一层神性的金光。片刻之后,我再次从玄关处捡到一封信件,同样是灰白色,印了树状纹路,同样是半张恍若被狗啃过的A4纸,纸上仍旧是写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在山峰寺。我打开门,朝楼道里瞧了瞧,声控灯陡然亮起,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站在玄关呆愣半晌,甚至连门也忘了关。楼道里的灯光灰暗下去。金毛从门缝偷溜至走廊,爪子与地砖碰撞,发出嗒嗒的声响,声控灯再次亮起,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人眼生疼。
坐回沙发上,我看着桌上的两封信件,讷讷无言。或许这也算不上多么令人惊慌的事情,不过是梦境与现实之间,发生了一丁点儿巧妙的重合,以一种我不是很能理解的方式。看起来像是一只幕后黑手推着我往前走,若是说得理想一点儿,大概可以这样解释:神明给予指示。这种事情,说与谁听大概都会被认为是在扯淡,而不是荒诞。
我在客厅里瘫坐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内,尖锐的阳光偷摸着溜出了屋子,金毛在客厅瞎跑了八次,被蓝猫揍了三次,仍没心没肺地去招惹它。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阳台栏杆上落脚,它纤细的脚爪勾在黑色金属上,左右蹦跳了两次,棕灰色的鸟喙中夹着的似乎未死的虫子逃跑了一次,很快又被捉住。然后是风, 风吹得阳台门的玻璃发出叮叮的声响,鸟翅膀也被刮得扑扇了数次。蓝猫在一次接一次被金毛逗弄的过程中,注意到了阳台上的新来物种,潜伏着摸上前去,摆出捕猎的姿态。金毛莽撞地发出一声吠叫,鸟儿呼啦啦飞走了……于是我也走了,驱车前往四十里外的山峰寺。
山峰寺坐落于城南,香火鼎盛,人流密集。归功于媒体的宣传、春暖花开时盛放的樱花,以及人们盛传的灵验之词,这座寺庙逐渐成为了一处旅游景点。即便是在冬季,寺庙内树木也依旧蓊郁,配着红墙黄瓦的建筑,给人一种清静平和的感觉。我一到此地就看到了穿着僧衣的苏明,他正忙着检票。看到我来,他似乎并不惊讶。一番交涉后,他领我上山。俩人一路步行至一棵茂盛的树木下。
苏明说:“前几日做了个梦,说是会有熟人来访问,想来就是你了。”
我轻呼了一口气,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出家的?”
他说:“人世浮华梦一场。”
人一出家好像就会变得神神叨叨,说话也变得云里雾里,像飘在天上。我没理会他的言语,将几日梦境与信件的事情说了。他仍旧平静,只是点头说,我佛要我渡你。
小广场上,几十只白色的鸽子正在啄食米粒,偶尔有游客从僧侣手上买了一些玉米粒之类的粮食,兴冲冲地跑过来喂食。一群鸽子飞起来的时候,像是平地卷起一阵白色的风。我一边听苏明说要渡我,一边看与群鸽起舞的游客,突然感觉有点儿好笑。
我看着他的光头说:“没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不远处的群众:“没了。”
“你要怎么渡我?”
“出家。”
我说你自己看开了吗,你就渡我。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来,摊开双手,朝我展示他的僧袍。他没注意到,此刻他的身影恰好挡住了站在鸽群中的游客,看起来就像是无数鸽子在他身后起舞。他更没注意到,他站起身来的瞬间,打一开始那自觉出尘的气息就破碎了。我看着他平静的面孔,看着他身后白茫茫的鸽子群,看着鸽子群后红黄相间的巨大建筑,忽然就想起了进门时看到的招聘广告。
我咧开嘴大笑说,我佛也渡本科学历以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他又坐回石板上,尴尬地跟着笑。
“外面乱糟糟的,至少这里算是一片净土吧。”他说着,抬手摩挲了一下石板上的一颗沙砾。
我看了看周围,头顶上蓬松的树木枝叶像一柄撑开的伞,每一根枝杈都在努力向外延伸。伞下是鸽子、游客、和尚,以及灰白色的石砖。不远处的香炉在冒着烟,善男信女一个接一个朝拜。更远一些的地方,矗立一个更大的香炉,看起来像是巨大的碗,香客们将一捧捧香烛投进去,他们双手合十,香炉内焰火熊熊。
“这里的票价十块钱。”我是想这么说来着,可忽然觉得是不是太丧志气了,遂改了口,“红尘里翻滚的又不止我一人,还有千千万万个人一起面对呢。乱就乱吧。”
“可红尘里就是因为有人才乱呢?”
“山峰寺的和尚不是人吗?”
很突然的,辽远处传来一阵浑厚的敲钟声,咚,咚,咚……敲得寒风也跟着汹涌起来。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鸽子亦啪啪扑腾着翅膀,我轻吸一口凉气,恍惚觉着整个肺腑都被冻得僵硬。这个冬季,似乎更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