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封未发的遗书
“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拥挤喧嚷的中州火车站候车室里,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相貌平常,扎着长马尾辫的白衣女子,面无表情的低头盯着手里白色手机的屏幕,右手拇指在键盘上飞快的摁下上面一句话。
一句写完,大概是思考接下来的内容,她的手指又停顿下来,目光空洞的看着虚无,若有所思。
她手上的手机,虽然看上去挺新,但款式早就过时被淘汰了。现在市面上正流行大屏手机,都是虚拟键盘。像她用的这种,一般只要交一定量话费,运营商就会送上一只。
白衣女子体态偏瘦,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和大部分女人出门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只是平常的长相,衣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人声嘈杂的候车室橘黄长椅上。
“————”
好像想起什么不妥,她动了动身子,向上拉了拉滑下的蝙蝠衫衣袖,往靠背上重新靠好。穿着黑马裤的腿,与白色网面旅游鞋的脚也换了更舒适的位置。
接着,她低下头,逐字删除了刚刚写下的句子。
看她的神情,与周围的人截然不同,肯定不是正常出行的旅客。
但是太平凡的她,在人群密集的车站里,谁也不会去留意她的存在。
在她来说,这种状态好像是最好的,她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别人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与周围的环境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自然结界,分隔开她与外界的关联。
这个女子,只是自顾自,没有表情的低头抠着手机。
周围人声嘈杂,通知列车到站广播的空洞回声,旅客彼此间肆无忌惮的交谈声,小孩弄洒手里的饮料后,妈妈的呵斥声,孩子的哭声…………都让候车室显得更加燥热拥挤。
只有这个孤零零的白衣女子,身上,脸上,透着一股寒意。像是一根冒着袅袅白气的冰棒,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
“…………”
她又开始在手机上写了,大概要写的东西太多,不知道该从哪一句最重要的开始。或者要写的内容太少,枯尽脑汁也打捞不出要写的词汇。
于是,就那样对着手机屏幕欲写又停的发着愣。
现在,时值暑假,正是学生回家的客运高峰期。
拥挤的中州火车站候车室,到处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像个生意旺盛时间的菜市场,罩着一层淡淡的灰蒙蒙的气氛。
空调有气无力的从暗处吐着怪异的凉气,但是空气的温度,调和了所有人的体味后,依然慢慢的在上升,并且怪的更加均匀。
“妈,
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她重新在记事本里,写上刚才删掉的话,只在开头加了个称呼。
一旦顺利的写完一句,似乎思路也随之顺畅起来。
只见她动了动身子,脑后的马尾辫随着摆动了一下。右手肘碰到了身边放着的,瘪瘪的墨绿色双肩背包。低头连续在手机上,写下措辞了很久的文字。
“对不起了,妈,在你生了三个女儿后,我没有经过你们的允许,强行闯入你们的生活。让你们想再要个儿子的愿望落空。真的对不起了。”
白衣女子脸上冰块一样的表情,与候车室玻璃墙幕外火辣辣的太阳形成两极的反差。
此刻,时值中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
可是,那个女子,依然寒气袅袅,不知道她的心里有多厚的冰层,以至于暑天的热情都无法溶解。
周围的嘈杂与燥热好像与她无关,她只是坐在那里,低头不停在手机上写着。
“是我不好,老惹你们生气,虽然从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到现在为止仍然不知。但还是要说,对不起,给你们惹麻烦了。”
写到“生气,错,”的字眼时,让她感觉屈辱,愤懑。脑海里面,比眼前车站的嘈杂更乱,许多遥远的尖叫,吵骂,呵斥,搅成了一片,让人耳鸣窒息。
她急忙虚化了那些奔涌而来的记忆碎片,把自己与那些东西隔离开来。
广播里又有女声空洞的响起,有车开始检票了。
人群一阵骚乱,大家纷纷站起检视自己随身的行李,互相招呼着朝检票口蠕动。
她没有反应,知道那不是自己要坐的车次,继续在手机键盘上用拇指按动着。
“现在,我要把这个错误中止,谁也不再欠你们的。
这个身体,虽然是爸妈给的,但是早在很多年前,已经还给你们了。
现在这具肉体,我有自己支配的权利。
生,我无法选择,死,却可以自己作主!”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环视一下四周,刚才检票的乘客都上车走了。
候车室里空了一大片,像秋天收割后的田野,萧条,狼藉。有身着铁路制服的清洁工,在那里打扫着乘客遗留下的垃圾。
白衣女子从身边的墨绿色背包里,拿出一瓶已经开封了的娃哈哈矿泉水,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盖上盖子又放回原处。
透明的矿泉水瓶身上,王力宏那阳光的笑容,与她对视时,并没有穿过她结冰的眼神,照到她的心里去。
“宝贝,原谅妈妈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这个世界不欢迎妈妈,妈妈也讨厌这个世界。
只有你,现在是妈妈唯一放不下的。你还那么小,来到这世界时间不长,需要妈妈的爱陪着长大。
但是,妈妈已经枯竭,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这世上,没有谁重要的不能缺少。
你怨妈妈自私吧!恨妈妈无情吧!
