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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管那个小老头叫——爷爷。
爷爷穿大襟棉袄,大档棉裤,头上戴一顶掉色的旧棉帽,棉帽一只耳朵贴起,一只耳朵向一边翘起来。
爷爷起得早。冬天天刚蒙蒙亮,整个大地被一层薄雾笼罩着,缥缥渺渺地,入了仙境一样。四周一片静谧,大部分人都还在梦乡中。偶尔有个人骑自行车路过,那是我村早起卖豆腐皮的。“王老爷子,你起这么早啊?”“啊,人老了,睡不着!”爷爷背一个粪箕子,手拿一柄粪叉子,粪叉子是特制的,光滑的木手柄,三根扁而平的铁齿焊成的。这时候他的粪箕子里已盛满一半粪了。那时候动物都是散养,拾粪倒也容易。爷爷在我家屋头有块小小的自留地,自留地里种了麻,地头用石头垒了一个圆形的粪池子。大概用一周左右,这个粪池子就能填满,然后掺上泥,腌瓒之类的发酵,这便是最好的农家肥了。
大约八点多钟,我家的木大门会准时打开,妈妈往外一探头,准会看到爷爷,要么在倒腾粪池子,要么蹲粪池旁抽旱烟。妈妈自是明白。回头对我说,去喊你爷爷来喝碗糊涂吧。我“腾腾腾”跑出门,只站在大门槛上喊“爷爷,吃早饭喽!”“唔”就听到爷爷的老棉鞋“吐拉,吐拉”朝我家走来。
进门却也不说话,只在老位置上一坐,妈妈早把饭盛好了,有时是糊涂,有时是面疙瘩汤,又或是一碗面条。也不往菜碗里动筷子,只把这一碗或稠或稀扒拉完,抹抹嘴,便又“吐拉吐拉”出门去。“爷爷,你走啊?”“唔!”
吃过早饭,爷爷便会找一墙根,这墙根向阳,能晒一整天日头,墙两头还都斜放着玉米秸捆。一般都是在老董大爷门口,董大爷照例会彻一壶大叶子茶,再拿五个小碗。不一会儿,人头便奔小碗来了,不多不少,正好五位,都一样的打扮,只头上的帽子不同,有狗皮的,有黄军帽,还有破毡帽,不等。
五个老头蜷着腿,袖着手,靠坐在墙根,半眯着眼,有地说说一句,没地说就那么干坐着。过一会伸伸手,嘘溜一口茶。路过的来打招呼,就“呼哈”点下头。几个小孩子凑过来,就捎带着逗一逗。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了,董大爷回家看看老伴做的啥饭,李大爷紧接着起身,掸掸身上的土,“今轮着老二管饭了,我得早点去!”只留下仨老头,“嗨,回家麻烦,凑和吃点得了!”这是爷爷说的。于是仨人分别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还带着体温呢。老董头续上一壶茶,再端来一小盘咸菜,齐了。
太阳西斜,余晖染红大半个天空时,爷爷开始准备他的晚饭了。一日三餐,只有下午这一顿,是最隆重的。黑色的双耳小铁锅,墩在自己用泥做的柴火炉子上,锅里是白菜炖粉条子,锅沿上再贴上一圈锅贴。爷爷的锅贴是粗面的,也不用发,死面就成。面和好了,切成一个个小剂子,做成鞋底状,“啪”贴在锅沿上。文火慢慢烙,锅里白菜炖烂了,锅贴也就熟了。一面黄蓝的,满是尬渣,吃进嘴里非常筋道。八钱的盅子,再来上一盅小酒,这个下午饭能咪到晚上十点。
我最爱下午饭时去爷爷的小院,端半碗青菜或豆沫,换爷爷两个锅贴,那可是我的最爱了。天似黑将黑时,做饭的小团瓢里,炉火映红着小老头的脸膛,团瓢上空冒着一缕缕白烟,再加上傍晚归巢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欢叫,那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让我历历在目。
天刚下过暴雨,爷爷在西沟青石丛中选了一块平整的,光滑的大青石,然后把一副鸡架放上去,用小锤子轻轻锤打起来。每一丝,每一寸也不放过。“爷爷,你这是干吗呢?”我好奇地凑到爷爷跟前。“我呀,我把它锤好了,咱包水饺吃呀!”爷爷看看我,笑了笑。“爷爷,这是鸡骨头啊,你为什么不吃鸡肉的呢?”“你不懂,鸡骨头的才好吃呢!”我是不懂,最终我也没吃那鸡骨头的水饺,它不硌牙吗?
