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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风雨大作。风声呼啸着从林中穿过,卷下一地的雨水。雨击打着落叶,暴戾恣睢,全无一点风情。赶路的行人匆匆,即便再快,依然落得一身淋淋。村庄里的人望着风雨面面相觑,紧闭门户,唯有城内的朱红大门内言笑晏晏,望着风雨吟诗作对,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秋澄环顾自己的茅草屋,已经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景象了。她尽力寻来屋子里的破瓦罐,木盆,依然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暴风雨。屋子里的她衣衫被雨湿了大半,长发覆在面颊,好不狼狈。忙活一阵之后,知道徒劳无功,索性坐在了唯一的凳子上,看着雨水一瓢一瓢灌下来,暗自发呆。许是今日一直抵挡着风雨,她有些饥饿,去锅里寻些吃食,打开锅盖,才想起来已经断粮两天了。
“算了,不如睡一会儿,还能暂时忘记饥饿。风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思及此,秋澄找了个没被淋湿的床角躺下,被子湿透了,只能把身子蜷缩起来抵御寒冷。听着呼呼的风声,间闻着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窗外,风雨不止,呼啸汹涌。她守着小小的寒庐,蜷着身子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秋澄从记事起就没有爹爹,听阿娘说战死在了远方的战场上,从此只剩她跟阿娘在陋巷中相依为命。阿娘生得美丽,为人温和柔弱,因此总有些男人驻足流连。即便阿娘再恪守礼教,与人为善,仍然被巷子里的女人排挤欺负,说她们母女带着煞气,一个克死夫君,一个克死亲爹,又长得好看,定是什么妖精托生来专害好人的。久而久之,她们母女二人实难以生存,本就贫困孤苦,又无人可依,备受欺辱,遂离开了陋巷,跑去了山中生存。
山中时日,唯有野菜野果充饥,很是清贫。阿娘常常抚着秋澄的脸颊说:“你跟随我,受苦了。”直到一日,阿娘不懂从哪里听说城中药铺专门高价收取山中的一种草药,只是采摘艰难,在悬崖之上。她又总是看着秋澄盯着爹爹留下的唯一一卷《诗经》发呆,知道她想去书院念书,便下了决心,要送她去念书。而她阿娘文弱,又怎么做得了这样的事,逢一个大雨天,攀上悬崖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世上,终是只留下不知何时了的春花秋月,与年仅十五岁的秋澄一人。秋澄如她阿娘,生得清新秀丽,又读了些书,举止文雅。平日她采些野菜充饥,一年四季倒不会饥饿。只是喜欢念书,无钱购买,又恰好两里之外的清风书院缺一个扫地的丫头,她便应了这个工作。原本书院不愿收她,嫌弃她身量矮小,做不得这粗活,她努力争取之际,刚巧遇到了路过的杨夫子。
“姑娘,快回家吧,一人来这书院做什么?”杨夫子说话很是温和,一刹那,让秋澄想起了阿娘。秋澄抬起头,仔细望着眼前这个男子,身材颀长,穿一件墨玉色的长衫衬得肤色格外白皙。星眉剑目,面色温柔,如同春天林中弥散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格外舒服。
“夫子,她想来这里打扫庭院。但这么个女子,在书院里多有不便,我本欲打发她走,但她坚持非要留下。”那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夫子,我喜欢念书,你便让我留下吧。”秋澄有些喜欢这个男子,望着他的双眸,真诚地恳求。
“那你的父母可愿意你在此受苦?”他踌躇着问道。
“我没有父母。”秋澄说得很淡,只是双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细微到不易察觉。旋即,她补充道:“求夫子收留。”
他望着秋澄,心里有一刹那的酸楚,不自觉伸出了手,将她微微躬下来的身体扶起,柔声地说:“既如此,便留下吧。”他的声音很低,却如同春风跌入了秋澄的耳中。
从那以后,秋澄每日都来学院扫地,工作很轻松,做起来一点也不累。听说是杨夫子特意吩咐的,每日中午还留她在书院用饭,长如此大,待她这么周全的人只有阿娘了。秋澄最高兴的,是看杨夫子上课,穿着一贯的墨玉色长衫,捧着书本,念着里面珠玑之言,会意处又频频微笑,全然是书里写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佳公子形象。她拿着扫帚,站在窗外默默地望着他,心里如秋霞掠过长空,斑斓动人。
一日下课,几个学子忽然将秋澄围起来,打趣道:“这么美丽的小娘子,怎么舍得让你在这里扫地呢?不如跟着我。”说完,几个学子都哈哈大笑起来。秋澄没有理睬,准备离开。那些人不依不饶,拦住她的去路,继续嘲笑道:“别走啊。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你说说看,你究竟是朽木呢?还是粪土之墙呢?”她气急了,正准备反驳,但想想这些人都是杨夫子的学生,再次作罢。