妈妈太累了,太累了,我认输了,不想再与命运抗争了,不想苟延残喘了,不想呼吸了。
就这样吧!让我歇一歇,哪怕一小会儿。”
一想到孩子,她写不下去了,放下手机,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调的味道很均匀的浑浊空气,眼光掠过乱哄哄的人群头顶,漫无目的的落在玻璃墙幕外面远处骄阳下的高楼上。
随着深深一呼吸,从眼底漫溢而出的眼泪,打了个转,又回到喉头被咽回身体里。
她不想再想孩子,孩子的音容笑貌出现在眼前,像平静的伤口被一只手搓揉,让她痛入肺腑。
此刻,她什么都不想想,只想时间在当下截止。像一把剪刀,咔嚓一声,日子连血带肉的剪断。一头是昨天,腐烂霉坏,一头是明天,新鲜干净。虽然中间血肉模糊,但是却分隔了死亡与新生。虽痛,却也值得。
想到“断,血肉模糊”的字眼,一丝愉悦的微笑,在嘴角微微一闪,她低下头,又拿起手机,飞快的用拇指摁着,一个又一个汉字,从屏幕上跳出。
“婆婆,天亮,遇见我,是你们的不幸,遇见你们,是我的悲哀。现在,我把自己,从你们的生活里彻底删除,你们终于解脱了。
从此,你们母子,也该满意了吧?该高兴了吧?祝贺你们的幸福日子要来了。”
写到满意高兴一词的时候,她的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
“婆婆,天亮”,两个概念出现在脑海,像一堆让人作呕的东西涌到了眼前一样,让她感觉不舒服,急忙用意念把心头的秽物打扫干净。
给它们母子的这句话,不说,她心里堵的慌。说了,好像看到不洁的不明物,恶心的紧。
像迈过一道长长的,必须过的坎儿一样,咬牙写完,她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周身都觉得轻松舒畅了。
她在心里说:
“算了,都过去了,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作了一场梦。有人是美梦,有人是噩梦。
既然是梦,迟早都要醒的,我,是最早清醒的那一个。”
她感觉自己已经是超脱于尘世之外的悟者,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悲悯的俯视着迷途的众生。
不想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自己的心情,没有人能理解,也不需要谁理解,就这样结束吧!
她看着手机,迟疑了一会儿,再添上几句。
“贺老板,那点工资,就留着给你买药吃吧!”
写完,呆了好一会儿,她并没有把写好的东西用短信一一发出去,而是默默的退出了记事本的编辑。
手机屏幕上恢复到初始状态,几个清晰的黑体字显示着当下的时间14.05,2012年7月10日。
她慢慢的,轻轻的,把手机放入了身边的背包内袋里。像是放下了一段轮回的生命。
“等着,我来了!”
白衣女子在心里,对着天空中一个恍惚的人影虔诚默念。
“各位旅客请注意,去上海方向的Kxxx次列车,开始检票了,,,,,,”
广播里,播音员温柔而冷漠的声音,又在候车室大厅上空荡漾开来。
这正是她们等候的那班列车,女子随着大家一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从背包里拿出车票与身份证,以及带着王力宏笑容的矿泉水,跟着缓缓移动的人群,慢慢的走向检票口。
那只墨绿色的双肩背包,躺在车站橘黄色的长椅上,似乎在竭力叫喊着主人停下,带上自己。
可是,它的主人好像忘记了,还有一个它的存在,头也不回的从检票口出去,一脚踏入了另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