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流苏树,风微微一拂过,落满了愁肠相思结。
还未到端午,早早来此避暑的陆家少爷看到她的时候,以为是个乞丐,像是纯白的一树美景中洒上了墨点。
单薄的身子蜷缩倚靠在树底下,破烂的衣衫,裸露在外的是脏兮兮的皮肤。
陆少爷的跟班松萝很有眼色,一努嘴,就有人跑过去,要把这个乞丐赶往别处。这流苏树恰恰长在陆家的别苑外,是陆少爷最钟爱的一景,怎能有碍眼的人。
却听得“哎呦”两声,下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那乞丐站了起来,陆少爷定睛一看,模糊是个女子身形。
“谁家的狗奴才!”乞丐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土。
“打狗也得看主人!不知道徽州陆家吗?”躺在地上的下人捂着胳膊呲牙道。
乞丐也不理会,径直走到陆少爷面前,惊得其他小厮立时挡在前面。
“喂,你打扰了我休息,我饿了。”乞丐嘶哑的嗓音,沾满泥巴干瘪的脸让陆少爷觉得可笑,大概是一个疯女人吧。
陆少爷本不想理会这样的人,赶着觉得她可怜,示意小厮给了她几钱银子。
抬步正要走的时候,却听得那乞丐讥笑道:“陆官逊,你真不记得我了吗?”
乞丐漫不经心地晃着手里的银钱。
陆官逊停了下来,仔细看着这个乞丐的容貌,黑乎乎的辨不出来什么,摇摇头道:“姑娘,恕在下眼拙,敢问芳名?”陆官逊从来都是以礼待人,人誉“谦谦公子”。
姑娘毫不费力拨开挡在前面的小厮,凑近了他,浅笑轻声道:“你曾唤我阿雀,咱们之间的债该清了吧。”
陆官逊的心鼓动了起来,深藏在心底的记忆挣开了缰锁,涌了出来。她还安好,她真的活生生回来了,她这幅模样不知吃了多少苦,就连声音都变了。
“带这位姑娘去客房。”陆官逊压住心神,转头吩咐完松萝,疾步走进了大院,留下一众摸不着头脑的人。
二
陆家,徽州第一大茶商,素有“陆茶焙茗天下”之誉,茶上贡至皇家,下贩至边远之地,遍布各地。如今,陆家老爷主要把家业交给两个儿子打理。陆家的别苑就有四处,位于莲峰山的湘波绿苑是独属于大少爷陆官逊的每年必来避暑之地。
湘波绿苑住进了来路不明的女人,传言是少爷在门口捡的。这女人自被安排进一单独小院内后,也不见少爷再提起她,不仅少爷不提,下人也不准议论。
“她怎样了?”陆官逊在马厩里亲自给自己的爱马清洗的时候猛然提到。
“谁?”松萝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一拍脑袋道,“哦,那人啊,我听爹说,小院那里按少爷吩咐没敢怠慢,我娘也时常去看顾,她在里面一切都好,安安静静地。”
松萝的父母是别苑里的管家和管家娘子。
“好,她有提什么要求吗?”陆官逊抚摸着马的鬃毛慢声道,“还有,和你爹娘说,让这里的人嘴严点,敢有一点风声出去,你知道的。”
“是,是。”松萝帮着陆官逊给马套上鞍佩,小声道:“少爷,我想起来了,那姑娘前几日要上好的绸缎,阿爹最近忙就忘了向您禀告。”
“没说为什么?”陆官逊皱眉道。
“没有,不然让我娘再问问。”
“算了,她不说我也知道。你去多买些吧,别省着,记得从我账上走就是了。”陆官逊慢慢拍了拍马道。松萝小心看着少爷,发现他并无生气,反而嘴角似是含笑。
松萝不敢多说什么,少爷是个看着好性子的人,温文尔雅,从不面露怒色,但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心思阴晴不定,说不准哪里做得不好,他就会笑着把你责打一顿,让人琢磨不透。不过话说回来,在陆家这样的大户里出来的人,谁能简单。松萝是个下人,好不容易混到了少爷的身边,成了小厮的领头,自然亦步亦趋,只听上面吩咐就是,哪有多余的想法。
三
湘波绿里有几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其中尤以烟霭轩最为精致,是陆官逊五年前建造别苑时亲自费了几月功夫设计的。
烟霭轩的院内,栽着两株雪白海棠,碧纱窗下,花舞卷帘,如雾似云。
“姑娘,这是您要的绸缎。”松萝的娘甄嫂听儿子的意思,这姑娘不能得罪,是以毕恭毕敬把采买的绸缎都摆在了她的面前。姑娘来时瘦的只剩骨架了,这几日面色好了,显出她几分本来娇美的容貌。
“是陆官逊他亲自去买的?”姑娘坐在窗前,眼望外面的海棠,淡淡地道。
“不……不是。”甄嫂小心翼翼地回道,“但特意吩咐的。”
“有多少匹?”姑娘瞥了一眼绸缎倦声道。
“姑娘,共十二匹,若是不够……”
姑娘抬手打断道:“甄嫂,你随意挑两匹吧,我只需留下十匹。”
“这……这……”甄嫂犹疑地不敢动手。
姑娘站起来,毫不在意地抓起两匹布塞到甄嫂怀里:“没事的,放心拿着吧。”
甄嫂碎步离开小院,大喘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这姑娘面善人美,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畏惧,许是她身上带有的拒人千里的寒意。
姑娘自半月前住进了这里,不吵不闹,除了提过绸缎的要求,再不和人多说什么,也不出小院一步,似乎特意把自己隐藏起来。
松萝很奇怪自家的少爷,为何从那天问过姑娘的情况后,再也没提起过她,却时常看似无意的停留在烟霭轩的外面。