爷爷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自我记事起,没见过奶奶的面。听妈妈说,在小叔六七岁时,奶奶就走了。
爷爷偏爱小叔,他说从小没娘的孩子,就该多疼一些。因为爷爷的偏心,引发了不小的矛盾。
人家都是嫌贫爱富,爷爷偏爱劫富济贫。因为爸爸在煤矿上上班吗,属于工人,家里多少宽裕一些。爷爷每次赶集上店,所需资金都是从妈妈这里得去的。一二元不嫌少,三五元不嫌多。而他买的瓜果梨桃以及别的稀罕物儿,我家的孩儿却得不到,只是一个劲得往小叔家塞。对这妈妈颇有些微词,因为在那个年代,不但物稀罕,钱都是一分掰成八瓣花的,况且我家有四个孩子,久而久之,给爷爷的钱可是笔不小的花销呢!爷爷却总说小叔家孩子还小呢!有一回爷爷从集上回来,我偷偷跟了去。眼见他买了苹果,爷爷却说什么也没买。不大会儿,小叔家的蓉妹妹从爷爷屋里抱了苹果一蹦三跳出来了。自此,我认定,爷爷本是不疼我的!
妈妈好性,大娘可不是好惹的。无论春种还是秋收,爷爷只管帮小叔家干活,大娘早就看不惯了。大娘是那种旧时典型的农村妇女,梳着小攥儿,穿大襟褂儿,长长的脸儿,一笑满囗的四环素牙。最吓人的是,她和男人一样抽烟卷儿,这个是我最佩服她的。
这不,大娘找上家门来了。口口声声喊着爷爷的大名,吵吵嚷嚷,惊动了左邻右舍。“你说,都一样的儿子,你怎么这么偏呢?”大娘上来就质问道。“我哪里偏了?三儿子不是一样拉扯大的吗?”爷爷一脸的无辜。“那三儿孩子小,我多帮他干点不应该吗!”“孩子小,孩子小是理由吗!照你这么说,我家五个孩子,那一出生就这么大吗?!那不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啊!啊?怎么没见你帮过呢?啊?还有,你那口粮地,怎么没见你分我点,没见你分老二点,都给老三了。你就是偏,你就是混你!”大娘越说越激动,话也越来越难听。人越聚越多,爷爷气坏了,顺手捡起一根树枝,要打大娘几下。没想到大娘一下炸了,蓦地蹦起了三尺高,落地后双手抱头,向爷爷怀里撞去,嘴里还配着音“你要打我呀!来,往这打,你打,你打,你打……”邻居们拉也拉不住。爷爷浑身颤抖,可他又没法,他毕竟是长辈啊。可巧一眼瞅见了人群中的大爷,他那个怕婆娘的大儿子,爷爷上去把他揪出来,一脚就踹在了地下。大娘一看丈夫被打,两手一拍,又起了个二起蹦,手指戳到丈夫的脑门上,“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哟!让我说你什么好哟!”一屁股墩在地上,双手拍天扑地,把看家的十八般武艺全搬了出来。骂到激动处,竟双腿一蹬,直挺挺躺了下去,众人也都见怪不怪了。到最后还是我村的核心人物——三奶奶出场,掐人中,捏腿肚,把大娘蜷了过来,送回家,结束了这场闹剧。
尽管跟孩子们时有摩擦,但爷爷心态很好,该吃吃,该喝喝,因此到了八十六岁高龄。
临去世前,把孩子们召集在一起,说“在爹娘心里啊!十个手指都连着心。小三儿起步晚,我偏疼着些,你们也都别往心里去!”爸和小叔泪流满面。独独不见怕婆娘的大爷。大娘自那次冲突后,便断了与爷爷地往来,这也许是爷爷此生最大的憾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