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汗福安的夜晚


我从来没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看到过如同白天一般明亮的夜晚,唯有汗福安,在每个一如既往的深夜里,不时有耀眼的火光划破黑空,顿时照亮整个国家。这些火光像一道道刺目的闪电,落在地面上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轻松撼动汗福安这个小国家的土地,使其一日比一日更摇摇欲坠。

我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当昼夜不断的炮火一遍又一遍清洗每条街道和小巷时,我只能混在逃亡的人群中,跟着所有面目狰狞的当地人民一起寻找生的曙光。我曾经写过一篇报道,关于绝对的“公平”,最后无奈地得出“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错在绝对的公平,甚至连‘公平’都是奢侈品”的结论,然而,在战争肆虐的汗福安,我却看到了所谓的公平——抛去手持枪支扫射不停的恐怖分子和他国士兵外,汗福安的人民——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长幼、无论贫穷或是富有……逃跑之时,他们每个人都是绝对公平的个体,就连死亡这件事都充满了公平的意味。

“往东一直跑,会有一个港口,幸运的话,你会看到船只,只有它们能够救你。你不该来这个国家,没有人比这个国家的人民更接近死亡。”

房东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在与他厮守几十年的妻子不幸中枪而死后,他就把自己的生命之线剪断了。

“嘿,谁还没有一死?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也许昨日我就已经死掉了。”

他决定留在和妻子共住了几十年的外墙斑驳的老房子里,他说他不可能离开这幢房子,也不愿意离开这块地区,因为它们曾给他带来无限的美好回忆。

“没有了芙娜,我的世界就如同我的头发一样苍白。”

他和妻子芙娜没有孕育小孩,从认识的那天开始,两个人便一直和谐相处到皱纹爬到脸上的昨日。芙娜死在昨日。

我简单收拾出一个小手提箱的行李,匆匆告别他,在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岑寂的夜晚,驾车往东部而去。车是他给我的,他说自己用不上了。

在炮火的冲击下,街道两边几乎全是断壁残垣,处处是阴森的气息,我以为自己把车开进了重大核泄漏后的切尔诺贝利。死亡之风把战火吹向汗福安的大街小巷。战争一触即发的预告早在一个月前就发出来了,可惜当时无人关注——也许关注到了,又可惜无力改变。

车子行驶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夜空中又出现了许多道红光,它们将随机落在汗福安的某个地方,随机带走几条甚至几十、上百条汗福安人民的生命。车子经过的地方,尸体比活人要多得多,而我已经习惯看到这样的场景。尝试联系大使馆,但通讯设备皆瘫痪,本就贫穷不堪的汗福安被蹂躏得更加面目全非。

“求求你,带上他,我的孩子,我亲爱的沙里……”

小男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里写满了震惊与恐惧,眨眼的次数比正常人要少一些。他太害怕了,他就要跟亲爱的妈妈永远分别了,可是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惊恐之外的表情。我不是不能带上他的妈妈一起,只是她的双腿断裂,淌着鲜红色的血,她的嘴唇苍白,像房东的头发一样苍白,她的气息越来越虚弱,随着生命渐渐消散在死亡的冷风里。

我把沙里放在副驾驶上,为他系上了安全带——在他的妈妈永久地闭上双眼之后。

车子继续行驶在汗福安的夜里,天上不断有红光出现,倏忽而过,像一架架速度极快的火箭。逃亡的人群的喘息声、受伤的人民的呻吟声、各种各样的哭声——对战争的恐惧的哀鸣声、男的或者女的躺在恐怖分子或者他国士兵身下的屈辱的呜咽声……死亡之风的呼啸声……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里。


当我刚来汗福安时,我就感受到这个国家里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息。当时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昂首挺胸的士兵,根本不像是会摧毁汗福安的破坏者,反而更像是一个个强有力的守卫者。他们从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过往的汗福安的人民有时会向他们微微颔首表示敬意,或许他们以为只要他们拿出百分百的尊敬,那些人就会视他们为自己国家的子民,从而对他们表现出良善的一面,然而他们算错了,因为那些人在自己的国土上都不尽然会显露出良善面来,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良善”这个东西。

我对他们视而不见,但是我看到街道两边的摊贩脸上可亲的笑脸,在阳光下闪着柔性的光辉。他们会招呼来往的人们买点小物件,仅仅只能挣得一点小钱。士兵们对他们视而不见。

我来到预定好的房子钱,房东汉特和他的妻子芙娜打开暗红色的木门,用笑脸迎接我。

“欢迎欢迎。请进。”