“松萝,海棠花期快过了吧。”少爷负手望着烟霭轩的方向,沉声问道。
松萝挠挠头发,这他可回答不上来,湘波绿中五院五景,绝无重复,唯一的两棵海棠就种在烟霭轩里。
“快了吧,只是山里气候不比外面,或许还余些花。”松萝模棱两可的答道。
“是吗?花谢了情债,可这债哪里算得清还得完呢。”陆官逊整了整衣袍,走向烟霭轩。
松萝不敢紧跟,只看到少爷停在了烟霭轩门外。烟霭轩是唯一有门户的小院,一路繁花芳草、竹木葱茏,最独特的是里面房屋建成了竹木两层小楼,不同此地徽派建筑风格。
陆官逊在门外转了一圈,又转头离开了,也许是“近乡情更怯”吧。松萝摸不着头脑,急忙跟上。
“松萝,去拿酒来。”陆官逊吩咐道。
陆官逊轻易不饮酒,他讨厌不清醒的状态,可是这夜他喝得烂醉如泥。
四
九月二十八,是陆官逊的大婚之日。
两年前,陆老爷做主向徽州布商黄家下的聘礼,陆官逊一直推脱黄家女儿年龄尚小不肯迎娶,今年陆老爷催了又催,终于敲定了婚期。刚过了六月,陆老爷就派人来湘波绿喊陆官逊回去准备婚事。
陆官逊那夜饮酒大醉的事只有松萝知道。松萝明白下人知道的秘密越多,活得就越短,可他还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阿雀,对不起……我不该回来……阿雀……再等等我”
阿雀就是那位姑娘吧。
陆官逊酒醒后,便日日独自一人出去,很晚才归,好似一切未发生过。那位阿雀姑娘倒是慢慢要求多了,今日要十条翠玉项链,明日又要十个黄金镯子……每次松萝禀告的时候,陆官逊连眼睛都不眨的直接说“买”。
陆老爷派来的人等在堂屋里,陆官逊缓步从里间走了出来。
“见过大少爷。” 来人恭敬道。
“不敢,柳叔怎么亲自来了,父亲安好?”来人是跟了老爷几十年的老人儿,陆官逊请柳叔上座。
“老爷尚好,但是为少爷大婚筹备事宜已愁得多日不安寝了。”柳叔推辞坐了下座,抚须道:“少爷,还是尽早和我回去为好啊。”
“柳叔,大婚不必张扬,一切从简即可。等我在此地忙完采茶之事,定会回去。”陆官逊一面斟茶一面笑言道。此地虽避暑为主,但也是采买茶的重要地点之一。
柳叔似乎早已猜到陆官逊的推脱之词,摆手也笑道:“少爷不必忧虑,老爷已吩咐二少爷赶来了,不日即到,等他一来,少爷就和我走吧。”
陆官逊实未料到父亲如此安排。陆老爷怕两个儿子争执也是为了考验培养两人,早早分了属地,一人管一方地方的买卖,规矩是绝不可越过自己的属地插手对方的事。陆官逊心下明晓父亲是用了“将军”一招,一旦他不听话,下一步便是收权了。
“那待我这几日整理账簿交于平弟吧。”弟弟陆官平与他同父异母,比他仅晚一个月出生。
“好,我这把老骨头也沾沾光,在这里散心两日。”柳叔笑着把茶一饮而尽。
“松萝,除了我住的烟霭轩,其余小院随柳叔挑选。”陆官逊知道松萝办事稳妥。
五
松萝最大的优点就是将下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发挥到极致,这也是他成为陆官逊心腹小厮的原因。
陆官逊甫一于柳叔面前说出自己在烟霭轩住,松萝便嘱咐爹娘快去收拾,并让自己信得过的几人传下话去改了他人的口,别漏了馅。
陪了柳叔一日走走看看,陆官逊也累了,抬脚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少爷,烟霭轩收拾妥当了。”松萝跟上来轻声道。
陆官逊看着松萝精亮圆小的眼睛,轻笑道:“你这厮,也忒麻利了。”柳叔的到来的确打乱了原先的计划,此时必须继续隐藏下去,因为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只有自己住的地方,柳叔才不会仔细查看。
烟霭轩内,烛火通明。
阿雀白日里并不明白甄嫂带着人进来添置收拾的原因,甄嫂也只是笑笑道:“姑娘,我们也是听吩咐办事呢。”
等看见有男人衣物的时候,她也大体猜到了。但是她不明白陆官逊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如今两人除了“债”再无瓜葛了。
门没有插住,甄嫂守着门,怕有什么闪失。陆官逊推门进来的时候,松萝使了眼色让自己的娘离开,然后自己也退了出来关上门在外面守着。
陆官逊站在院子里,望着一树绿叶的海棠树,呆立良久。
阿雀早已回了自己的房间,吹了灯,只当没有陆官逊这个人。将要入眠时,听见了木质的楼梯“吱扭吱扭”响,陆官逊去了二楼休息。
第二日,陆官逊早早下楼来,就看见阿雀坐在楼前的石板台阶上独自饮茶,即便隔了七年,依然是流光薄凉意难平。着一身翠色衣衫,青丝乌发随意挽在脑后,插了一根简单的木簪,宛若一幅俏丽仕女美人图。蓦然乍遇,心里像是揣着颗宝珠,不知该怎样呵护。
“小心……凉。”他忍不住脱口说道,她太瘦了,让人心颤颤的。
“不劳费心,陆少爷。”阿雀头也不回,转着手中的茶杯道。
“我……”陆官逊没有再往下说什么,许多话都堵在了嗓中。
从阿雀身边经过,茶香清淡入鼻来,味道再熟悉不过了,陆官逊不仅恍了神道:“阿……雀”
阿雀手一顿,垂眼看着茶杯里的上下沉浮的茶叶道:“你不配如此唤我了。”
他正了正神色,掩饰道:“那……我要出门了。”
正要推门而出时,他沉声道:“近日,我都会在这里住着。我知道你的脾性必是不情愿,但我还没还清你的债,你暂且不要离开好吗?”
