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王是东周倒着数第三位君主,姓姬,名扁,在位48年,完全可算作执政时间较长的天子,但他在位期间,历史上发生了这么几件事。
前353年(周显王十六年),桂陵之战,战事的双方是以庞涓为主将的魏军和以田忌为将孙斌为军师的齐军,这场战争更通俗更广泛的名字叫做围魏救赵。
前341年(周显王二十八年),马陵之战,依然是实力最强的齐魏大战,流传下来的兵家术语是“增兵减灶”,孙斌大败魏军,虏太子,杀庞涓。
前356年(周显王十三年),秦孝公任用了一个年轻的卫国人,开始土地私有,自由流转,奖励军功,以法治国,进行了一场改天换地的商鞅变法。
作为一名历史参与者,经历过这么动荡的社会变动也许算得上是一种幸运的机遇,但作为一名王室继承者,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无奈。
进入战国,周王室依然存在,但是连名义上的王室身份都要荡然无存。除了三十多个小诸侯国,就是齐楚燕韩赵魏秦这七大国,称霸只是一时,统一天下才是最终的目标,“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整个社会的生命状态都像雷鸣般鼓噪起来,《大秦帝国》讲述的就是中国历史上这段最风雨际会、兴亡沉浮的历史时期,名将辈出,大才如云,英主迭起,各个读来都是血脉喷涌,惊心动魄。周显王在这部长篇巨帙中只是飘然一闪,但在作者笔下,他身上那种末路的颓废、清醒、无望和苍凉依然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悲剧美。
显王唯一的亮相是在王城洛阳的偏殿,秦国特使景监在上大夫樊余的陪同下,觐见周王,求借粮草,以抵御庞涓提出的六国攻秦。
当时已是辰时,外面艳阳高照,殿内却还垂笼着纱帐,摇曳着座灯,乐师演奏着松弛的曲子,穿着青纱透明的歌女正在梦游般的左右摆动,而这位身穿绣金红衣、长发披散、胡须垂胸的庞大人物正斜躺在华贵的短榻上,在左右两名纱衣半裸的少女的抚弄下,睡眼朦胧,一动不动。这个形象本应是王室末期的荒淫无度、纸醉金迷,但他缺乏这样的生气,连肉欲都感受不到,扑面而来的是完全如腐水一般的死亡气息。
当樊余唤醒周显王时,他茫然地四顾一圈,不解地感慨怎么刚睡着就天亮了,揉着眼问樊余是不是列国要开战,六国要分秦,然后不以为意、淡淡漠漠地说那就让他们打吧,即便是洛阳被灭,又能怎样……
臣下樊余对此习以为常,引见景监拜见,说明粮草事宜。周显王慨然允诺,他说周秦同源,秦国对周室有再造之功,算是滴水之报。同时要特使景监传话秦公,“秦国要强盛起来,要学文王武王,不要学我这等摸样啊。秦国强盛了,我也高兴啊。”短短几句,有理有节,与之前判若两人,说明他非但不昏晕,而且重礼制辨是非,有一种温厚和体恤的品质。
景监感动异常,匍匐长拜,而樊余更如看到未来的一线曙光,恳切劝勉周王惕厉自省,重振王室,不假时日,必当中兴。今天来看,樊余未必没有认清形势的能力,只是作为一名尽忠的人臣,这是必须努力和谋划的职责。
周显王丝毫没有受到鼓励,甚至没有一丝的情绪感染,对着臣子也是自己说了最痛苦的一席话:“周室将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周室以礼治天下,战国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若仅仅是战国权贵摈弃礼制,周室尚有可为。然则,方今天下庶民也摈弃了礼制,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无可挽回也。武王伐纣,天下山呼,八百诸侯会于孟津,那是天心民心呵。今日周室,连王畿国人都纷纷逃亡于战国,以何为本振作中兴?若依了上大夫与列国争雄,只会灭得更快。不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为我就不想中兴么?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灭亡已然注定,只是早一日或者晚一日,作为这里的主人,他根本就无路可走,不能进取,不能作为,只能任由红墙斑驳,绿瓦脱落,斧钺生锈,院落满苔,王权铜鼎驻满累累鸟巢,天子圣殿飞旋黑黑乌鸦,青铜宝座覆盖密密蛛丝,白玉方砖裂成层层碎片,卧闻破屋萧萧雨,坐听西风叶叶秋,他的命运就是活着等待国亡,家破,人散。不为而守,或有百年苟安,奋起争雄,只会立地灭亡,目下已是对王室最好的挽救和保留。他最后的指示是让樊余找一个实力大国开创一番事业,而不要死守这座活坟墓,因为他不得不守,不得不等,这是他的义务,他的宿命,却不想也不忍埋没英才,可以说将周王室以礼待人的精神贯彻到最后一刻。
殿下的景监被震动了,无限同情而又绝望地注视着那个高高的身影。明亮的阳光中,他的脸颊疲惫松弛,写满苍凉,他的双眼黯淡无光,噙满泪水,这个看起来混沌的天子对天道、人道、王道有着哲学家般的清醒和认识,他本想把自己埋没于声色犬马以图遁世,内心却又偏偏如老僧入定般洞察时局,他忍受着被世人蔑视指责的屈辱,默默守护着祖先的宗庙社稷,有荒凉落寞,也有王室成员血液里的高贵和不屈。周显王背过身去,轻轻敲响幽幽的编钟,奏响了对自己和王朝的悲凉挽歌,周室已随流水去,兴亡只有此曲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