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家乡数十年。最近我常常忆起故乡，怀念故乡蜿蜒、绵长的河流，瑰丽、多变的云朵，璀璨、深邃的天空，也怀念记忆深处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儿。
此文为纪念一位天才的乡村医生而作。
这位天才的名字叫李世珍。
1
那时，家乡缺良医，至于接受过正规教育、能治病的医生就更别提了。李世珍的爷爷却是例外。有人说，李世珍的爷爷懂洋文，早些年公费留学俄罗斯，专修小儿医术，后来还带回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洋女人。洋女人来到状元村，听着当地人说的家乡话，怎么翻字典也不得而解。没多久，人们听到争吵声。状元村的人们伸长了脖子，原来洋女人除了会娇滴滴地笑，也会发疯、会吵架。再后来，洋女人走了。
洋女人走后不久，李世珍的爷爷娶了邻村一个普通女子。新婚热闹劲儿一过，李世珍的爷爷很快抛却儿女情长，一门心思专攻各种小儿疑难杂症。
2
隔壁樊家老寿星说，李世珍的爷爷医术高的没的说呢。谁家小孩咳了，服了他开的药，一两天保准见效。哪家孩子发烧了，望闻切问一番，他几分钟就开好药，过两天孩子便恢复了活蹦乱跳。
人们惊讶的不仅仅是他的医术，对他开出的甚为廉价的药丸更是喜上眉梢。
后来，李世珍的爷爷有了李世珍的爹。
再后来，有了小李世珍。李世珍的爹为什么给儿子起名李世珍？有一种说法是，李世珍生下好几天，他爹和娘在炕头想了几天几夜，没憋出个好名字。
“就叫李世珍吧”，李世珍的爷爷后来解了围。人们议论着，一定是李世珍的爷爷感慨于李世珍的爹——“西泥糊不上墙”，怕医人的本领失传，才用李世珍的名字寄望于孙辈能出来个接班人。
3
李世珍的爷爷专治各种小儿疑难杂症，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早已心知肚明。而这一点，也是李世珍的爷爷所谓的天条，必须毫不犹豫地恪尽遵守。
等李世珍渐长，爷爷喜欢带他出诊。小李世珍确也聪慧，总能帮爷爷做不少辅助工作，诸如帮爷爷开药箱，消毒针管，开药瓶，折叠药包等等。李世珍的爷爷常常一边开药方，一边同病人唠嗑，“我这娃儿以后怕是也要吃上这碗饭咯”，言罢，开怀大笑。
4
小小李世珍果然没让爷爷失望。
某天，李世珍的爷爷得了重伤寒。俗话说，医生难治自己的病。李世珍的爷爷上吐下泻，腿脚松软，到最后只能卧床休养。那天半夜，院子外传来急促的叫喊声，接着便是砰砰的击门声。李世珍的爷爷睡得昏昏沉沉，身子翻了翻又睡下去。小李世珍麻溜地从床上跃起，匆匆点燃那盏浸了岁月的煤油灯，打开房门，再开院落那扇重重的大铁门。
他领门外的人进屋，然后在爷爷药箱旁的矮凳上稳稳坐下。他理理衣领，清了清嗓子，学着爷爷的样子开始了望闻切问。
“哪里不舒服？”。
“把你爷爷叫醒，我们找你爷爷”。
“爷爷病倒了，叫不醒”。
“求求你，再叫叫你爷爷”。
李世珍轻轻走到床前，爷爷刚睡下不久，他不忍心再扰醒他。
“爷爷伤寒很重”。
“女儿小霞烧的厉害，请一定救救”。
“哪里不舒服？”，李世珍坐稳了，声音掷地有声。
乡村据市区一百来里，用板车把女儿拉去医院，恐怕挨到天亮都未必到达，天晓得病情会变得怎样。病人家属绝望极了，所幸就让小伙子试试吧，万一好了呢。
5
李世珍让小霞张大嘴巴，他学着爷爷的样子仔细瞧去。
“啊-啊-”。
小霞舌苔厚白，苔面模糊，还布着不规则的红点儿。他想起去年随爷爷的一次出诊，好像病着的小孩子也是这样的症状。他胸有成竹地开起药方，学着爷爷的样子，慢慢打开药箱，找出标有麻甘的白色小瓶，抖出几粒麻黄甘草片，放在铺好的半张白纸上，然后折叠好交给大人。
“一天三次，一次一片”，他抬起头，声音跟爷爷的简直一模一样。
“不会有问题吧？”，大人顿了一下，眼角扫扫床上正沉睡的李世珍的爷爷，神情凝重、茫然。
“放心吧，跟爷爷开的一样”。
6
过两天，小霞的家人来答谢，提着一篮自家鸡产的蛋。
可是，那天夜里，李世珍的爷爷睡去了，再也没能醒来。
李世珍很爱爷爷，他一浪高过一浪地嚎哭着，第一次哭得死去活来。他已过十五岁年纪。虽从小跟着爷爷，对习医算是耳濡目染，但他发自内心地不想做医生。
他有晕血的毛病。记得一次爷爷给一个胖孩子扎针，针头拔出的一瞬间，一股血红的细流被带了出来，他几乎眩晕。从此，但凡爷爷扎针，他都紧闭双眼，或者扭头看向别处，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
现在他陷入人生的第一次纠结。山村生活的他，跟着爷爷走遍附近的十几个村庄。村子里散乱的各个无名小道，他清楚知道哪条通往樊家，哪条通往陈家，哪条通往老李、老沈、老王家。但是，他没想过要当乡村医生，从来没有。爷爷现在不再了，谁来替他救治这里的疾病？