六
烟霭轩里住着少爷和一位姑娘,湘波绿的下人守口如瓶,他们万万不敢得罪陆官逊。七年前,少爷以办事不力的名义杖责身边两个小厮打个半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似乎是小厮吃里扒外,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是从那时起,没人再猜透少爷想什么了,他越是笑得温润如玉,下面人反而越发得胆战心惊。
自柳叔来了,已经过了三日。柳叔催促赶紧动身上路,陆官逊总婉拒道:“平弟还未来,不敢轻易离开。”柳叔记得自己来时,陆官平也接到消息赶来了,按理今日应该到了,许是路上耽搁,既然那天话已出口,不得不按下烦恼继续等待。
陆官逊极少出门了,松萝早两天被他派出门去,说是料理杂事。他自己常在烟霭轩里,只道账务整理繁忙,不让人进来伺候,也不许人打扰。
而阿雀不得不被迫待在自己的屋内,因为陆官逊总坐在院内亲手烘茶焙茗。不过,她倒是与陆官逊达成了不言明的默契,白日里他在院子里,夜晚她在院子里。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她也渐渐放下警惕,本就心思简单的她,懒得去想陆官逊到底有何用意了,如今什么也改变不了自己的计划。
一日,她正伏于桌案写写画画,猛地陆官逊在门外言道:“我有事要说。”
推门而进的他瞥了一眼桌上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纸张,上面却是一陌生男人的画像。他心内一紧,面上镇静温和道:“我欠的债还有多少没还?”
阿雀眼也不抬,从砚台下面抽出一纸边看边直直道:“还差十颗夜明珠,十根金簪步摇,十处屋宅……”还有一命,阿雀没有说出来。
“好,这两日我便都还了你吧。”陆官逊面无起伏道。他其实一直最想问的是这些年她怎么过来的,却始终开不了口。
阿雀拿着纸,有些发怔,心里空空的,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还要来讨这些债,他还了,自己便能都放下了吗?曾经,她是用“自己的债还没讨回来”这个信念支撑着活下来的,而如今,他一点一点还了,自己却全无一丝一毫的喜悦。
陆官逊的眼睛盯在阿雀和那个男子画像上,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阿雀把画像折了起来,闷语道:“与你无干。”
他转身走出去之后,立时靠在了墙边,心里蔓延的痛,麻木了手脚。“与你无干”割裂的清清楚楚,她的事怎会与他无干,又怎能与他无干?爱笑的她也会冰冷得陌生,失去过一次,还会再失去第二次吗?
七
阿雀,姓罗名湄,取自于家乡黔北当地的湄潭河。
九年前,她遇到了迷路的外乡人陆官逊,一身被刮坏扯破的墨青衣衫,也不改眉间淡然出尘之色,眼眸灼灼似辰星,笑含三分阳春暖。
“姑娘,在下陆官逊,初到此地,却不识道路,与向导走散了,可否指一下路?”
罗湄手里挽着竹篮,里面盛着刚炒的新茶,羞涩笑道:“这里近山,天色已晚,我便给你指了路,你也走不出去,送你一顶竹帽,夜里露水重,明日再出山吧。”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顶帽子,陆官逊面有难色道:“此地哪里有留宿之所,在下听闻山里常有野兽出没,恐怕……”
罗湄掩口笑道:“我倒忘了,我们这的人自小练得防身术,夜里在外劳作常是有的。前面便是我家,你若不嫌弃,跟我走吧。”
罗湄幼时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罗家因制茶有秘法,茶香而名远,算是当地的富裕之户。罗父视自己的女儿为明珠之宝,虽在山里远离市坊,也早有见识地请了人教习识字,不肯委屈了这唯一骨血。
罗家住的地方门口有一棵繁茂的流苏树,覆霜飘雪,疑似仙境,里面是二层吊脚木楼,有一女帮佣,初为罗湄的乳母,后便照顾她的生活起居,罗湄唤她阿姆。
“阿姆!阿姆!”罗湄一进门,放下竹篮,像轻快的鸟儿飞进了楼里。
“湄姐儿,别摔着。”阿姆总是把她当做小孩子,手上淘着米笑眯眯道。
“阿姆,爹爹呢?咱家来客人了。”罗湄抱着阿姆的手臂脆声道。
阿姆这才看到陆官逊,赞笑道:“好俊俏的后生,是谁啊,湄姐儿?”