“夫子。”她故意高声喊道。那些学子听到后,立刻散开来,她趁机跑出去。没想到身量矮小,又被那些人追上了。“好啊,拿夫子吓唬我们。你以为凭着几分姿色,夫子就能看上你?古人云,何不以溺自照面,看做得三路运使无?更何况,杨夫子乃县令公子,你一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如何配得?”说完,那些学子都笑了,极为高声,如冬季最寒冷的风灌入她的心里。她羞愤不过,大声反驳道:“你们不都与我说圣贤之言吗?古人也曾说过,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们如今对一个女子出言不逊,又妄议夫子,如何识得礼仪?既不识得礼仪,如何为人?”她说得掷地有声,那些男子从未料到,竟然一震。她小小的身体立在那里,头高高地昂起来,眼神坚毅而无畏。
待那些人反应过来,立刻青筋暴起,其中一个冲动的学子立刻挥出一拳,秋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们这些人当是国家栋梁,岂容你随便侮辱?”说罢,准备又挥出一拳。
“做什么呢?”身后忽然传来严厉的一声责问,大家纷纷回头,原是杨夫子。“我看各位大人都是学有所成了,不需要再待在书院了,明日便下山去做栋梁之材吧。”他的声音很凌厉,让人无端畏惧。学子们看到他这般愤怒,都噤若寒蝉。秋澄看见他来了,并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遂想从地上爬起来。没成想,他立刻伸手来扶,全然不顾她身份卑贱,不担心惹人非议。
“可还要紧?”他望着她脏了的衣裙,又看着众人,斥责道:“秋澄姑娘日日替你们打扫,你们便是这般报答的?如此不思恩德,小人气量,如何堪当大任?”随后,他看秋澄面色好了些,心知没有大碍,方舒了一口气。
“你们回去抄写《论语》十遍,好好反省何为君子之道。快去吧。”杨夫子依旧厉声,众学子心有不平,只能狠狠望了秋澄一眼,各自散去。待众人散尽,夫子缓缓说道:“秋澄,你随我来。”
秋澄跟在夫子身后,全然忘记了方才的疼痛,不顾及衣裙沾了尘埃,只看到了走在前面的男子,如玉树琼枝,翩然俊雅。这是她阿娘去世以来,唯一的温暖。这世间,那么多的风刀霜剑,那么多的冷嘲热讽,那么多数不尽的漫漫长夜,都可以在这一瞬间,化为烟云。她相信,这么多的苦难,总有尽头。就算无尽,至少,还有些值得忍受一切的心上人。
“阿娘,如果你还在,就好了。如果你还在,看见他,有多高兴。”秋澄在心里胡乱想着,有泪盈睫。
夫子在书房停下,请秋澄入内。里面放着很多很多她听过却未曾看过的书,十分欢喜,禁不住上前抚摸。“喜欢吗?”夫子笑着看她,倒来一盏茶,请她入座。
“喜欢。”她抑制不住心内的雀跃,握着手中的《漱玉词》,用力点头。
“这本书倒适合你,你若喜欢,便拿去吧。”说罢,他轻轻地将茶杯递给她,温柔说道:“日后想看什么,来找我取便好。若是他们欺负你,只管来告诉我。”他说得甚是柔和,比茶烟还要柔上几分。
“好。”她接过茶盏,露出一个灿若烟霞的笑意。
屋内的阳光半明半暗,秋澄埋下头偷偷看他,原是话本里说的一样,身长八尺,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多么好啊。”她在心里暗自想着。
蓦地,秋澄感到有些晕眩,自忖定是方才挨了一拳,身体瘦弱承受不住。她集中精神,想要散去这种眩晕感,却力不从心。她手中的茶盏随之掉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破碎的声音。就在她身体不支,将将欲倒之时,夫子快步走来,她唤了声“夫子”,便倒在他怀里,转瞬失去了意识。
秋日的天空这样高,似乎长烟都不能触及。风从西边吹过来,将窗户惹得“嘎吱”作响,落叶卷进屋内,打着旋儿,转啊转啊,永无止境一般。秋澄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草木茂盛,桂华流瓦,她站在水岸,看见心上人踏着清风明月款款而来。是那样的遗世独立,不染尘埃。在这样的梦里,她缓缓地,缓缓地,落下了泪水。
醒来之时,杨夫子早已不见。唯独她的两行清泪,以及自己褴褛不整的衣衫。掉落的茶盏已经收拾好,屋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余她一人。她望着洁白的床单,上面绣着她最爱的海棠花。而那抹殷红的血,亦如一朵海棠般,真假难辨。不知是不是梦里早已泪流成河,所以现在倒没有了泪水,只是怔怔地,呆呆坐在那里。窗外,一片死寂,连鸟雀声也无。
过了很久很久,秋澄才从床上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镜子前,漠然盯着镜中的自己。发髻凌乱,更衬得面容憔悴不堪。衣衫是完全散乱了的,露出雪白的肌肤,像是乱葬岗里面的累累白骨,没有血肉,只有残破与绝望。她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双眸已涸。这个破碎不堪的自己,当真还是自己么?
