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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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太爷昏睡了三天三夜,三老太爷过来看了二哥的情形,沉郁着脸色告诉侄子们:你爹这是在“过阴”哩!能过了这一关,回来还能有几十年的寿命,若是过不去,也就在这几天了。

听三爹这样说,良玉姐弟三个便时时守在昏睡不醒的老爷子床前。第四天一大早,良玉姐姐过来接替弟弟。她把手搓热乎了,伸进被窝里摸了摸老爹的手,感觉有点凉,便给他掖了掖被角。她端来一盆温水把洗脸巾湿了,拧了一下给老爹擦了擦脸,就着温温的水给他擦了擦脚。她坐在床头,薄薄的晨光从木窗格子间挤进屋里,些微的光亮把黝黑的墙壁照得影影绰绰。她吹灭了豆油灯,灯芯上一缕油烟冉冉似细细的飞虫。油灯吹灭的一刹那,她仿佛看见老爹的眼睛动了一下。她急忙近前细看,见老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好像笑了笑,又像是说了什么,倏忽间又复了原样。她轻轻问了声:“爹,您醒了吗?”老爹却没了动静。她听着老爹的呼吸声越来越细,伸出手指探探鼻孔,几乎探不到他的气息,她的眼神落在老爹的耳朵上,眼看着两个耳朵软软地塌了下去。她急忙招呼来两个弟弟,姐弟们商量了一下,趁着老爷子一丝气息尚存,麻利地给他穿上寿衣,又把正堂拾掇干净,预备摆设老爷子的灵堂。忙乱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了。良玉分派儿子祥运去三房府上请三老太爷过来坐镇帮着拿主意,三老太爷回头吩咐大儿子:“挺玉,快去请你福安叔,让他带着举重的一帮人,给你二爹张罗后事。”

不一会儿,福安领着五六个壮劳力来到二老太爷府上。按着福安的指导,良玉姐弟们带领着一家大小,跟在举重的身后去给老太爷指路送汤。举重的抬着木桶走在前面,桶里装着几瓢清水。一行人来到村南的土地庙前住了,福安把一个木凳子放稳,几个人扶着良玉上去站好,良玉手里抱着一根桑木哀杖,听福安提示一句,他便机械地重复一句:“爹呀!南方大路呀!您慢慢地走啊!饿了您吃饭,渴了您喝水呀!”他用哀杖重重地杵在地上,好像要把心里的哀伤顺着哀杖杵到土地深处一般。福安帮着给二老太爷祭了水扔了打狗干粮,指引二老太爷的魂灵在儿女的哭声里随着清晨的北风去了西南大路。

家中的正堂里已经给二老太爷设了灵堂立了牌位,儿女孙辈们跪在灵前给老太爷守灵。福安瞥了一眼女眷们慌里慌张没有主意的样子,提议找一个能撑住场面的女长辈主持府上内室杂务。良玉姐弟斟酌了半天,卫家老一辈里,大房的老太太和自己的母亲早已去世,三婶娘年事已高,一霎明白一霎糊涂,生活都无法自理,女老祖辈里只有大房的翠奶娘是个明白人。想来大房的奶娘是过来人,又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懂得规矩多,经历的事情也多,粗活细活拿得起放得下,不如请她过来指点小辈和女眷们办理老太爷的殡丧大事。

二老太爷嫡亲的子孙们穿着重孝,忌讳到别人家里,良玉便请求三老太爷帮忙去大房请小翠奶娘来主持内室一应事务。

三老太爷闷头抽了一会儿烟,磕了一下烟袋锅子道:“请人来是可以,你们想过没有,她过来帮忙,你们兄弟俩用什么身份待她呢?在大房,她并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身份,她的亲生孩子至今还是以奶娘相称。你去请她,且不说大房宝玉兄弟俩是什么想法,她自己很可能因为身份的卑微不愿意来呢?唉!眼前你们兄弟遇着难处,挺玉他娘的病身子又帮不上忙,这么大的公事,没有个老成人帮忙打理也不行。”

良玉低头想了一下:“三爹,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吧?我想啊,宝玉传玉不会不通情理,这个时候再纠结奶娘的身份只会被咱们看低,他们会答应让奶娘过来的。奶娘过来帮忙就是上宾,我们兄弟自然会敬重她,以母亲辈的礼仪相待,这样可以吧?”

宝玉传玉兄弟因着从前与二房三房的嫌隙,素日里很少有来往,三老太爷更是不与大房的侄子们接触。如今二房遇到这样的大事,良玉求到他跟前,他没有理由推却,只好硬着头皮去大房求人。

听到敲门声,老铁牛开了门,见是三老太爷,便把他迎进廊下坐了。三老太爷说是要见他的侄子,有事情商量。主子们做生意都不在家,老铁牛只得找了儿媳妇棂子,让她禀报给当家主母宝玉大奶奶李氏。大奶奶吩咐棂子传老铁牛引着三老太爷进正堂说事,又指使自己房里的丫鬟小桃去把二奶奶高氏和翠奶娘请过来一起陪着。

大奶奶李氏吩咐老铁牛摆下座椅扶着三老太爷坐稳,三老太爷把良玉弟兄托付的请求说了一遍。大奶奶看着奶娘道:“三爹,这个事我要听奶娘的意思。按说吧,我们家里的事务繁冗芜杂,我一个人掌管不过来,二奶奶是个双身子不敢劳累,事事都要奶娘帮我拿主意的,我是一时也离不开奶娘。当然了,二老太爷仙逝之事比天还大,作为晚辈理当以大事为先。可是,奶娘现在年纪也大了,平日里合家人都舍不得劳累奶娘。思来想去,小辈不敢替老人做主,听奶娘自己的主意吧!”