罗湄把陆官逊的来历说了一遍,等父亲回来,作主让他权且住下了。
自陆官逊住下后,也不急着走了。他说自己本来就游山玩水,这里山清水秀,想要多呆一段时间。渐渐地,罗湄与他熟识了,陆官逊懂得很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唯独好像不怎么懂茶,常颠三倒四把茶的品种说错。
“湄潭雀舌,恰似你绿罗轻盈,我唤你阿雀如何?”此地名茶即是茶中稀有品种雀舌,是罗湄说与陆官逊的。
“阿雀倒是好听。”黔北民风淳朴,男女不避嫌,陆官逊常随罗湄上山采茶。
茶林青翠,阿雀回首嫣然一笑,美不胜收。
阿雀迷上了陆官逊,自小带大她的阿姆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她也喜欢这个彬彬有礼的后生,倒是乐见其成。
“阿雀,我在这住了多日饮了数家的茶,不过你家的茶好像总比旁的好喝。”陆官逊看着阿雀择茶的侧脸道。
“那当然,逊哥哥,这是我家祖传的炒茶秘法,爹爹说给他金山银山也不卖的。”阿雀玉葱般的手指灵巧地择着茶芽笑道。
“为何?”
“爹爹说人心本贪,卖了秘法,肯定有人争闹,而且他还怕买的人心思不端,万一贪得无厌竭泽而渔,就会毁了此地。”阿雀正色道。
“真是好见识。”陆官逊称赞道,“阿雀,你可要守好秘法啊。”
阿雀却突然脸红道:“此法……是传男不传女,以后也是传夫婿的……”声音低不可闻,引得陆官逊温柔笑了起来。
八
黔北湄潭素有小江南之称,四季温凉,别有洞天。
阿雀除了采茶之外,还喜欢画画,笔法稚嫩,但构思巧妙,描摹惟肖。
“逊哥哥,我在书上见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花真的那么美,让人都怜爱得怕它凋谢么?”此地并无海棠,阿雀在流苏树下支着画架,望着远处的鹅黄柳绿惋惜道。
陆官逊接过她的画笔,寥寥几笔画出了海棠的样子,笑道:“红花尚可,最浓淡相宜的是白色海棠”。
“好美,我若能亲眼看着,也怕要燃烛夜赏了。”阿雀叹道。
“海棠纵然美,也不及你一分。”陆官逊手拿画笔点在阿雀额头。
阿雀脸一红,挣脱逃去,打翻了染料,弄脏了衣裙,嗔笑道:“怪你,这衣裳可是没法穿了。”
“我赔你十匹绫罗绸缎如何?”陆官逊笑露春风道。
“我记住了,逊哥哥,那便等着。”阿雀扭身回了屋。
这一年来,陆官逊居住此地,倒是按月给伙食费用,阿雀不愿收,他便道自己七尺男儿怎能白吃混住。罗父与阿姆都看出了两人的情愫暗生,曾有意试探过陆官逊。陆官逊似乎也有迎娶之意,言说家中有一老父,婚姻事全依自己,便放下了几分担忧。
“阿雀,你又在画什么?”陆官逊倚在门前,笑看着屋内阿雀摊在桌上的纸道。
“不给你看。”阿雀眼睛眨眨,像是两汪粼波闪闪的泉水。
陆官逊一手拿了过来,上面却是“十匹绸缎,十根项链,十个镯子……”
“是你的嫁妆吗?还是应给你的彩礼?”陆官逊逗趣道。
“逊哥哥!”阿雀脸上红霞一片,道,“这些都是你欠我的,这个项链是你那次把我送你的草编项链弄丢了,还有这个镯子是你拿走了我的银钏,还有这个……”
“阿雀,想不到你还记着我的账呢,小财迷。”陆官逊把纸还给她佯装生气道。
“不是的,逊哥哥,这些不让你还的。我想着你孑然一身,也还不起,所以我把这些都记下来,你还不上就不能离开我了。”阿雀抿嘴笑道。山里的人纯净的很,没有那么多勾杂的心思。
陆官逊手轻柔抬起阿雀的脸颊,四目相视,她嘴边的梨涡晃得人心痒,不自禁吻了上去,朱唇红艳,润如雨酥。
“逊哥哥……”阿雀柔声依在他耳边。
“这又算是欠了你什么?”陆官逊抚着她白里染粉的笑靥道。
“你拿走了我的心,便欠了我一命。”阿雀在他脸上轻啄一下,跑了出去。
九
湘波绿里又要迎来新的客人,陆官平。
松萝赶在他来的前一天回来了,秘密一人向陆官逊汇报道:“二少爷他急着过来,我拖着几日还是拖不过去。”松萝是按陆官逊吩咐的放出风去,对此地相熟的茶商暗说陆家二少爷要来接管,但他为人抠苛多疑,与大少爷不和,定会联系启用新的茶商。茶商一听,便相邀一起去堵截陆官平,非要他立下保状。陆官平心急赶路,就连一些刁蛮无理的事也答应了下来。
“他自然着急,到嘴的肉总不能再丢了。”来这里讨肉吃,便先要割下一块肉,茶商的要求估计让陆官平也肉痛了几分,陆官逊嘴角上扬道,“其余的事办得如何?”
