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阳光格外慈悲,总在卯时便斜斜的漫过落地窗。
盆里的多肉镀了层金粉,茶台上浮动的光斑,追逐着酣睡的狗狗,镇纸压着的碑帖,正在贪饮暖意。案头的水仙,忽在一夜间绽开,一朵两朵三朵……玉盏般的花瓣,还蜷着几分羞怯,花心的黄,是那样的灿烂和醒目,叫人想起《长物志》里说的“花中雅客”,最宜对坐清谈。
茶台是皖南老宅的门扉,几年前从查济古村运回时,门环上的红锈尚在。没有打磨,没有抛光,直接最原始的模样,又从网上淘了一对老榆木的腿,老爸帮忙,费了好大的劲,才给腿安好。铺上茶席,镂空的万字纹里,嵌着经年的烟火与沧桑,都在茶席的覆盖里。
那时候的老爸,还年轻着,脊梁挺拔,可以荷锄东篱,把酒桑麻。如今的老爸,岣嵝的身躯,常常窝在茶桌对面的椅子里,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说着话,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那个陪我长大的男人啊,正一点点的老去。
最称心的茶器当属这把西施壶,丰润如月。武夷水仙的琥珀色里漾着清幽岩韵,壶嘴倾出的细流,有着静水流深的平淡烟火。
朋友从淮北寻来的汉砖,作为壶承再妙不过。菱形车马纹里,藏着两千年前的市井喧嚣。当斜阳将砖影与水仙花,影叠成汉简残片,似有隶书的蚕头燕尾在茶烟里游走。
暮色漫过窗棂,年节的喧闹已褪去,麦苗正在努力生长。取出盒子里的无患子,这些在姑苏城拾得的玄珠,竟比乌木更显温润。瓷盘接住落珠的清响,确如琵琶语声声,也似沧浪亭檐角的风铃,又带着评弹的吴侬软语。
拿起珠子,一个个打孔,一个个挑拣,再用玄色丝线串连,以三十六颗为主。腊梅的幽芬愈发明澈,冲泡数次的茶汤淡若琉璃,与檐角半空即将圆润的月儿相映成趣。
打好孔的珠子暂时搁在汉砖边,泛着悠悠的光泽。《木槵子经》里说,佛陀曾教众生,以无患子念诵佛法。这些念珠,是送给亲友们的礼物,亦希望我的亲友们,得此加持,无忧亦无患。
新穿的念珠卧在汉砖上,狗爪忽然扒上案头,碰动了装腊梅的老罐子,零落了朵朵腊梅,与无患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是玄珠沁了冷香,还是檀心沾了禅意?红烛将尽,把水仙的影子印成怀素草书,愈发恣意,竟与父亲年轻时的毛笔字迹渐渐重叠。
天色暗沉,茶瓯余温里,忽然懂得古人供砖于席的深意:这些历劫重生的陶土,原是最好的容器,自带让光阴凝滞的法门。就像茶烟在月光里舒卷,将狗狗的呼噜声、梅瓣落案的轻响、穿珠时丝线的颤动,都酿成了琥珀色的陈酿,一点一滴的封存。
云门禅师说,日日是好日,大约便是这般况味。当我们不再与时间抗力,不再被琐事烦心,那些被茶烟熏染的晨昏,被汉砖镌刻的往昔,被红锈包浆的记忆,被丝线串起的祈愿,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从父亲指间滑落的菩提子中,长出碧绿的年轮,结成满树的菩提,伴随着每一个晨起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