三老太爷道:“翠姑娘,你看良玉家里急需用着我们这些老人家,你就算有多大的事情都先放一边吧!先人们都说死者为大,你就不要计较从前那些事了好不好?以前都是我们两个做弟弟的不对,现在我大哥大嫂都没有了,我二哥也走了,孩子们都大了,你权当把过去的事忘了吧。”

小翠奶娘侧了侧身子道:“三老太爷说这话我哪里敢当!小翠从小就是卫家的奴仆,我家老太爷老太太走了,我还得听我们家大奶奶的吩咐。从前的恩恩怨怨,老太爷老太太都没计较,小翠哪里敢计较?如今您来我们府上替二房良玉兄弟传话,就证明您是个明白人,从前的事就该一笔勾销的。万不该的是,您没想一想,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担得起这么大的场面?这事儿我不敢答应。”

三老太爷道:“你是什么身份我们大家都明白,你不用拿这个事当措辞。撇开这个不说,就算是普通邻居吧!如今孩子们托着我求到你跟前了,你就说帮还是不帮?”

小翠奶娘急忙站起身来侧身俯首道:“三老太爷说得这样重,再执拗就是我的不对啦!”她抬头对着大奶奶问道:“大奶奶,老奴去二老太爷府上帮着干点粗活?”

大奶奶道:“奶娘,您觉得身体能吃得消就去吧!累了就别硬撑着,咱们一大家子还指着您做主心骨呢!”她转头跟三老太爷道:“老太爷,我把奶娘交给您,麻烦您给我的哥哥们捎句话,千万不要累着她老人家。二老太爷仙逝,我家老爷们在铺子里忙生意,都还不知道。现在我就让老铁牛去请我们家老爷,等我们家老爷回来,立马给二老太爷守灵去。”

三老太爷忙不迭站起来:“侄子媳妇,三爹替你良玉哥哥道谢啦!我回去转告良玉,指定不会累着你们奶娘的,你只管放心,我怎么请走的,再怎么送回来。”

老铁牛引着三老太爷和小翠奶娘出了门,二奶奶高氏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鄙夷地看着离去的奶娘,撇撇嘴道:“一个奶娘,拿什么派头?大嫂嫂你也太高抬她了。”

大奶奶李氏微笑着道:“弟妹,奶娘到二房主持此等大事,无形之中提高了我们大房的地位,何乐而不为呢?再者说,本来奶娘就是我们的嫡亲婆婆,高看一眼也是应该的嘛!”

二奶奶冷冷地道:“什么嫡亲婆婆?我只知道我家老爷是大房嫡出,没听说过是一个下人生的。大嫂嫂要认亲只管认,别拉着我们。”

大奶奶脸色一凛:“弟妹说的什么话?这个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挑选,唯独亲爹亲娘无法挑选。我们也是做娘的,母子们的缘分都是命里注定的。自从公婆逝去后,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奶娘在照管着,你们两个的婚事还有凤姑奶奶的婚事都是奶娘张罗的,她实际上做的都是母亲该做的事。就凭这些,也该得到我们的尊敬。好了,你的身子沉,回去歇着吧!我还要忙家务。”她唤一声丫鬟:“小桃,喊棂子过来,我有事让她去做。”

二奶奶翻了个白眼,悻悻地扶着她的丫鬟小红离去。

小翠奶娘跟在三老太爷身后进了二房大门,良玉弟兄两个急忙出来接着,两个侄子媳妇走过来扶着她进了后院。

小翠奶娘抬眼看见东屋里已经准备了一摞白布,便指挥着媳妇们把合家孝子孝孙的鞋子收集来,大家先把鞋子裱上白布,又叫人去请三老太爷主持着把卫家各房的人口点数一下,按照子孙的辈分做孝衣。手巧的媳妇开始剪裁,其他女眷们都准备了针线,往一双双鞋子上表缝白布。

按照子侄辈、孙子辈相应的规矩裁剪了孝衣,中德是重孙,重孙要戴一个“瓜屋子”——一块白布折叠着缝一下,在它的两个角上钉上红色的布条子。小翠奶娘把缝好的“瓜屋子”给中德戴在头上,中德兴奋地在几个房间里来回穿梭。

过了一会,中德捂着肚子挨到母亲身旁,拉着母亲的衣角嚷嚷:“娘,我要拉屎,快点回家吧!”韩氏斥了一声:“这么大个人了,你自己回去不行吗?”