“五大账房先生已经明白了,知道该为谁效力了。”陆府家业庞大,有五大账房总管管着各路生意,他们如地方诸侯,关系着家业的承继,陆官逊这两年来没少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陆官逊未提其它,只道:“你做的很好。”
黄昏时分,陆官逊回到烟霭轩,手里拿着一个精雕红漆宝箱。
“这是我还你的,我明日就离开了。”陆官逊看着院子里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阿雀道。
阿雀打开看是十颗夜明珠,十根金簪步摇,十张房契。
“那年,你说天狗食月怕黑难行路;你说我多看了邻家新娘银饰一眼;还有我说娶你需得你背井离乡,你说纵有陋棚之所足矣。”陆官逊怎么会忘记,他每次的许诺就是要把自己和她紧紧连在一起。
“好。”阿雀“啪”的盖上箱子,“还有一样,我自取就是了,然后,两不相欠。”
陆官逊负手看她进了屋,清亮的眼眸黯淡下来,微声自语道:“我等你。”
夜半,冷月藏云。
阿雀悄悄立在陆官逊床榻旁边,银灰的光笼着他安睡的脸庞,棱角分明。这是她爱的逊哥哥,这也是她恨的陆官逊。她右手举起一把匕首,就要狠心刺下去,可是泪先流了出来,一滴两滴,手顿在了空中,她知道自己败了。
突然,陆官逊坐了起来,一把揽过阿雀,紧紧拥着要挣扎开来的她。
“你没睡?”阿雀惊呼道。
“阿雀,我知道你舍不得。”陆官逊贴着她的脖颈哑声道,“这命,我既然当初许给了你,你要取走便是,你不取便是我在你心里还有些痕迹,我实在欢喜。”
“不是的,我……”阿雀后悔自己一时心软。
“阿雀,原谅我,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这些年,我寻不到你,过得生不如死。”陆官逊摩挲着她的侧颜说道,“相信我再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阿雀无力的垂下拿着匕首的手,咽声道:“回不去了,你骗了我……”
“不,不,我会向你解释的。”温热的气息扑在阿雀的脸上,急切的话语融了她的心,“还有,明日你跟我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娶你。”
十
陆官平一早便到了,他虽奉陆老爷之令来此,但他心底着实想着另一番盘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陆家的产业,也容不下两个人。尤其近年来,两兄弟面上友善,私下却是暗潮汹涌。
“大哥,恭喜即将小登科了。”陆官平的模样与他兄长不同,稍有锋芒,嘴薄眼尖,“你这一直不肯成亲着实让父亲心内烦忧,如今可好了!”
“平弟,路途劳顿,辛苦你了。”陆官逊一脸的春风得意,笑道,“那时我年轻糊涂不懂事惹怒父亲,如今成亲自然是大事,这里便需要劳烦你来照拂了。”
“诶,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亲兄弟嘛。”陆官平随陆官逊到堂屋坐下。
“见过大少爷,二少爷。”柳叔早在堂中等待。
“柳叔,如今平弟来了,耽搁这些日子,咱们下午就出发吧。”陆官逊不待柳叔开口,直言道。
柳叔点头大笑道“好。”
此时,进来陆官平的一小厮:“二少爷,素来咱们的马不肯同槽,可是那槽没有空的了。”
“镜言,这是大少爷的别苑,你这忘性,没规矩。”陆官平责怪道。
陆官逊打眼一看,这叫镜言的小厮竟然正是阿雀画像中人,心内狐疑非常,阿雀怎么和陆官平的人扯上了关系。昨夜里阿雀虽答应与他一同离开,但始终不再言语。他明白阿雀尚未原谅,然这已让他欣喜万分了,自然不愿多问唯恐惹恼了她,只一味的守着看不够她。
“平弟,咱俩就别分你我了。”陆官逊温煦的笑道,“松萝,下午咱们就要走了,赶紧让人先去收拾出来一个马厩。”
正巧柳叔询问陆官平如何路上迟了好几日才到。陆官逊便借口出来,悄悄对松萝言道:“你知道那个叫镜言的小厮吗?”