他想起爷爷讲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时的情景。对，他也要走出大山，读高中，读大学。至于喜欢什么，好像不是特别要紧的事。
人生总要慢一些，再慢一些，时间或许会给我们带来惊喜，引领我们最终走向自己喜欢的事情。
7
那年，高中三年级。
他从邻居小爱口中得知，邻村老陈家的小儿子满仓因发热拖得太久，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最终变成了个哑巴。
他按耐不住地哭了。满仓他儿子最好的玩伴，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背着父母偷偷去大堰河洗澡。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但满仓很懂他，总能给他带来自信和快乐。
“满仓是我最好、唯一的朋友呐”，他嘴唇发抖，声音沙哑、震颤。
他呜呜着，鼻涕划过嘴唇，沿着下巴滴落到衣襟上。
“要是我在，应该就好了”，他喃喃自语，眼泪哭花了脸。
没和父母商量，他放弃高考，决计回乡做一名乡村医生。
8
后来，隔壁樊家老寿星又说，李世珍小伙的医术好着呢，快赶上他爷爷啦。谁家小孩咳了，服了他开的药，一两天基本见效。哪家孩子发烧了，望闻切问一番，他十几分钟就开好药，过几天孩子也恢复了活蹦乱跳。人们对他开出的廉价且能治病的药丸仍是喜上眉梢。
李世珍整理了随爷爷出诊的全部治病记录，又收集了民间各式药方。他还更进一步，大胆走出大山，走到城里与那儿的医生交流心得，常常惊得城里的医生张大嘴巴，一个没有医生执照的小伙子怎么能懂那么多医学术语？！
李世珍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他觉得爷爷立下的专治小儿疑难杂症的天条太有局限性了！这里乡村医生太缺了，人们被各种病症缠绕，苦不堪言，他想要帮助他们解脱。
9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其间，有大人病了找上门，他三两下就给倒腾好了。慢慢地，附近的大人、小孩不舒服了都来找他。但凡他整治的病，好得又快，又省钱，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方圆十几里的人们心怀感恩，常常在中秋、新年带着各家准备好的干货来答谢他。
“李世珍简直就是李时珍呀”，聚在一起的人们常常惊叹。
10
故乡的初夏，盛产爬沙猴。
爬沙猴，学名金蝉，就是树上知了还没长出翅膀前的幼虫。每到夏天，当村里的爬沙大王老李敲着脸盆，亮开金嗓子，吼起——“收爬沙”的时候，全村人开始沸腾起来。
捉爬沙猴是一门技术活，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首先你得研究它的生活习性，去早了树上没有，去晚了都爬到树顶，又够不到了。雨过时分，爬沙出没的最多，为了呼吸它们被迫钻出地面。另外，人们需要团结，需要节制，不能说某个人为了多捉爬沙就把整块草地都挖了，那样不仅晚上见不到爬沙，甚至到下一年的夏天你也会颗粒无收。
一个闷热的黄昏，伴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一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蛇-蛇”，旁边有人指着，吼着，身体不由往后退。
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傻了眼，讷讷地盯着倒下的那个大人。“小霞的爹被蛇咬了”，人群中有人站出来。
很快，几个大人闻声过来，抬起那人便赶往李世珍家。
11
李世珍听说有人被蛇咬了，脸上旋即青一块红一块。
他曾看过药书上的介绍，但平生还是第一次接触被蛇咬伤的病人。这么多年积累的基本药理告诉他，欲解其毒，必先搞清咬伤人的是哪一种蛇。蛇毒有上百上千种，现在怕是搞不清了！
一个人告诉他，蛇是花色的，就是那种红白相间的大花蛇。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只毒蛇，而且可能是剧毒，若不马上采取什么办法，怕是救不了人命。