中德拉住她的衣服不放:“不行,就要娘跟我回去。”韩氏只好停了手里的针线,在中德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没有眼色,这个时候来烦我。”一手拉着中德离去。

韩氏牵着中德的小手回家,中德却不急着去茅房,从怀里掏出了一包东西:“娘,你看,我从老爷爷屋里得了一些宝贝。”

韩氏接过来,打开包裹,一个小袋子里白亮亮的银元直晃眼睛。她解开另一个小布包,看见里头是一张房契。韩氏让中德关上门,急匆匆把银元藏进柜子里。她把房契又包进布包里,扶着中德的小肩膀问:“这个是房契,咱们不敢留下。你还能放回去吗?”中德点点头:“能,没有人看见我的。”

韩氏拍拍胸口道:“儿呀,你的胆子太大了!以后可不敢做这个事啦!”中德答应道:“嗯呐,老爷爷屋里已经没有好东西了,我不做就是了。”韩氏去茅房解了手,若无其事地带上中德回到上房继续做针线。

小翠奶娘数算着孝服做了多少,把剩下的布扯成许多长条,这些是孝子们裹在头上的孝布。还要给来送殡的亲戚预备出来孝衣和孝布。杂七杂八地干了一天,杂乱的事情才理出来一点头绪。

小翠奶娘跟一众媳妇们忙了三天,基本上把二老太爷大丧的套路理了出来。小翠奶娘觉得再留下来没有什么活要做了,便跟良玉媳妇商量:“二奶奶,你看府上大事都料理好了,已经不再忙乱,老奴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了。我想啊,我们家大奶奶也许有些活需要老奴做呢,不然,老奴先回去,等送盘缠那天再过来帮忙?”

二奶奶急忙拉住奶娘的手:“姨奶奶说的什么话呀!我们家老太爷还没殡送出去,家里一大摊子的事要做,我们几个小辈什么都不懂,还指着您来安排呢!您现在就走怎么可以?再者说,我们家老爷说了,让我们妯娌几个好好照顾您,别累着您老。您要回去,我们家老爷还不怨怼我呀!您老千万别走,等给老太爷发了丧,我们家老爷给您磕头答谢了也不迟呀!”

小翠奶娘忽然心里一动:如今二老太爷还没发丧,自己身上不免带了阴晦之气。如果现在回去,万一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进了家门,二奶奶还是个双身子,那可就惹麻烦了。于是,她依了良玉媳妇的挽留:“老奴就听二奶奶的吧!府上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您就尽情吩咐。”

良玉媳妇道:“我们为小辈的,还要听姨奶奶的指点呀!”一边唤来闺女香晴:“晴儿,你服侍着姨奶奶,先去后院客房休歇息一会儿。姨奶奶,您先去歇着,这里有我们盯着,有不明白的事再去请教您。”

二老太爷停灵七日才发丧。良玉依了三老太爷的指示,给老爷子出了一个大殡。他托挺玉去请来青峰寺的和尚念经超度亡魂,又请了一队吹鼓手准备送丧。院子里摆着些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摇钱树、聚宝盆、轿子、高楼一应阳间只有达官显贵才用得到的物品,只等着一把火烧了给二老太爷陪葬。

二老太爷出殡的头天晚上是孝子们给逝者“送盘缠”的关节,远方的亲友都已到来。“送盘缠”的仪式摆在村前的土地庙附近,亲友邻居排着长队挨个上前对着二老太爷的牌位行“三勤四懒”的祭拜礼。举重的把一部分纸马纸轿纸人拉到土地庙前烧了,院子里立时宽敞了不少。待“送盘缠”结束后,小翠奶娘指使着下人们准备好了第二天出殡需要的一应物品:小米饭、艾叶汤、供品菜祀样样板板,大家忙到半夜才轮换着打了一个盹。还没等睡着,举重的头目便催促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去给老太爷送汤了。

秋阳刚刚露头,二房院子里就响起了和尚的念经声,吹鼓手哀伤的调子也响了起来。过了午时,福安引着良玉给他爹净了面,将棺材钉上钉子,高呼一声“起灵”!鼓手喇叭夹杂着哀哀的哭声飞出二房的院子。吹鼓手身后,一群人举着如真人般高大的“花大人”和飘飘扬扬的纸幡,一路撒着纸钱,引着抬棺的八个大汉出了二房大门。

举重的把二老太爷的棺椁摆在大街上路祭,穿着孝衣的男女后辈跪了长长两列,一片白茫茫的肃穆景象。因为二老太爷的大儿子已经不在了,二儿子良玉摔了劳盆。劳盆里的纸灰在秋风里像黑色的蝴蝶带着呛人的土腥味翩翩飞扬,看热闹的邻居急忙捂住了眼睛,留一条缝隙看着送葬的队伍。