松萝摇头道:“那边的人,我也有几个相识的,不过这个镜言像是新来的。”
陆官逊稍一沉吟,简短命令道:“盯着他,另外不惜一切,查他的底细。”
柳叔倒没起疑大少爷为何原不情愿回去现在却催着自己赶紧上路。
刚吃过午饭,陆官逊就准备离开了,一改往常的骑马,此次他备了马车,而阿雀也被他安顿在了自己的马车里。
十一
行驶在路上的马车有节奏的“嘎吱嘎吱”,而里面沉默无声,像是空车一般。
陆官逊还在想着出门时,阿雀掀开车帘一角见到镜言的诧异神色。阿雀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说到底,他曾经的确有负阿雀。
九年前,他不及弱冠,还是个闲散的富家公子,整日里玩乐吃喝,有次误入黔北山里,结识了罗湄一家。虽然他还未管事,但也曾听父亲说过贡茶湄潭雀舌尤以罗氏最妙,可惜出产太少,且不卖秘法,否则将能对陆家茶品拓展大有裨益。聪明如他,自然知道了阿雀家即是父亲口中的罗氏。
那时的他,只想着把秘法骗到手,因为陆家的传统是子嗣弱冠之年便可学着经营家业。而他还有个二弟,谁得到父亲的赏识谁便能多得,这点账,他明白,二弟也清楚的很。可惜罗父将制茶手艺看管的紧,他便从其女儿罗湄身上着手。然而,事情的走向却越来越偏离了,
见多了假情假意莺莺燕燕的他,竟然爱上了简单纯真的罗湄。
一住近两年,他几乎忘了那个以利为重,少见情义的陆家,直至陆家的人寻到了他。他也明白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便亲手写了聘书给罗湄许诺自己回来迎娶她,然后揣着罗湄央求父亲才拿到的制茶秘法回了徽州。
陆老爷见到秘法喜笑颜开,直夸陆官逊有远见。陆官逊便趁机提了要娶罗家女儿的想法,陆老爷表面爽快答应,暗地里却向寻陆官逊回来的小厮询问罗家的住址。
等到陆官逊满怀期待准备盛大的婚礼迎娶自己心爱的阿雀时,去接罗家人的奴仆们带回来的消息却是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他自然不信,亲自跑去了一趟,果然已是蛛网密结,周围的邻居只说夜里好像微微听到喊声,第二天人全不见了。
他暗查了几个月,确定是父亲动的手脚,一怒之下,把自己那泄密罗家住址的两个小厮打了个半死。从那时起,他知道父亲早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人,也懂得了如何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真正陆家大少爷,更为关键的是他一定要夺得那个最高的位置,再不受人牵制。
一年两年缓缓而过,阿雀从无音讯,再未寻到。他把相思埋进了心底深处,见到莲峰山下生着一棵相似的流苏树,便建了这处湘波绿苑。
五年的时间,他步步为营,以退为进,在内对父亲百依百顺,除了前年的婚事有过争执无奈答应下来。在外小心翼翼地建立起对自己完全忠心的圈子。至于弟弟陆官平,表面的客气之下是竞争,纵有不准插手对方的生意这条规矩,私下里依然起了不少摩擦。他对弟弟更多的是防堵为主,逐渐渗入。经过多年的布局,五大账房总管已经被他软硬兼施收归麾下,只等陆老爷到时把当家之位传给他。
阿雀的到来打乱了计划,他不想再失去阿雀第二次,所以在婚期之前必须取得对陆家的全部掌控,然后迎娶阿雀,于是,加紧了“逼宫”的步伐。谁知父亲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来了个“敲山震虎”,派陆官平接管他几乎三分之一的生意,他便将计就计,引君入瓮,让陆官平无法抽身顾及他的“逼宫”大计。
十二
七月徽州的天闷热又潮湿。
陆家大少爷回来后,没有跟随柳叔回陆家大院,反而执意住进了自己的外宅,推脱生病不去拜见父亲。
陆老爷很生气,派柳叔过去训斥。陆官逊态度恭谨平敬,话语间自责不已,对柳叔客气无比,但就是不去。唯一让陆老爷心里有些安慰的是,陆官逊对婚礼事宜亲自过问、亲自采买,妥帖又认真。
进入到八月后,陆官逊的外宅里,阿雀似乎终于相信了陆官逊的解释:“阿雀,我从来未毁婚约,父亲明着答应我娶你,但是暗地又去拆散。你家人可好?你这七年如何度过的?”
“父亲与阿姆已经去世了。”阿雀低垂头,泪珠盈睫。
陆官逊不忍心再问得更清楚了。父亲的确有些行事霸道,肯定是赶了他们离开,罗父与阿姆年老受不住折腾死于异乡,只剩下孤零零的阿雀一人。
他很欣喜阿雀的脸上渐渐多了笑容。再次相逢,物已非,人可还是曾经?
“阿雀,你看这对龙凤烛,是我特意选的,你喜欢吗?”陆官逊手拿着红烛,眼睛灼灼地笑道,“你说海棠要在九月开花就好了,咱们到时一起照红妆如何?”