小霞的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咬伤的小腿肿胀起来，淤青像一团会走的墨迹越发扩散开来。李世珍心里一惊——“不好”，马上命众人将小霞爹头部和身体抬高，旋即用细绳捆绑住伤者大腿根部。他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掐伤者人中部位，但小霞爹还是昏迷不醒。
李世珍飞快地翻着小药箱，心里明白，这里不会有他想找的药。现在怕是唯有鬼针草、鸭陀草、或者九头狮子草能救命了。他又翻起爷爷留下来的一排大药箱，额头的汗滴浸润到嘴巴，他抿着嘴，咬紧牙，“什么也没有”，他绝望了。
12
就在他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声——“断气儿啦！”。
他整个人扑通一声跌倒地上，歪着身体，瘫坐那里。
他想，这下子完蛋了。
他爷爷救人一辈子，没医死过一个人。拿他自己来说，行医十余载，摸着石头过河，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最终还是翻了船。况且死谁家的人不好，偏偏是小霞家。
他孤单一人，常常暗自想着小霞。或许小霞感恩于几年前他对她的救治，时不时会把家里一些好吃的带过来。
而他习惯保持一种克制，不仅担心他们之间的年龄落差会引起乡里人的议论，更担心小霞对自己的态度，他看不到小霞对自己到底是喜欢多一点还是感恩多一点。
“完蛋了！”，他自言自语起来。
更要命的是，小霞的妈妈可是方圆十几里的泼妇，骂起人来全然不带一个脏字儿。现在她的男人被他医死了，那她还不把他给剁了。
他抓狂了。
13
“快跑吧，霞她妈就快来了”，有人提议。
接着，是一群附和声。
他脑中一片空白，完全的空白。
有人牵起他的手——“快走吧”。
他抬起头，看到早已哭红了眼睛的小霞，那正是他的心上人呀。
14
三十年后。
他颠沛流离，辗转于各城市、各乡村。因为没有相关身份证明，他不能乘坐绿皮车，不能住进招待所。他只好每天躲着城管，像贼一样。后来看到穿制服的人走来，便浑身震颤，生怕哪天被通缉抓去，咔嚓一下、了此一生。
临近一座桥，他挪到一条小河边，缓缓蹲下身。稀疏的头发下面是花白的眉毛，一双眼睛越发黯淡、呆滞，全然失去了三十年前的光彩。鼻梁有些塌陷，像是挤在满是竖皱纹的脸上。看着水中寒碜的倒影，他感到陌生极了。
他要回家乡去，回家去。
15
他往家的方向走，走呀走，终于在一个月后走回家乡。
“近乡情更切，不敢问来人”，此时最符合他的心境。迎面走来的一波波年轻人，说着笑着，他一个也不认识，当然人家也认不出他。
桥头那座土庙，仍静静立在那里。庙顶的砖瓦塌了一角，雨水常年冲刷着墙壁，庙内的陈设早已面目全非。
“三十年了”，他喃喃道。
临近一方水塘，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佝偻着背，灰白的头发散乱在肩上，上身一件红得炫眼的外套，下身一件磨得发白的七分裤。她身体一俯一仰，手边的衣服在磨石上发出嗤嗤声响，水面不时扬起一串水花。
“小霞！”，他懦懦地喊着。
四目相对时，没有惊喜，没有话语，只有水面蝌蚪低沉的鸣叫。
他心里一震，小霞什么都看不见了。
16
他走到家门口，不敢往里迈入。
院墙已经坍塌，院内杂草丛生，地面生出一片片墨绿色的苔藓，墙角的木梯上长着许多白色的狗尿菇。三间朝南的砖瓦房倔强地立在那里，但显然墙体已经倾斜了三十几度。这里不能再住了！
他鼻子一酸，这里曾记录了他与爷爷多少的温情与快乐呵。
17
他远远看见小霞握着一支探路的手杖摸索着朝自己走来。
他下意识想躲了去，但听到一个声音——“老李”。
近了，更近了，直至小霞完全站立在他的面前。她什么也没说，抓起他的手，要他跟她一起走。
举手无措间，听她讲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意外。
18
她说，其实那次他爹没有死。众人都以为他爹死了，她妈也这样认为。
她妈蹦跳着，手握砍刀满屋子找你，还咒骂你不得好死，一辈子光棍儿。后来她妈死了，人家都说是急火攻心。但好在他爹活过来了，就在众人做好棺材要埋葬他的时候。
她喜极而泣——“我等了你三十年……”。
“自打你走后，我每天来村头等你，等你呀” 。
“我哭瞎了双眼，好在你终于回来了”，她微笑着，脸上带着少女的娇羞。
19
他在她家安下，像他们现在的年龄，也不怕村里人说闲话了。
但李世珍似有鱼梗在喉，他每天寝食难安。
人生像咸鱼一样如此废去，如此卑微，他心有不甘。三十年的青春，就这样付之一炬。三十年呀，就这样辜负了一个曼妙的女子。
20
一个寒冬的清晨，人们发现他冻死在爷爷祖宅旁的柴草垛里。
替他收尸的是他少时的玩伴哑巴和一直爱着他的小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