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年轻的雕塑家。我为许多城市作过雕塑,且效果不错。有一天,翻看着自己的一张张照片,心里滋生一股激情,想为自己塑一樽雕像。
我开始努力工作,从总体形象到细微表情,从塑造材料到色彩选择,我都做到了心中有数。甚至力学因素、制作时间,我也考虑到了。为了雕像早日诞生,我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工作。终于经过三年的努力,这樽花岗岩的雕像作成了。放下刻具,立于一旁反复审视,我感到特别的满足。我觉得这是我所有雕塑作品中最棒的。我的妻子也在一旁赞叹不已。这时一个问题从脑海中涌出:这雕像应该摆放到什么地方?立在广场?不妥。布置在转盘?不妥。桥头?还是不妥。我决定把雕像放置在我的家园门前。
我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小城。虽然已进入新世纪,但小城的古风依然浓厚,传统的职业沿袭至今。比如看相的,算命的,甚至还有巫师。在民间,人们甚至更愿相信巫师的咒语。因为,巫师有着极高的权威和号召力。在这一地区,谁要是有违逆之行,谁就会受到惩罚。曾经,有一位张的住在东北边上的女人因为唠叨了几句替人打抱不平的话,就被割去了舌头。所以,我将自己的雕像布置在自家门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然而,意外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当地最有名的巫师以激烈而愤慨的态度对我的行为表示反对。她认为这是典型的狂妄自大,是目无祖宗的表现。我向她辩解说我没影响别人,这是我的权利。她一听见“权利”二字,象受了刺激,发疯似的跳起来:
“我的权利在哪里?你有权利?哈哈哈!”嫌语气不够重,她又加重地吼:
“我的权利在哪里?”
随即她向周围的人一挥手(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幸灾乐祸地瞧着我,有的人以敬畏的眼神注视着巫师。更多的人听到“权利”二字,面露鄙夷的神色,仿佛我说的是两个非常下流的字,他们的脸上象结了霜,变得冷而麻木。这种麻木,有一位写过《阿Q正传》的作家见识得非常清楚),上千的人涌向了我的家园。人们象疯子一样践踏我的家,他们砸坏了我的电脑、电视,搬走了我的家具。捣毁了我的工作室。最后,他们用推土机将费尽心力镂刻的雕像推到一块平地,用炸药摧毁了他。
我差不多快崩溃了。我的妻子也受到巫师的诅咒,没多久,她忧郁地离开了人间。我把她安葬在离城很远的乡下。——那是她的故乡。我的女儿经历了令人惊恐万状的抄家的一幕,变得沉默寡言了。万端痛苦之中,我不愿出门。一天夜里,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后来我开始做梦,这个梦让我百思不解,也让我永生难忘:我居然和摧毁我雕像的人站在一起。我惶恐地高呼:“尊敬的巫师,我有罪…….”
然而清醒之后我反复地问我自己:你有何罪?我找不到答案。我不过是塑了一樽属于我自己的雕像。哦,想起来了:有一次巫师曾让我塑一樽巫师始祖的雕像,我拒绝了。——我想,我
的梦境可能表明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事实上,我已被打入另册,退路已断,我只有坚持下去。
我决定重新塑造自己。然而设计了几种方案都觉得不妥。我通过回忆,一点一点地记起来原来的模样——可惜,我的精力大不如前。重新在坚硬的石头上凿出一樽和被摧毁的那樽一模一样的雕像几乎不可能。我的女儿在渐渐长大,她对我的行为既同情又表现出不理解的神情。然而我只能坚持下去。我得寻找回已经被人摧毁的那樽雕像。
我开始搜寻那些碎片(当然是隐蔽进行)。时间久了,能够在当时的现场找到的碎片很有限;根本不可能拼合成一樽雕像。我数了一下,大小共三百多块。我不灰心,从方圆几百米甚至约一公里的地方寻找。人们问我在寻什么,我说我没寻什么,他们用神秘的眼光看我,有时还露出诡异的笑容。“疯子!”我听见有人模仿着巫师的腔调说。凭我的鉴别力,我远远近近共找回了一万多块花岗岩碎片。身体的许多部分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我用水泥及粘合力极强的胶水将这些碎片粘合起来。雕像的复原已经差不多了——唯有头颅部分没有找到。
怎么能没有头颅呢?没有头颅,那我的形象还完整吗?
我的女儿已经长大。我熟悉的人有些已不见踪影;我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终于,有一天,在淌满污水的河底,我找到了我的雕像的头颅。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布满污迹,但头颅基本是完整的。我又花了许多功夫,才将头颅清洗干净。最后,我把它粘合在雕像的颈上。我象刚镂刻出来时一样,反复审视,反复品位,最后,我感觉到雕像的脸上象是笑了一下。我的心里激动不已。
不久,有人偶然发现了我的雕像,要将这樽雕像买走,但我拒绝了。
我的使命终于完成。我已经真正的衰老了。我的女儿已经开始了她自己的生活。对于巫师,她有着本能的仇恨和熟练的周旋技巧。她真正地成熟了。
有一天,我出去散步。我穿过吆喝着买卖的人流,穿过大街,信步朝一条延伸向郊外的路走去。最后,走到了一处青草凄凄绿树蓊郁的地方。这时夕阳在山。我觉得美妙极了,再往前走,却发现了一片墓地。对了,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全城的人们最终的灵魂归宿地。突然,我发现在墓地显赫的位置,有一块显赫的墓碑,碑上写着显赫的几个字:“非凡的巫师XXX之墓”。旁边则是围拥着她的人们的坟墓。
巫师死了?巫师的确死了。我感到脑袋空空的。
我将巫师死去的消息告诉女儿,女儿却不耐烦地说:“管她呢!我还要做生意呢!——对了,爸,又有人出高价买你的雕塑!”
“没门儿!”我气冲冲地说。
我让人将自己的雕像重新布置原来的地方。面对充满着青春活力的他,我感到充实、满足。尽管巫师的职业还有人干,但我绝不会再畏惧。我已视她们为草芥,为尘埃。因为在复活雕像的过程中,我也复活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