阿雀手托腮浅笑不语。
绿荫如盖,影长及人。
阿雀的心没有外表看起来的平静,七年前改变的不仅是陆官逊,还有她。
一夜之间,罗家的欢声笑语消失了,他们被四个来历不明的人捆绑起来,悄悄带到了不远处的湄潭河支流——白河河畔,先后被推下了河。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父亲和阿姆淹没进了河里,河水滔滔,化为呜咽。
而她也紧跟着沉到了河里,水淹没鼻腔,窒息的恐惧席卷而来,将要昏迷之际,被人拖上了岸。那人救了她,带她来到江南嘉兴,安顿在一处宅院里。
后来没过多久,那人和她说道:“罗姑娘,我已帮你查到了是谁害的你家破人亡,原来是徽州陆家之子陆官逊。具体缘由好像是为了什么罗家制茶秘法要杀人灭口,姑娘可知?在下也是和他素有仇怨,你若愿报仇,我便帮你。”
刹那间,如坠冰窟,她宁愿淹死在河里,也不想听到这个事实。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那制茶秘法吗?她从未骗过人,也未被骗过,却偏偏最爱的最信任的人骗得她如此凄惨。她的心撕裂了,泪水流不出来全倒灌进了心里的裂口处,颤声又坚决道:“他欠的债我一定讨回。”
那人便安排了会功夫的人教她,她自幼习得防身基础术,学得很快。五年多以后,那人和他说了陆官逊的大体情况和每年必去的湘波绿苑,她便独自来寻。不怎么认路的她兜兜转转找到了湘波绿,又等了一年,盘缠用尽流落街头,才等来陆官逊。她从不知道那人是谁,姓甚名谁,想着自己报仇后若还活着再报恩,就偷偷画了恩人的画像。
她本想着速战速决,当场杀了陆官逊及早抽身。可是她不明白为何恨得心都好似没了,空洞的如行尸走肉,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又动摇了,原来心底深处还是存着一点侥幸,希望一切是一场误会不是他,于是,随陆官逊住进了湘波绿。呆在湘波绿的日子里,她回忆起很多的往事,心里不自觉的拖延起了报仇的时日,面对不曾设防的陆官逊她如何也下不去手。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即便不是他做的,也是陆家老爷做的,父亲和阿姆的仇她怎能忘记。
十三
扬州盐商黄家退婚了。
陆老爷气昏了头,不用想也是自己的不孝子陆官逊捣的鬼。
黄家是盐商,靠山有高官要职,是他动用不少关系才求下了这婚事。为了这场结姻,也为了陆家的名声,他忍了陆官逊暗通五大账房,忍了他一点一点摆脱自己的束缚,忍了他回来后的不肖举止,以为用陆官平牵制会让他收敛,却不料已经晚了。陆官平才智不及陆官逊,且陆官逊布局已深,早就失了先机。
“父亲,儿子大病初愈,特来问安。”初秋的清晨有些微凉,陆官逊却暖意十分的走了进来。
“混账!黄家退婚的事是怎么回事!”陆老爷捂着胸口大怒道。
“父亲且勿动怒,想是儿子行事乖张,传到了黄家耳中……”陆官逊有意让人散布自己之所以待在外宅是患了花柳之症,自然,他是不会让父亲听到传闻的。
“给我滚出陆家门!从此我们陆家没你这个人!”陆老爷摔出桌上的茶杯喊道。
“父亲,七年前你若如此赶我走,该有多好。”陆官逊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片,转在手里笑道:“可惜,你连自己的儿子都算计。”
“好,好,好,原来还是为了那件事,你竟然为了外人忤逆自己的父亲!”他不确定陆官逊知道了多少,那些办事的人是他雇的杀手,做事向来不留痕迹。
“父亲,我感激您生养之恩,可这些年也是我把陆家经营成了徽州第一大茶商,您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今天我来,也并非为了翻旧账,只是来告诉您一声,九月二十八日的大婚不变,我要迎娶罗家之女——罗湄。”陆官逊笑得越发温意浓浓了,道,“来人啊,父亲身有心疾,不得动怒,从今日起,外人不得再打扰父亲!”
陆官逊衣衫飘然地走出堂屋,屋门旋即被他的人关闭。父亲爱惜名声、爱惜名利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陆家大宅里外都是自己的人了。陆官平仍困在湘波绿里,没有人能够阻拦自己了,除了阿雀至今没有答应嫁给她,可是他有耐心等着。
十四
入夜秋凉侵寒。
阿雀白日里出门拜佛,想要向神灵讨个主意,心里已愁思成团。她支开身边的随侍,拜佛求签,将卦签仔细包进袖口里,不料抬眼看见“恩人”正唤她,便随他来到后园。
“罗姑娘,陆家森严,我在外等了许久才寻到这一个机会见你。”恩人急急道,“咱们长话短说,你如何还未动手报仇?”
“我……恩人……那陆官逊并非我杀父仇人。”罗湄手握着袖口低声道。
恩人听了罗湄的叙述后又急道:“他的话你也信?”
罗湄抬眼看着恩人,皱眉道:“他虽不义,可我信他对我并无欺瞒。”
恩人捶手顿足道:“富家公子惯会哄骗姑娘。”
罗湄不解这人只关心自己报仇与否,想到那天他在湘波绿里,起疑道:“恩人,你和陆家二少爷又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为了帮你接近陆家的人啊。”恩人搪塞道,接着问道:“我听说黄家退婚了?”
“嗯,他说要迎娶我。”罗湄简短的回道。
“那……你虽不寻仇了。”转了转眼珠道,“莫非还真要嫁给她?”