八个大汉抬起乌亮的棺材往村外走去,纸幡纸人鼓手喇叭引路,儿孙们的哭声震天动地。二老太爷的闺女看着她爹的棺椁消失在村庄外,悲伤的心像被人攥了一把,匍匐在地上哀恸。小翠奶娘帮着孝子们把孝布挽一个花结缠起,双手扶起二老太爷的闺女嘤嘤抽泣着回了家。大门外的凳子上摆着一盆泡着艾草的清水和一盆小米饭,娘俩在盆子里洗了洗眼睛,又抓起小米饭往各自家的方向撒了一把,这才进了院门。小翠奶娘在撤掉灵帐的房间里坐了一会,站起身弹弹衣服上的灰尘,走进客房换了衣服,与良玉媳妇告别回家。

二老太爷的丧事办完后,良玉海玉两兄弟把老爷子的遗物搜寻了一遍,只从柜子里找到一个包裹,里头是家里的房契文书。海玉疑惑地说:“二哥,按说咱爹这么多年怎么也能攒几个钱吧?这这,除了房契啥都没见着?是不是他把钱财都给了中德娘俩了?”

良玉沉思了一下道:“给就给了吧!咱们从来都没沾着爹的光,这日子不是也过来了?中德也可怜,我们就不去深究了吧!”

韩氏心里还忐忑着,唯恐两个叔公公来找她家的晦气,没想到过了好几天,大家都不提二老太爷财产的事,她心里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中德下手快,神不知鬼不觉把他老爷爷的财产都攫进自家囊中。

小翠奶娘从二房回到家里,刚进门迎面碰上二奶奶高氏扶着小红在院子里散步,她听到大门响,抬头见是奶娘回家了,冷冰冰地白了一眼,举起衣袖遮住半张脸,气急败坏地道:“晦气!不能先站在大门外待一会儿?”

小翠奶娘呆了一下:“我已经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再说,老人都殡出去了,哪里还有晦气?”

二奶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说人家都叫姨奶奶了,有派头了啊?命里天生就是奴才,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说着把衣袖一摔,扶着丫鬟小红悻悻离去。

小翠奶娘站在当院不知所措,两行老泪从眼角流出。

两人的对话被铁牛老婆无意间听到,她等二奶奶走远了,四下看看没有别人,这才走过来,拉着小翠奶娘的手进了她的小屋子:“翠姑娘先坐着歇口气,二奶奶年纪小,说话无遮无拦,又是一个怀孕的身子,你别往心里去。”

小翠奶娘苦涩地笑笑:“铁牛嫂子,我不往心里去。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下人嘛!不都是被主子训来训去的?我坐一会儿就走,还得去上房回大奶奶呀!”

铁牛老婆撩起围裙擦擦眼泪:“翠姑娘,一晃眼,我们都老了呀!”

小翠奶娘扶着桌子站起来,她朝着铁牛老婆摆摆手:“铁牛嫂子,还是你有福呀!你看看,儿孙满堂,多知足呀!你忙吧,我到上房去了。”她走出铁牛家低矮的住房,抬眼看着卫家高大的住宅,忽然觉得自己的腰塌了下去,两条腿抖抖着迈不动步子。

九月底,刚刚入冬的太阳被一层薄云笼罩着,东北风一阵一阵刮来,带着海边特有的潮湿和阴冷,竟然有些深冬的意味了。

二奶奶高氏从后半夜感觉到要生了,大奶奶吩咐铁牛老婆请来老娘婆刘嫂子。二奶奶是第三胎,以前两个都很顺利,这一个没怎么当回事。谁知道这次她的肚子疼了一天,骨缝还没开。二奶奶凄惨的哭声把卫家大房喊得天昏地暗。老娘婆连声道:“二奶奶莫要大声喊叫,留着些力气好生产呀!”

二奶奶从夜里喊到白天,又从白天哭到夜里,已经折腾得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老娘婆递出话:“快给二奶奶弄点吃的,产妇没有力气生不出孩子呀!”

小翠奶娘在窗外侯着信,听说要做吃的,她急呼呼跑到灶房,叫铁牛老婆冲了两个鸡蛋花,拿两个碗倒腾着凉了凉,放了一把红糖,指使棂子快步跑着把蛋花汤送进二奶奶屋里。

二奶奶喝了蛋花汤有了些力气,挨到子夜时分,孩子终于落草。老娘婆看了一眼道:“二奶奶,您生的是千金小姐呀!这孩子,怎么不哭啊?”孩子堵在娘肚子里时间过长,小脸已是铁青色,老娘婆把孩子嘴里的污物掏出来,又倒转过来身子使劲拍她的背,孩子还是没有哭声。二奶奶虚弱地哼了一声,老娘婆把孩子扔一边嘟囔着:“幸亏是一个小丫头。”转过身去照看二奶奶。

小翠奶娘站在门外候着听信,听老娘婆说是二奶奶生了,她的心里一阵轻松。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心里有些着急,便扒着门框问小红:“孩子呢?怎么没有哭声?”

小红看着躺在床边不会动弹的孩子,声音抖抖地说:“奶奶,那孩子好像是不会动了,是不是死了?”

