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献给杭州的记忆盒子。我在那里认识了许多年轻的音乐人,度过了快乐的夏天。
——但这个故事的结局仍然悲伤。
1.
这是一个坐落在闹市区里普普通通的店铺,偶然地被改造成了一个音乐酒吧。老板毫不在意这裸露在外面的砖石和水泥地板,不加粉饰地继续让它裸露着。在艺术学院学习的年轻人精心打印了几张文艺的照片和海报,看似随意地贴在裸露的墙壁上,再加上昏暗的黄色灯光,反射着鸡尾酒的颜色,于是就有了那么些许的小资情调。墙上的钩子挂着五六把吉他,不过我试过之后发现,能弹的只有一把,其他的弦已经快要生锈了。正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的表演台,放着一台键盘。
那天我路过这里的时候,门外只坐着个看门的小哥,门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进来看看?”于是小哥把我领进店门,装修得味道还未散去。“这里刚刚开业,人都没有多少。”小哥腼腆地对我说。他穿着皱巴巴地白色衬衫,下身牛仔裤,一副学生打扮,瘦小的身形仿佛营养不良。一般初涉社会的年轻人都是这样。
“平时喜欢唱歌吗?”他问。
“喜欢的。”其实我平时只会唱唱民谣,半说半唱,不用声嘶力竭的高音和做作的表情,最自然。别的都不会。吉他是自学的,还没弹给别人听过。
“来一首吧。”“行啊,吉他借我用一下,来首《董小姐》。”
坐在表演台的高脚凳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宋冬野的海报。那个胖子闭着眼睛,脸上挂满汗珠,我不禁想象他在夏天抽烟的样子。“陌生人啊,请给我一支兰州。”天花板上只有一束光打在表演台上,我看见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束下纷飞着。这是个夏天的夜晚,周围的闹市区里人们匆匆来往,走向一个个餐馆赶去一场场电影,这个酒吧却无人光顾。我也闭上眼。
一曲终了,小哥仿佛微微点头,那神情好像是学校里老师看到学生答对了一道题之后那种赞许的神态。我有些不悦。
“咱们是一路人。”
2.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尤其是城市里的生存者。我们像夜幕下的一盏盏霓虹灯,有着绚丽多彩的颜色外表,却又只能隐藏在城市更加璀璨的夜景里。走在街上,望向匆匆的路人,有那么一瞬间你会突然想去了解你身边陌生人的故事,想用解剖刀细细地切开她的生活,找到可以触动心灵的那段经历。然而你只能想象,她在你的世界里只是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你意识到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着鲜活和复杂,都有着负担、希望、冲动、理想和孤独的时刻。他们史诗般的人生故事会在不知不觉中环绕着你,犹如地下深处的蚁冢,巧妙地连通着成千上万个你所不知的生命。
坐在盒子里,就有这种感觉。静静看着门外人来人往,却无人问津这里的景象,我不禁觉得自己像是在照看一个卖米的小店,任凭外面行人匆匆,我只用一个人抱着吉他,默默地守候。小哥还是一身普通的学生打扮,和另外两个熟客坐在角落里抽着烟。他们都太熟悉这个地方,最近也没有什么值得高谈阔论的东西,于是就默默地抽着烟。卖米的小店。记得张玮玮有首歌就叫米店。想到了,就唱一唱。
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把眼光留在潮湿的路上。
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时光就变成了烟。
最喜欢这句舞步的比喻。安静又忧伤,像是《白日焰火》里的灰尘遍布的舞厅,虽然多年前曾热闹非凡,但现在人去楼空,只是满含着时光的印记。
唱歌时我喜欢闭着眼睛。即使弹错了也要闭着。只有这样,才是唱给自己的歌。
曲终,睁开眼。玻璃窗外仍是形形色色的人。店里的小哥已经睡着。
3.
一直很喜欢记忆盒子这样纯粹的音乐吧。酒是有,点歌机是有,不过这都不是这里的主角。电钢琴,吉他和非洲鼓,构成了这里音乐最基本的元素。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在夜幕降临时来到这里,像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我们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为偶尔进来一坐的客人做即兴伴奏。作为吉他手,我做的最多的事便是跟着电钢琴的旋律刷着和弦。在旁人的眼里,我们的音乐很简单普通,但熟悉音乐乐理的我们可以听得出,每一个音符和和弦都是大脑经过快速的思考,加上敏锐的乐感得出的结论。我时常想,有多少著名的乐队和歌手,就是在这样简简单单的弹唱过程中产生的;若是给我们的伴奏配上弦乐架子鼓电吉他solo,会不会也呈现精彩的内容。
但想这些总是离现实太远,像是只懂得计算十以内加减法的孩子憧憬成为数学家。音乐的圈子说黑不黑说白不白,蕴藏着的规则的复杂程度不亚于华尔街的金融秩序。不仅仅是技术,情感,还有人脉和情怀,非圆滑而又懂得自我推销之人不能成功。即使不浮夸,但每个音乐人都在努力将自己的影子强加在听众身上,无论听众有意还是无意接收。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乐手,或许迫于生活的压力都不会继续从事音乐,只想在闹市区里找一块安静的地方弹琴伴奏,为他人伴奏,为路人不成熟的演唱鼓掌。每个人都有足够精彩的故事,而在演唱中,音乐可以将这些故事徐徐道来。
但这样的净土也即将逝去。如同美丽的天鹅湖,也难逃过世俗世界的袭扰。窘迫的收入和濒临灭绝的理想主义,终究让记忆盒子走到了向金钱和娱乐妥协的地步。即将改成的高档KTV,一定更加豪华,装潢更好,酒水更丰富,灯光更亮堂。但再也不会有吉他和键盘的位置,也再也不会有认真弹琴八个小时,只为自己心中快乐的人。
忽然觉得,记忆盒子三个月的故事就像一个人的一生,前半生有着无比高尚的情怀和理想,有着忘我的投入和热情,但最终生活的压迫终将胜利;他也会慢慢关注起身边细枝末节的琐事,慢慢满足于夜晚和友人喝着啤酒吹着牛逼,慢慢懂得如何取悦别人,如何展示着所谓的义气和友谊,最终成为一个世俗的东西,眼睛不再明亮。
最后一次坐在这里的表演台上,只打开头顶的灯光。再次唱起最喜欢的《南山南》: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谷堆。
如果可以,我更喜欢黑暗。只有在黑暗里才不会被晃晕双眼,才能看清外面的世界。民谣是属于夜晚的,音乐也是属于夜晚的。一起成长的我们也将各奔东西,愿我们这些玻璃做的心灵,能在本乡或是异乡的夜晚,寻到一丝丝像记忆盒子一样安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