“不,不……”罗湄摇头否认道,“我还没有答应下来。”
“好,不如随我走吧,远离是非之地。”
恩人急着上前拉她就要走,她退步挣开。不想此人功夫也了得,接着又上前来扣腕锁臂,她没料到恩人会再动手,一不小心双手被钳制,动弹不得,紧接着脑后重重挨了一掌,昏了过去。恰好仆人回来寻她,那人只得松手逃跑,仆人急忙把她送回府来。
陆官逊听了仆人的回报,心里大怒,这厮他还未去算账,倒先讨打上门了,竟然伤了阿雀。他虽然不知父亲到底对阿雀一家做了什么,但已经查出此人是受陆官平指使接近阿雀。
掌灯时分,陆官逊得来了好消息,那人抓住了。
“见过大少爷。”一进门那人脸色尚自若的请安。
“你是谁?”陆官逊好整以暇地道。
“小的镜言,二少爷身边人。”镜言那日也看见了罗湄,很奇怪为何她未报仇,说与了二少爷听。二少爷便派他偷偷跟随打探情况,若陆官逊与罗湄藕断丝连就带回罗湄。
“拖下去,打。”陆官逊端起茶杯,吹着飘在水上的茶叶慢声道。
镜言知道这一打可就半死不活了,急道:“大少爷,你若保我平安,我便交待个一清二楚。”
其实,当初那两个泄了罗家住址的小厮,一个是陆老爷的人,一个是陆官平收买的。陆官平几乎与父亲同时知道阿雀的存在,便先下手为强,想把陆官逊的软肋捏在手里。恰好看见罗家被杀,便救下罗湄带了回来,以待后用。
可是陆官逊不打算听他废话,他自觉已猜出其中事由,想着陆官平知晓了阿雀和他的事,不知从哪里先一步找到了阿雀,便秘密藏起来阿雀,让她来复仇。也难怪自己一直没有阿雀任何的消息,心中自是恨极,缓缓喝了一口茶,笑道,“平弟御下无方,这么快要把主子卖了。这种下人,我要替你家二少爷教训了。”
“慢!”门口立着已醒来的阿雀映着月色,有些苍白,“你放了他吧。”
“阿雀……”陆官逊站起身道,“陆官平想要拿你当筹码要挟我,所以才给你住的地方,后来他试探过我几次以为我心中没了你,便教你功夫,让你来报仇。”
“算了,这些事我不爱听。”阿雀面有倦容,淡淡地道,“他帮了我,总要谢的。”
陆官逊挥了挥手,让人松开,镜言磕了头立刻跑了。
“阿雀……你还好吗?”
阿雀挽出一个笑来,柔声道:“逊哥哥,我们成亲吧。”
陆官逊终于等来了阿雀的同意。
十五
陆家张灯结彩,鞭炮从一早便放个不停,红色的毯子从外宅铺到了陆家大院。
“一拜天地!”司仪高声喜庆地喊道。
二拜却没有高堂,陆家老爷死活不肯来,怎么也不能让陆官逊如意。
陆官逊并不介意,自己要娶阿雀,与他人无关。
龙凤红烛燃得垂了泪,烛火摇曳了陆官逊滚烫的心。
阿雀面容红似海棠,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阿雀……”陆官逊眉目如玉,声音暖进了人心里。
“逊哥哥……对不起。”阿雀樱珠红唇慢慢印到了陆官逊嘴上。
“傻阿雀。”陆官逊轻轻拔下她头上的簪子,青丝如瀑。
阿雀的泪是苦涩的,陆官逊温柔地替她拭去,他的阿雀总是让他心疼。
“阿雀,我会好好待你的。”
“好。”
“我们再不分离了,好吗?”
“好。”
“那你忘了前尘往事,好吗?”
“好。”
“逊哥哥,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妻子好吗?”
“好。”
……
一夜欢好,鸾凤合鸣。
陆官逊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下人的喊声吵到的“大少爷,不好了!”
谁这么不长心,这时辰打扰自己。
“阿雀。”
阿雀不在身边,他心里有些慌乱,阿雀怎么了?
草草披了袍子跑出去。
下人边引着路边气喘吁吁,却道:“老爷……老爷……出事了!”
陆老爷的房门微开,围着一圈下人,陆官逊走进去。
陆老爷歪瘫在椅子上,脸面铁青,口舌横斜,已被勒死。
桌上留着一封信,陆官逊颤抖地打开,原来父亲竟心狠手辣至此。
七年家破人亡之痛,旦夕朝暮不可忘也。汝父沉溺吾父与阿姆,乃不共戴天之仇,今借与君成亲之际,得报吾仇。恕再难与君相安相偕,此生唯负君之情义。——阿雀绝笔。
那日在佛殿,阿雀已得了一签,卜辞为宜离此地。她是要离开的,生性纯良却背负前尘往事太久,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不如归去,独自一人,了此残生罢了。只是兜兜转转又回了陆府,或许这是天意吧,她想父亲与阿姆还是希望她能报仇雪恨的。
阿雀或许死了,或许没死。
陆官逊烧了湘波绿,这一生再未见过阿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