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变黄干枯的树叶大批量地飘落下来,预告着寒冬的到来。马路上,公园和街角广场里,触目所及皆是落叶,落叶在整个路面上落了很多,在草坪上、空地上、小龙柏树篱上铺了一层。一阵凉风袭来,落叶纷纷,让人眼花缭乱。




这么多的落叶忙坏了环卫工们,他们把落叶装在一米多高的大黑色垃圾袋里,靠在树下,放在路边,一袋,几袋,十多袋,等待垃圾车运走。
我不由得和一位环卫大爷唠起来:“大爷,这么多树叶,要是放在以前烧火多好啊!”他马上赞同:“可不是嘛!现在没人要了,都是用气和电做饭了。装好了一袋袋的都没人要,只能扔掉了。农村里收庄稼后的秸秆拉回家烧的很少了,像苞米秸很多就堆在地边上烂掉了。”
我深有同感,虽然觉得可惜,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们的日子确实比原来好得多了。如今的大人、孩子,再也不会有拾草的经历了。
记得在我上中学之前,到了秋末,傍晚放学回家和星期天时,去村东的野地里拾草是常事。那时候,我右胳膊㧟着家里的那个扁大篓子,左手抓着耙子磨得光滑的木把,小跑着出了家门,一直跑到了村东的野地里。
总会碰到拾草的大人和孩子,都在忙活着,顾不得说话。我的双眼搜寻着,迅速找到一处枯草厚或落叶积得多的隐秘角落,双手抓着耙子把搂起来,搂了往一起收成一堆一堆的。
看看差不多了,我就放下耙子,用两手对掐着往大篓子里装。因为落叶和枯草蓬松,不如树枝经烧,我使劲按着往里塞,一直顶到了篓子把,紧得再也塞不进去草叶才罢休。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从西面的村里传来了狗吠声,亮起的灯光在黑夜里特别清晰,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忙得身上热乎乎的,额头上出了汗,越来越冷的夜风一阵一阵吹来,我感觉到有些冷。胳膊和腿明显觉出累了,我决定回家了。
看着塞得满满的一大篓子夹杂着少量树枝的草叶,我俯下身或蹲下来,使劲把右胳膊塞进篓子把两侧任意一侧。最终我竭力在篓子把和草叶间挤出缝隙塞进胳膊去,然后慢慢直起身,左手抓着耙子把,上身因为使劲向大篓子相反的一侧倾着,费力地挪动脚向家里走去。
装满了草叶的大篓子很沉,我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家的,确切地说是挪回家的,好在距离不远。等到坚持着进了家门,到了院子里,把耙子一下子扔在地上,再一下子把大篓子重重地放在地上,赶紧抽出酸痛发僵的胳膊,小幅度地转动活动一下,这才觉出已经疲惫不堪了。
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腿脚瘫软得也不听使唤了,趔趄着走进正间,像英雄归来。
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正在往饭桌上拾掇饭菜,大锅里的白色蒸汽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浮在空中,屋里暖暖的。爷爷奶奶二伯和父母微笑着看着我,关切地问我:“累坏了吧!赶紧洗手吃饭。”因为又累又饿,洗了手后的我一屁股坐在小木凳上吃起来,即使是简单普通的饭菜也吃得格外香,而且吃得很多。
我拾的草至多能做两顿饭,所以那时候出去拾草是常事。我很乐意跑去村东甚至往东再走远些去拾草,大多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偶尔会和一两个小伙伴。
置身在田野里亲近自然,无拘无束地玩,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累了就找一块比较干净的石头坐着歇歇,随意看着远近的景色。
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只剩一些变瘦了的、土黄色的苞米和高粱的秸秆无精打采地立着,田野显得空旷了许多,一派萧条景象。乱草枯黄倒伏,树冠上的叶子大部分落了,有的树冠上只剩几片黄绿色的树叶挑在枝头上。
有时候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迎面而来的风并不冷,反而很清爽,有灰色的小蚂蚱在草丛中突然弹跳起来,蹦向远处,偶尔还有淡黄色或纯白的小蝴蝶飞向远处。我会饶有兴致地蹲着俯着身扑小蚂蚱,还会去几乎落光了叶子的酸枣树上去寻找可以吃的脓包酸枣。
相比搂枯草和落叶,我更喜欢拾已经干硬的树枝,装在篓子里比草叶体积小,但是拿回家在灶底扛烧,热力大。
通常拾树枝的时候我㧟着小篓子,不拿耙子;拾草叶的时候我㧟着大篓子,拿着耙子搂。
有的树枝枝枝杈杈的或大或长,得用双手掰成短的一截一截的,长短差不多,整齐地摆放在篓子里。
有的粗树枝不易掰断,得用一只脚踩着掰断,或者两手抓住树枝的两端,把中间放在膝盖下面往后使劲掰,只听咔嚓一声就断了,也顾不得腿硌得疼了。刺槐树的树枝我不愿意要,因为上面有尖利的硬刺,很容易扎疼或扎伤手。
出去拾草总要很长时间才回家,累是真累,可也玩得高兴,更何况回家家里的大人们会一个劲表扬“真能干,拾了这么多草呢!”身上的衣服弄脏了,沾了尘土草屑是常事,尤其是裤脚上沾了很多满身小刺的苍耳和细长的黑鬼针草,清理起来特别费事。脸上出了汗用沾了土的手去抹,成了名副其实的花脸。
回了家,累得东倒西歪,人几乎要散了架,勉强能走动。渴得先猛喝一些水,再去“花筐”里找吃的。通常是凉苞米饼子,抹上薄薄一层梭子蟹酱就可以吃得很香甜;一手抓着一块凉苞米饼子,一手抓着一条蒸熟的腌萝卜也不错;吃一块蒸熟的凉地瓜也行;如果是有凉馒头,那么再蘸着白糖吃就更好了;当然家里有桃酥和又软又香的金黄色的鸡蛋糕吃,就更美了!
