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将摩诘诗读完,已近子时,起身望见一盏浮灯,行于黛色的湖水。雨还未停,接连两日,水仙花开了五朵,风过处幽香细生。不知是这两日不曾放晴,烟云怕冷躲进身体,还是摩诘时温时凉的句子,竟日恍恍惚惚,迷迷濛濛。
和朋友说:“要是我真与他有一面之缘,一定不忍他落入这般境地,生计无资,竟以诗文献殷勤,惹后人咨嗟。若得相逢,哪怕为他深入红尘,湮于红尘,也无怨无悔。”
不想说他生平,或长或短,或是或非。这些文字不中肯,不理性,带着偏爱。若错了,且允我说完罢。他在我心中,只是字里行间的少年与老人。意气风发时,看他调侃山水,随他喜乐。心灰意冷时,雨声悉数白献殷勤,已觉窗前不胜悲,哪堪风雨助凄凉呵。
他写“贱子跪自称,可为帐下不?”评注写风骨尽失,不忍卒读。又写摩诘尘心不断,命途多舛,实乃咎由自取耳,较之陶潜、和靖先生,委实不相类也。评注种种,批评尤甚,我一行行读过,字字诛心,不觉有泪。
他在我心中,是矛盾了些,一面涉红尘,一面求出世,辗转良久。这岂非人之常情?又何必语出刻薄。你又胜他几分?洁它几寸?这个心慕山林,囿于俗世的公子,他何尝不惆怅?他坐在青苔石上,独自潸然,看日落西山,群鸟入林,纵然不着一字,只淡然一笑,你可曾懂得么?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一个“空”字,寂寥、欢喜、悲哀、淡然,忽而笑了,忽而哭了。喜极不得言,泪尽方一哂。
子夜读罢,寥寥与友说了几句。世间契然可言之人如此稀少,每次交付,不失为莫大的信任与勇气。相信他知晓,所以只言片语,深广无极。我说:“就像和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很久,青苔生了,露华浓了。后来他拄着筇杖走了,留我一个人。那种白茫茫的,湿漉漉的感觉。”
说罢便睡了,些微失眠。后至梦中,有一位男子,记不清楚模样。我坐在他身边,无花无月,无茶无酒。他还说平素只饮白水。我说白水无味。他说,无味之水便是苦水。
之后便醒了。清晨五点,房间光线很暗。我打开灯,四顾茫然。心里知道,那是摩诘。不是旁人眼中的诗佛、山水野客、宦海腐儒,只是我心里的水仙,悲喜都随的意中人。
意气风发时,他写“大壑随阶转,群山入户登”,仿佛山水都是麾下,任己所欲,这份狂狷令人咋舌,可爱得与世无伦。心中只想着,你若喜乐,我便随喜。这黑山白水,五湖一亩田,都拱手相奉,我自去撷。
看他喜乐时,总想起多多的诗,那首唤《少年,少年》的诗:“少年,你不能老去,不能。你要坚强地留在岁月的岸上,那些沉重的、流离的和虚妄的,都让我一个人去经历吧。而你,只需要穿着你的一身白衣,让阳光照进你。你要明媚地笑着,等我满身风尘地,回来认取。”
世人皆爱他山水诗,明净无暇,意境幽远深广,世难邂逅。“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他的辋川别业,鹿柴,临湖亭,华子冈,欹湖,漆园,为它们写了太多的诗。最幸有友二三,同游陌上,缓带轻裘,白日放歌,纵酒侍茶。裴迪的清远,写得出“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的诗,虽不及上乘,却也是不俗之人,山水之客。所以摩诘会于书信中写“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
爱极了“不急之务”四字。《无量寿经》写“世人共争不急之务”,茶室也于白墙写“何事惊慌”。更爱庆山说的:“人生没什么迫切的事,很迫切的我们一定已经做完了。”
摩诘是需要二三清友之人,不似深山老僧,一间陋室,白云半间,自己半间。他需在村墟山谷,半醉乜斜着说“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他安于“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等待,那个不合时宜的,挥尘只谈山水,一身光风霁月的来客。若长夜寂寂,深山无人,怕要哀怨地说一句“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而后,又像犯错似的,拂袖吟啸徐行,还说着“山头斜照却相迎”的话。
他爱寂静,却不喜寂寞。所以三番四次入红尘,又打马回车,兴然赴园圃。所以酬和畅怀,言笑晏晏,又转入小楼,寻僧问道。来来往往,反反复复,偶尔兴致勃勃,偶尔意兴阑珊。
所以他写得出“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的淡泊,也写得出“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绸缪。写得出“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的豪放,也写得出“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的婉转。《浮生六记》中芸说三白“多情乃佛心”,于摩诘,亦然。却不知他的妻子,是否如芸,才情洋溢,善解人意,得三白说一句“不俗即仙骨”。
是,或者否,皆红颜薄命,未白首相将。摩诘未再娶,一生安于青灯古佛,良友二三。他无苏轼的朝云,可泛舟湖上,风月无边。只书册几卷,山风几两,烟雨几叠,梅子栀子各几行。
不知他酒余人散之时,是否会生起张岱的心思,寥落嗫嚅:“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成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倒是我想多了,痴人耳。可不见他于卷上明明白白写着:“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不须愁日暮,自有一灯燃。”他寻到了自己不枯竭的灯,于露葵清斋,暮蝉深林之中,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诗集的最后一首,是我素日极爱:“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你就这样睡吧,不管膏肓蛊虿,但疏钟浅闻。高窗竹榻外,寒山苍翠,秋水潺湲。吩咐好家童,柴扉轻掩,今朝风日好,或恐有人来。
那个人,从寒山步入荆扉,一路折花问柳,曲径通幽。旁人眼中不过百余步,实则用了世世生生,历了百千亿劫。
她小心翼翼提着灯笼,拾了一行露水渐染的青苔,便悄然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