汉特那时并不觉得我不该来到这个国家,这个他已经安然地生存了几十年的国家,他的祖祖辈辈都在这块土地上扎根。

汉特和芙娜没有自己的小孩,但是他们跟邻居家相处得很好,邻居家里的长辈常会带上小孩来汉特和芙娜家的小院子里,在汗福安的洒满月亮的清辉的夜晚,伴随着阵阵食物的香味,共同度过快乐地时光。

这样难以忘怀的时光,我也有幸参与了几次。汉特和芙娜热情好客,礼貌周到,即使对于我这个普通的国外来的租客,他们都拿出一百分的爱意,很快带我结识了他们的邻居与好友,也很快地让我融入到汗福安的环境里。

在绿意盎然的树木草地中央,在缤纷的花儿的围绕里,三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平平稳稳地架在院子中,桌子旁边放着小小地同样四四方方的椅子,桌面上的食物还在散发着热气,热气不断腾升,带着浓厚的香味,向更远更远的上空飘去。

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院子,渐渐扩散到汗福安的各个角落,与其他人的欢乐声融合到一起。

那个时候,我还没见到沙里,但我见到了许多和沙里一样的小孩子,他们有着一张张稚嫩的面孔,他们的眼睛里除了天真与可爱之外,还有对未来的期盼,他们的表情丰富多彩,因为哪怕是最细微的东西都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在注意之后他们都会作出相应的反应。他们的身边总是会有和沙里的妈妈一样的长辈,那些长辈眼里带着宠溺,他们望着各自的孩子,偶尔也看向所有的小孩,他们要把这些孩子“望大”,看这些孩子从小小的一个长成肩膀宽阔的大人。

这个国家尽管穷,道路却很平坦,是用水泥铺就而成的,延伸向看不尽的远方。

“往东一直走,会有一个港口,港口边每天都有船只停靠,船只会把你带向彼岸。彼岸不是汗福安的天地。”芙娜曾经这样说过,她还补充道,“我和汉特永远也不会离开汗福安,所以我们只在港口处向彼岸望过,我们是不会离开这块土地的,尽管彼岸有着如何美丽的风景和如何蓬勃的生机。”

汗福安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至少我认识的那些人的想法都和芙娜一样,他们对这片土地有着难以言说的爱意,就像他们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深。


沙里的五官和他的妈妈的尤其相似。他在副驾驶上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暂时忘记恐惧。”

像回到过去,回到他的妈妈的怀抱里,在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汗福安的夜里安稳地睡去。

爆炸落在车子不远的地方,炸裂了本就摇晃的房子,震动地面上沉睡的尸体,凝固的血液随着尸体一起颤抖。

在剧烈的动静和巨大的声响下,沙里的睡梦再一次被撕碎,他睁开惺忪的双眼,他的面容呆滞,身躯不受控制地轻微颤动,但是没有哭声响起。我在开车的间隙里看了他几眼,每一眼看到的东西都一样——一双死水般的眼睛,一张没有感情的脸,蹭上层层灰尘的小小的身体,黑发被白灰晕染,小孩变成了老头。

在最东部的地方,我看到了汉特和芙娜所说的港口,港口边上仅剩两盏还能亮光的灯,朦胧的灯光中,我看到波澜不惊的水面,以及水面上的孤零零的一条小船。

我把小手提箱放在船上,又把沙里抱了过去,解开固定船栓锚的缆绳,慢慢地把船往对岸划去。

沙里坐在船上,呆呆地望着茫茫的水面,望着夜空中闪烁的红光,望着不时迸裂出强大的火花的地方,望着延伸向他家里的破碎的街道。

船抵达彼岸,我们进去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安静、和谐,和过去的汗福安一样;茂盛的树木和丛生的草,炮火的亮光下眩目的花朵,与汉特和芙娜家中的小院子里一样的美景;人们打鼾的声音如同食物的香味一般腾升到空中。

沙里在我的臂膀里再次闭上了无神的双眼。我静静地看着对岸的汗福安。我想起自己过来要做什么了,但现在已经没有继续之前那件事的必要。汗福安终将在重重炮火中消亡,战争为它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

沙里浅浅的呼吸声落在我的耳边,从他的鼻孔里有序地喷出温暖的气息,那是生命存在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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