生命中,她被人拳打脚踢过,被侮辱谩骂过,被不怀好意的人非议,被世间种种折磨得体无完肤。但是,她从未绝望过,她相信总有属于自己的萤萤之光,只要她肯坚持,肯等待,只要她不放弃,不哭泣,总是会来的。几日前,她以为等到了。她甚至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在他身边,哪怕扫一辈子地,哪怕被那些令人厌恶的学生天天欺负,哪怕他一辈子也不愿意看她一眼,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她也是愿意的。她都做好了这样的决定,她这般不顾一切,却只换来了他一夜的侮辱与蹂躏。
“阿娘,你说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秋澄抚着镜中的自己,低声呢喃。也许是今日的秋阳格外耀眼,床头有个什么物件在镜子里闪耀。她冷漠地转过头去,看见了留在那里的一块碎银。
“呵,这个人,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她拿起那枚碎银仔细端详,当真耀眼。她长这么大,从未得到过碎银,像天上的星星。看起来这么不染纤尘的物什,竟是这般污浊不堪。呵,世间连物都难断清浊,又何况人呢?一双眼,如何将人真正识得?如何能够?思及此,秋澄冷冷一笑,将那枚碎银从窗户扔了出去,连个声响都无。果真是,不值一文,轻如鸿毛。
秋澄重新梳好发髻,整理好衣衫,用屋外的溪水清洗好脏乱的面颊。书院真是安静啊,一人也不见。秋澄再次环顾整个书院,草木如同来时一样葳蕤,远处秋山明净,当真是个修心的好去处。回望院门,看见上面写着“襟怀旷达云中鹤,品德清高崖上松”,笔力遒劲,刚直方正。云从头顶掠过,洁白无瑕。
归家途中,想起来这些时日也曾发过薪酬,约有几十枚铜钱,可以买匹粗布做件衣服,身上的衣物本就破损,而且秋澄也不愿再穿。于是,她回家取过铜钱,去了市集。她记得有个小巷子,有个老人家卖粗布,价钱极便宜,便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去找。找着找着,误入了一条无名小巷,准备寻路出去,便听到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程公子,我们王爷邀请您入府一叙,还希望您给些薄面。”秋澄站在远处不经意的角落,看见两个护卫打扮的人,挡住了一名男子。那男子穿着素白色的衣衫,看起来略显文弱,却生得一副好眉眼,月白风清的,温润如玉。但她蓦地想起了杨夫子,心中一阵恶心,心底“呵”了一声。
“两位大人,今日程某还有一场戏,怕不得空。”那男子显然不情愿的样子。
“废话。还轮得到你得不得空?大哥,要我说直接把他绑了去,省了多少口舌。”其中一个护卫看起来很是暴躁,冲上去就要绑。
“诶,二弟,别冲动。”另一个男子冲上去阻拦。还没走出几步呢,一棍子就被打晕了。另一个护卫愣住了,刚要拔刀,被口中姓程的男子又一棍子打晕了。
“快走吧。”秋澄把棍子扔掉,准备离开。虽然她心里恶心,还是顺手帮了这个忙。
“诶,姑娘别走。”那公子在背后叫道。
“别喊了,再把他俩喊醒了,你就走不了了。”说罢,秋澄背着冲他摆摆手,意欲他不要跟来,便朝着远处的巷子走去。
那男子站在原地,望了秋澄一会儿,微微笑了笑,遂也转身离去了。
秋澄如愿买了一匹粗布,做了件新衣裳。看着布袋里的三枚铜钱,又望着母亲的坟已经太过破旧了,茅草屋也需要木料修缮一番,便想去街上找个活干。她知道,阿娘是为了让她念书才失去了生命,她唯有过得好些,乐观些,才能让阿娘安安心心的。但,她已经不再渴望什么萤萤之光,她只想着好好陪阿娘,把她的墓碑修得更好些,把茅草屋修得更结实些,这样才能永远在山里陪着阿娘。
街市上,秋澄到处找活干,但人们总要男子,唯有青楼的老鸨看她眼里才会放出光亮。她一家一家地问着,从清晨到黄昏,除了市集的怡红院,没有一家店铺想要招她为工。正当她准备放弃,坐在一家戏班前歇息片刻便归家之时,戏班的门开了,是个年过半百的班主。
“姑娘在这里做什么?”班主打量着她,虽然粗衣布衫,却遮不住清秀的容貌。
秋澄亦望着班主,看起来平易近人。她转念想戏班子也是个去处,至少可得两个铜板修屋立碑,于是问道:“不知这戏班里可缺个打杂的?”
“姑娘,看你容貌清丽,气质不凡,难道是哪家落难的小姐?且自去寻亲戚,这伶人戏班,若不是走投无路,莫来此处。”老者声音沧桑低沉,望着秋澄,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