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朱湖小学就建在外婆家门口那块空地上,也就是我和表妹经常趴在地上钓虫的那块空地。
我们尚不知道上学有什么用,但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反正上了学我们就不会钓虫了,一点都不会因为那块空地的消失而觉得感伤。
学校是一排八间同样大小的土砖茅草屋,三间是老师的办公室,其余都是教室。教室里面没有课桌,只有一块黑板和一个讲台。来上学的学生都带着长板凳和椅子,长板凳就是拿来当课桌用的。
开学那天人可真多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感觉操场上、教室里、走廊上全部都是人。大表姐、二表姐、哥哥都从沙包小学转过来了,我和表妹也上了一年级。想象着上学了便可以摆脱家里那个狭窄的空间和奶奶的叨唠了,但真正突然面对这么多人的时候紧张还是大于兴奋。
我观察这些人,我不能把他们称作孩子,站在当时的时点上他们都比我大。有些人很难分出是老师还是学生,他们的年龄如果是老师好像小了一点,如果说是学生又好像大了一点。而且不可能有那么多老师吧。
我对这些人身份的判断是拿家里的人作为参照的,大表姐是最高年级的学生,她读五年级,很多人看上去比她大,妈妈曾经是老师,那些人看上去比妈妈小。
老师真是厉害,很快就把这些学生分门别类地装进了各自的教室里,然后老师则在办公室或讲台上,学生都在教室的讲台下。
这样排好位就很清晰了,一年级到五年级,学生们首先必须记住自己的教室。还好,教室从低年级到高年级是从左到右排列的,学生不会搞混,从哪个教室出来便知道他是几年级的学生了。
二年级至五年级的学生有从沙包小学转回来的四队和五队的学生,也有移民过来一队、二队、三队和六队的学生。一年级的学生跟我和表妹一样是没有上过学的。
进了教室发现我们班的同学大部分都跟哥哥和二表姐差不多大,也几个有跟大表姐一样大的。这不能怪他们入学迟,因为原来的沙包小学真的有点远。移民来的那些队里的学生也差不多,年龄和个头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参差不齐。
我对学校的期待已是由来已久,但对上学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我不关心课程,也不关老师教的知识有什么用,更没有想过读书改变命运这样好高骛远的事。他们都出去了,我总不能被妈妈和奶奶一直按在家里无所事事吧,我得跟他们一样去参与这个世界。
现在,我们极力想走回去,极力想找回自己,仿佛自己经历了一些人生旅程就把自己不知道丢失在什么地方了。但在最初出发的时候,我们曾经如此强烈地想走出自己。
我并不担心功课,无非就是听课做作业,完成任务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喜欢琢磨同学,我知道我们班同学的哥哥和姐姐在那个年级,他们差几岁。
不要以为我话多,我和表妹在班上年龄最小,轮不到我们说话,我只是听和观察。
那时候我们接触的世界就是彼此,关于家庭成员和每一个家里兄弟姊妹的故事几乎是同学一起交流全部信息。而且,我对移民来的同学和他们的家庭比四队和五队的同学更有兴趣。
我渴望了解他们,但还是免不了有一些胆怯。一个学期的时间,班上同学的情况我基本上都弄得清楚了,比如他们是几队的,家里有多少人,住在哪里等。
但有了人群就有了比较,有了比较就有了彼此的态度,有了比较也就有了相互帮助或竞争。
集体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只要一群人集中起来不需要多久便可以分出好中差来。
我不是说考试成绩,而是你是否愿意交往。在我第一次进入一个集体就发现人群之中的“好坏”概率,也可以按照喜欢层次分出高低。
我第一次对人产生羡慕的态度是班上的同学祝中元。她是从我们大队最西边的一队来的,一队便是距离那片水草连天的朱湖最近的地方,距离学校大约两三公里,也可以说是因为他们来了以后将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湖都变成了田,他们便住在了湖和田的中间了。
他们与大片的湖之间隔着一条从南到北的小河,整排房子占了大约800米左右的河堤。感觉这些移民过来的人他们每家都有很多孩子,而且个个看上去都长得很结实。原以为我们家的孩子人已经够多了:我有两个表姐、有哥哥、妹妹、表妹,表弟,而且当时舅妈还没有停止生孩子的势头。结果那些移民户一来,一家亲兄弟姐妹就有好多个。
祝中元来学校的时候有两个姐姐也跟她一起来报名,但只有她读一年级,估计她姐姐都是读过书的,所以在高年级。我发现祝中元不仅是在我们班上,她有的时候会到三年级的二表姐和哥哥的教室里去,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甚至隐隐约约有一些嫉妒。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主动向人打听事情:“祝中元你到底读一年级还是读三年级?”她说:“我是一年级。”“那你为什么要去三年级的教室呢?”我问道。她的回答说:“我姐姐读三年级,我到三年级是帮她打替。”
到三年级打替!这实在让我羡慕不已。我心想,如果当年妈妈让我上学,我也该是三年级的人了,但现在祝中元可以去三年级的教室,我却去不了,我不会三年级的课程,而且我没有勇气走进高年级的教室,我对她刮目相看。
人的生命中往往有一些烙印根深蒂固,或忧伤或美好或如一个空空的永恒的瞭望。如同我对朱湖,如同我对祝中元这个名字。一个画面,一副关于朱湖的图景就这样生生地长在了我的脑海里:
一个圆眼睛的圆圆脸蛋的女孩撑一只船,不知从哪里过来,她手上有一根长长的竹竿,船上放着一个圆圆的竹篮,她将船撑到一队旁边那条小河,河面上的柳条被她的船和竹竿轻轻地拨开,如同拉开一副纱帘……
在这副图景里,祝中元只是一个让我第一次产生羡慕并永远抹不去的美好的名字,而那个画面中的小女孩,她应该是来自一队以外更远的地方。她来自我睁着眼睛能够看到天边,闭着眼睛便可以穿过天际的遥远。
而她来的地方,仿佛正是我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