小翠奶娘一步抢进房间,扒拉一把小红:“大奶奶跟老爷们还在正堂等着消息,你快去禀告大奶奶,就说二奶奶生了。”一边扑到床前,双手抱起这个软软的肉团,孩子的小身体已经是凉凉的,摸摸她的胸口还热乎着,急忙拉开自己的衣服,把孩子捂在肚子上。老娘婆回头不见了孩子,一转眼看到翠奶娘把孩子捂在胸口,嘿嘿笑道:“还是奶奶心疼孩子呀!不过呢,这孩子一直没哭,不一定能中用哟!”

翠奶娘小心抱着孩子道:“一条小性命,来世上不容易,能救过来最好。菩萨保佑吧!”一炷香的工夫,孩子在翠奶娘胸口动了一下,翠奶娘轻轻舒了一口气:“好了好了,菩萨显灵了哟!”她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孩子像个小猫咪一样微弱的哭声从她温暖的怀抱里传出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翠奶娘把孩子包进小被子里递给老娘婆:“刘嫂子,我去灶房看看小米粥熬好没有。”她捂着冰凉的肚子出了门,还没到灶房,肠胃便翻来绞去地疼,她弓着腰,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捂着肚子,一步一步慢慢挪到灶房门外,伸手去推门,腿一软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铁牛老婆听到声响走出门查看,见翠奶娘坐在地上,着实吓了一跳:“翠姑娘,你怎么了?”翠奶娘脸色蜡黄,她喘着粗气道:“快叫棂子把粥送二奶奶屋里吧!”铁牛老婆喊声:“棂子,快给二奶奶送粥去!”一边把翠奶娘从地上搀起来扶进屋里,翠奶娘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忍着疼说道:“你煮黄酒了吗?给我分一碗。”铁牛老婆急忙装了一碗热乎乎的黄酒给翠奶娘喂下,过了一会儿,翠奶娘暖和过来止了疼,脸上慢慢恢复了正常颜色。自此,翠奶娘留下了肠绞疼的毛病。

二奶奶生个丫头差一点赔上性命,心里很是厌恶这个孩子,借口身子虚,不给孩子喂奶,大奶奶只好从乡下给孩子请了奶娘。因为是翠奶娘救活了孩子,二奶奶对翠奶娘更是恨得牙疼。一想起大奶奶说的,小翠奶娘其实是她嫡亲的婆婆,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她暗自琢磨着,得想个办法,再也别看见这个老婆子,免得心里堵得慌。

入了腊月,大奶奶李氏忙着安排一家人过年需要的物品,让小桃请奶娘过来帮着清点数量。忽见二奶奶房里的小红趋着碎步过来,给大奶奶磕了头,伸手递上一张便笺:“大奶奶,我们奶奶说屋里需要这些东西,请大奶奶拨一些给我们奶奶。”

大奶奶接过来看了,原来是鹿茸人参灵芝一类的补品,还有两匹上好的绸缎衣料。她用手扶着额头道:“你们要的这些东西都是些珍贵的,库房里没有存货,要报给老爷过目了再派人去采购,一时间拿不出来呢!”她对小红挥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看着小红离去,大奶奶叹口气道:“奶娘,二奶奶屋里前天刚领了乌鸡丸阿胶糕,今天又要人参鹿茸膏,还有这些上好的绸缎布料。今年生意不好干,地里的庄稼又是遭了旱灾,收得少花得多,我们手头的银子就这么多,一家人的吃喝用度一分也不能少,眼看着快过年了,花项本来就大,她要的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贵重的?我上哪里去淘换这么多钱呀!”

翠奶娘哪里敢接这个话?叹口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两个人正说着,见二奶奶高氏扶着丫鬟小红气呼呼进了正堂,她往椅子上一坐,朝奶娘翻了一个白眼:“哼!坐在这里装主子!”她转过脸对着大奶奶道:“大嫂嫂,我要的那点东西有多稀罕?怎么还得专人去采购?”

大奶奶道:“二弟妹,这些东西库房里没有,不去采购,难不成我会变戏法?”

二奶奶撇撇嘴:“大嫂嫂,这点点东西你扣扣指甲缝就出来了,哪里用着那么大动静?不会是想着给老爷们看看我是个乱花钱又不好对付的,巴望着我在家人面前出丑吧?”

大奶奶笑了笑:“二弟妹,我哪里有你那么神通,我又不会做银子,指甲缝里干净着呢。卫家大房上上下下五六十口子,每年还有两季短工,吃喝拉撒都得花钱,我还敢昧着小金库不成?我办不了的事,不找老爷们找谁?我把你要的东西报请老爷拨款,帮着你争银子,怎么是叫你出丑了?难道说你是觉得这些东西你不该要的吗?”

二奶奶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怎么不应该要?我生孩子差点要了命,到现在身体还虚得很,不应该吃点补品补补身子吗?明年正月里我得走娘家吧?我娘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哪一个不是金缠玉裹的?到时候连件拿出手的衣裳都没有,不是叫我娘家人瞧不起吗?我屋里一年就那点例银,不像有些人拿着家里的钱放出去翻本滚利,屋里不缺的就是钱。你管着家,我不找你要找谁要?”

大奶奶脸色一凛:“你把话说清楚,谁拿着家里的钱放出去翻本滚利了?”