待到母亲做饭时,看到烧的是自己拾的草,填进灶里,在灶底烧得很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觉得自己也能为家里出一份力。何况那时候去野地里拾草,孩子们并不以为累和苦,反而认为是一种乐趣,在外面肆意地撒欢儿。
记忆尤深的一次是,有一天傍晚一个人去村东的果树园里拾草。那时候果树园没人看护了,彻底废弃,果树还没有被伐掉多少。村里人在果树园里挖坑打“渣子”(滑石),一个个长方形的坑分布在里面。
坑口长不到两米,宽五十公分左右,坑壁上挖出一个个脚窝通往坑底,脚窝被踩得很光滑,深十米左右,从上往下看有些可怕。
平常拾草的时候我都是躲避着渣子坑,可是那天我不小心把耙子掉进坑底了。怎么办?周围没有大人可以帮忙,我只得硬着头皮下去。先是扶着一边坑沿踩住这边的脚窝,另一只手再顺势攀住另一边的坑沿,另一只脚同时顺势踩住另一边的脚窝。两只手紧紧攀住坑壁,左右脚换着往下踩脚窝。
开始的时候我紧张害怕,心怦怦直跳。可是越往下,我渐渐平静下来,反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当我的脚坚实地踩在坑底的时候,我陡然生出一种胜利的感觉,兴奋得不得了。
我向坑口看看,觉得离得不太远,那一小块灰白色的狭长的天空虽然可望不可即,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紧张着急。在坑底停了一会儿,休息够了。我双手紧紧攀住坑壁,左右脚换着踩脚窝,很快一步又一步爬上来了,上了坑沿。
我有了经验,饶有兴致地又下到坑底,又爬了上来。来回上下了三次,我玩累了,才气喘吁吁地坐在坑沿边上休息。临走时还恋恋不舍,觉得没有爬够,这次冒险的感觉太刺激太让我自豪了!当然回到家我根本没有对父母说,这种隐秘的事只能自己知道。
是从什么时候不再拾草了,我也记不清楚了。似乎从我上中学开始,家里种的五六亩地收了庄稼后,不仅粮食足够吃了,而且推回家的秸秆也足够烧的了。村东的田野里渐渐没有了拾草的大人和孩子,直至再也没有人拾草了。
如今村里人看着田野里的枯草、树叶、树枝和田地边堆着的苞米秸,禁不住感叹:“这么多的烧火都没有人拾,没人要了!”村里人也不是全部用煤气和电做饭,也有烧苞米秸苞米芯和树枝、木头的,图睡个热炕,总而言之比原来烧得少多了,嫌脏嫌麻烦。
几十年画面的变迁,是否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一个更美好更崭新的时代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村里拾草的孩子大多是女孩子,女孩子贴心懂事。我们村东有一户人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卫,一个叫二卫,兄弟俩长得浓眉大眼,从小就长得很好看。村里的一位女大大见了善意地叫他俩:“大美人、二美人!”
大卫话不多,很憨厚,他看到我们女孩子拾草,他也㧟着大篓子拿着耙子拾草。如今兄弟俩都成家立业,孩子都上中学了。
路遥《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兰香四五岁时就会帮忙提篮子去地里拔猪草、拾柴禾,还会看脸色行事。拾草的孩子都是经历过苦日子的孩子啊!他们对如今的幸福日子倍加珍惜,拾草的日子会铭记一生!

傍晚时,看着西天的夕阳,我总会不由得陷入回忆。看着西面的低空一片辉煌的金红色光芒,太阳就在树梢之上滚圆白亮。我痴痴地看着,惊叹着。看着金红色的光芒暗淡下去,天空从下向上一点点漫成灰黑色,太阳也不见了,直至夜幕完全降临,周围一片寂静。就如当年我拾草的时候装好了大篓子,累了休息的时候看到的一样。恍然之间,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曾经那些在野地里欢笑着跳着拾草的孩子们如今哪里去了,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做了父母,甚至做了爷爷奶奶外婆外公了。
田野上再也不见拾草人的身影,以后也再也不会有孩子拾草了。如今只有寂静、空荡荡的田野日日月月年年在留守,在无言的沉默中回忆着、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