二奶奶撇撇嘴道:“我说你了?你急的哪门子气?”

大奶奶恨声道:“我与你好声好气地商量,你是来撒泼吗?我为这一大家子精打细算过日子,你们不体谅我的为难之处也就罢了,还来胡搅蛮缠,还有没有良心?布庄的生意不好做你知道吗?地里粮食歉收你知道吗?你以为吃的穿的都是大风刮来的吗?”

翠奶娘连忙道:“大奶奶,二奶奶,你们都别动气,有话好好说。”

二奶奶把桌子狠狠拍了一下:“你算哪块地里的葱?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翠奶娘被二奶奶噎得苍白了脸,她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大奶奶看不下去了:“二弟妹,有事冲着我吧!奶娘是我请来的,你就看她满头的白发也不能这样对待她吧?”

二奶奶横着眉毛刚要说话,忽然听到有门外有脚步声,抬眼看是大老爷回来了。她急忙站起身,笑盈盈地道:“哎呀!大哥哥回来了?我们妯娌们正在说话呢。大哥哥是不是有事跟大嫂嫂商量?那我回屋里了,大嫂嫂,你快忙正事吧!我走了。”说罢扶着小红出了正堂。

大奶奶气得满脸通红:“变脸狗似的,什么东西啊?”

大老爷不解地问:“怎么了?”

大奶奶拿出纸笺给了大老爷:“要这些东西,我说库房里没有存货,得请老爷们派人去采购,她就在这里胡搅蛮缠。我看她就是故意找茬。”

大老爷看了看纸笺:“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你把过年用的物品列出清单,明日我带着伙计去沂州上货,捎带着去采购。”

宝玉大老爷把两张购物清单装进牛皮包里,带上六子去了传玉二老爷经营的大烟馆“福寿斋”。

“福寿斋”在镇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铺面有六间,门外倚墙圪蹴着两个穿青衣的汉子抽着旱烟袋说闲话。不远处一个瘦成麻杆的叫花子鬼鬼祟祟朝这里窥视,被坐在门口的壮汉吼了一声,灰溜溜走到一边,挨挨俟俟不肯离开。

大老爷瞥了那人一眼,从六子怀里接过牛皮包,让六子在门外等候,自己踱着方步进了屋里。屋门低矮,阻住了冬天本就薄凉的阳光,木格窗上的贴纸被烟火熏得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满屋里都是黑黢黢的。大老爷从外头的光亮里进来,一下子掉进浓稠得像浆糊一样的昏暗里。他站住脚,瞪大眼睛窥探四周,想从满屋昏黑里找出一丝光线。影影绰绰里,他看到房间靠墙一道土垒的大通铺,通铺上有十几个小隔间,每道隔间放一张小炕桌,桌子两边放着舒服的烟榻,有几个隔间已经躺着抽烟的客人,跑腿的伙计低头哈腰忙着帮客人烧大烟泡。烟雾充满了昏暗的房间,在烟雾的遮掩里,听得见过烟瘾的大烟鬼满足的哼唧声。忽然有女子的娇笑从边角的隔间里传出,宝玉大老爷惊奇地想:这个世道,竟然有女人来抽大烟吗?

宝玉站在昏暗暧昧的屋子里,犹豫着往哪个方向迈步,有个小伙计颠颠地跑过来,认出是卫家大老爷来了,忙哈着腰道:“大老爷来了,您先坐着,奴才这就去请我们老爷。”他推开一扇门,一溜烟没了影。

忽而,有光亮一闪,从后门转出来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汉子,“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传玉的声音,大老爷道:“二弟,你这里太暗,我都不敢迈步了。”传玉二老爷嘿嘿笑着:“大哥,我这是听了你建议,才找了这么个背静的好地方呀!”

传玉拉着大哥的手道:“大哥,你来,跟我进后院。”说着,推开后门,弟兄两个进了后院。原来这里有两进宅子。绕过影壁墙,后院也是六间房子,却比前面的房子宽敞明亮多了。影壁墙后有一个精致的花园,花园里开着两株腊梅花,浓郁的香味充满了小院。

听到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从西头的房间里探出半个身子,传玉朝她挥挥手,那女子倏地缩回屋里。传玉引着哥哥进了东头的屋子。这是两间用来接待客人的屋子,屋子里装饰得像是书房,墙上挂着两幅泛着褐黄色的字画,书架上摆了几件精致的古玩。一张黄花梨八仙庆寿镂花桌摆在正面,西侧是一张乌木书桌,书桌上摆着精美的文房四宝,一卷打开了的书斜放在书桌上。

“房间很雅致呀!”宝玉打量着四周。传玉递过来一个手炉:“大哥,先暖暖手吧。我知道你心里有疑问,告诉你吧!我在这里养着四个粉儿。”

宝玉吃了一惊:“你还想开花楼吗?”

传玉摇摇头:“大哥,你听我说。这些来抽大烟的,多数是有钱的主,有的人很是摆谱。有一次,一个外地来的土财主嫌点烟泡的是男孩子,手指不细腻,非得要女人给他点。我上哪里给他找女人?失了这个生意,我就想啊,这些土财主的钱不挣白不挣!就去烟翠楼的杨婆子那里买了两个不愿意做皮肉生意的粉儿,专门侍候那些装大爷的土财主们。养着这些粉儿,地场不够用啊,我就把后院一起租下来,收拾一下,西边的屋里住着粉儿,东头是我待客的地方。那些粉儿也不长留着,哪个与客人对上眼了,给了赎身的银子就领着走,我再去找杨婆子淘换新的。这半年下来,生意做得还是不错的。”

宝玉没说话,眼睛盯在一幅古色古香的字画上。传玉顺着哥哥的视线道:“大哥,这是一幅做旧的字画,你看得出来吗?”

宝玉摇摇头:“我不懂古玩,不过,能把字画做旧到这样的水平,想来那人的才情是很不错的。”

传玉笑着道:“大哥,这些瘾君子里藏龙卧虎呀!你看这幅楷书,是镇里吴家大少爷做的旧,还有好几幅字,我都收藏着,说不定有用得着的时候,当人情送出去也不错呢!他给我做了这些,我也没亏了他,让他白抽了三个月的大烟。”

宝玉感叹道:“二弟,你真有气魄呀!不像我,守着祖上留下来的生意,这些年被洋货挤得几乎要倒闭。我着急上火,晚上都睡不着觉,总是担心有一天把“顺和永”的牌子砸在我的手里呀!”

传玉道:“大哥说哪里的话呀?这些年,大哥把生意做到了青岛沂州济南,在我们海西县谁不说大哥的能力超群?小弟这点生意,只合在小地方翻腾,起不了大浪的。”

宝玉凝重地道:“二弟,实话说,你的这些生意都在风头浪尖上,太招人眼,上边的关节可要时时打点呀!最近表哥那里没去走动走动?”

宝玉老爷说的表哥是传玉媳妇高氏的姨家表哥,在县党部当差,传玉的生意要仰仗他照应着的。

传玉道:“大哥,你放心吧!都是咱们自家人,不用特意打点的。我心里有数。”

宝玉道:“自家人也不能少了打点,人的感情是要经常联络才能越来越深。即便是最要紧的亲戚,时间长了不联系也就生分了。”他从包里拿出两张纸笺:“明天,我去沂州上货,捎带着采购过年的物品。这是家里开出来清单,你也把店里需要的算计一下列出来,我一块着就办了。这一张是弟妹想回娘家送给表哥的礼物,我想了想,这些东西家里平时没有存货,你嫂嫂手里是拿不出来的。这次我去采购,当成铺子里的往来帐处理了吧。弟妹送礼也是为了咱们的生意,别从家里的帐上走了。等我采购回来交给你,你带回家给弟妹就行了。”

传玉看了媳妇列的清单,心里顿时明白了是媳妇故意找当家大奶奶的茬,家里什么时候存过这些贵重的物品?大哥这样处理,一来是息事宁人,送给自己一个下台阶的梯子,再一个这些东西太珍贵,家里开支的都是些吃喝用度,珍稀物品在铺子里走账,不能破了这个规矩,还有一层就是让自己知道媳妇在家的骄横,把管教媳妇的事儿不动声色地推给了自己。可是,媳妇娘家是给自己生意遮荫的大树,平日里都要小心奉承着,哪里敢斥责她呢?传玉掂了掂手里的清单道:“大哥,我来买吧!女人家心眼小,她娘家那么多亲戚,这点东西哪里够?一天到晚就会瞎胡闹。”

宝玉明白这是兄弟说话给自己听了,暗示平日送出的礼品比这些还贵重,都是人家自己在掏腰包呢!他拿过牛皮包说声:“行呀,你看着办吧!我现在去铺子里准备一下,你有需要我捎带着采购的就让伙计给我送过去,明天一早我就出门。”

传玉道:“大哥,我们管外不管内,家里有我大嫂嫂操持,我们除了吃喝什么都不用操心,哪里还有需要添置的地方?我这里什么都不需要添置,大哥只管忙你自己的吧!”

宝玉打个哈哈往门外走,传玉赶紧跟着送大哥出门。宝玉出了大门,指着不远处那个徘徊踯躅不肯离去的落魄男人问:“兄弟,那个叫花子,我怎么看着眼熟呢?”

传玉瞥了一眼道:“噢,是东关烧饼店的李掌柜,抽大烟把铺子抽没了,穷得像条狗。”

宝玉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在想,二弟传玉做生意的手段有违人世间的仁义道德,为一己私利害人倾家荡产,走的是歪门邪径,如此下去早晚会出事。他思索着,两个人的想法不同,心就走不到一起。看来,应该跟二弟分家了,不能到了没法收拾的地步,合家人都受到他的牵连。

二奶奶高氏在大奶奶那里撒泼没尽兴,心里憋着气。回到自己的房间,正遇上小闺女躲儿拉湿了尿褯子啊啊地哭,她烦躁地举起手照着小孩子的脑袋打了两巴掌,吓得奶娘一把抱过孩子:“奶奶,可不能这样,打坏了脑子怎么办?”二奶奶没好气地道:“抱着出去,别在这里烦我!”奶娘急忙抱着躲儿小姐去下人屋里换尿褯子。

小红见主子阴沉着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奶奶,要不,叫少爷们过来,陪您解解闷?”

二奶奶气咻咻地吼:“滚开,我谁也不要见,让我清净一会儿!”小红吓得退出来,跑到下人屋里,坐在一边看躲儿小姐在奶娘怀里吃奶。

二奶奶躺在床上睡了一下午,被二老爷回家换衣服的声音吵醒。她懒懒地坐起来,两手拢拢头发,喊声:“小红,你个死丫头,在哪里偷懒?过来给我梳头发。”

小红忙不迭跑过来,帮着二奶奶梳理头发。二奶奶从镜子里觑着传玉:“老爷,我今天被老大家里的欺负了,气死我了。你得帮着我呀!”

传玉道:“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你们能有什么事儿?我媳妇大人大量,才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是不是?”

二奶奶翻了一个白眼:“就你嘴甜。老爷,其实吧,我看着那个老婆子坐在正堂就生气。你说,她算哪块地的葱呀?大嫂嫂拿她像块宝似的。一个奴才,装主子呢?”

传玉道:“你不去看她,心里不就舒服了?你在家里看看孩子,打打麻将,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何苦自找烦恼。再说了,大嫂嫂的娘家也是书香门第,老李家在镇上算得上有势力的人家,我们夫妻没有大事犯不上找她晦气。”

二奶奶噘着嘴道:“哼!她李家有势力,难道我们高家还低他一头不成?我要做新衣服,屋里没有好看的锦缎,就要找她要!”

传玉道:“我也没说高家比他家头低呀?这样吧媳妇,你跟我说要什么样的,我给你买。”

二奶奶生气地道:“为什么要我们自己出钱买??我家老爷挣钱那么多,养着一大家子人,我为什么不能多花家里的钱?”

传玉道:“家里的钱都是用在柴米油盐吃喝上的,那点钱能给你买什么?我从柜上随手抓把就够给你花的,你就别去计较那点儿了。”

二奶奶道:“老爷,我不想看见那个老婆子,也不愿意瞅着人家的脸色过日子,憋屈死人了。还有呢,大嫂嫂说过,那个老婆子是你们兄妹的亲娘,气死我了!我们定亲的时候,媒人都说了,你是卫家大房嫡出的,不然,凭我们高家的门第,哪里会答应把闺女嫁给一个庶出的野孩子?”

传玉道:“都老夫老妻了,你还计较门第有什么意思?重要的是你爷们儿会做生意,钱挣得多多的,我娘子跟着享福,叫你娘家的姐妹都羡慕你,你说好不好吧?等正月里我陪你走娘家,我骑着驴,你和孩子坐着轿,又得意又舒服。”

二奶奶斜了男人一眼:“得了,快别说你的驴了。表哥都骑马了,你还骑着头破驴,说了好几次了,让你买匹马,你非得请示你大哥。哼!到现在连根马毛都没见,还好意思说得意?老爷,我们分家过吧!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心里多痛快呀!”

传玉道:“分家也得等合适的机会呀!好好的日子,忽然提出来分家,没有道理啊!你得学会耐心等待呢。”

二奶奶兴奋地说:“这是你说的啊!我等着你的时机,你得快一些,不许糊弄我啊!”

大老爷卫宝玉去沂州采购带回一个消息,国民政府下一步要清理大烟馆,说是要全民戒烟啦。二老爷传玉正好把话接过来:“大哥,表哥也给我带信了,县党部明年就着手关闭大烟馆。我想啊,大烟生意一本万利,不能轻易放弃。大哥,我想把大烟馆转移到咱们府上,这样远离了城镇,避开众人的耳目,我再去上边打点打点,政府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生意照样做。”

宝玉沉思了一下:“家里开大烟馆,这上上下下好几十口子呢!怎么安排?”

传玉胸有成竹道:“大哥,咱们在东园再盖一个院子,这里交给我管理着,大哥安心带着家眷住进新房子,你看怎么样?”

宝玉明白了,好兄弟这是乘机闹分家呀!好吧,我就成全了你:“也行,正好清点清点这些年咱们有多少家产,我们两个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也该各自担着责任过自己的日子。这样吧,等过了年二月里就动工,盖好房我就搬进新宅子,你在这里大显身手。”

两兄弟各自揣着心里的盘算,不动声色地度着眼前的时光,一晃就是除夕。大奶奶李氏隆重地准备了一桌守岁宴。正堂里明烛高照,丫鬟们端来各式菜肴,又撤下残杯剩羮,来来往往煞是热闹。在觥筹交错里,每个人的笑脸都蒙了一层纱雾般虚幻的光影。

这真是一个古老又神秘的节日,每个人懵懵懂懂间就被子夜的无形之手增加了一岁,不管你是沉醉着还是清醒着,你看着桌前的香炉里那一截被燃成袅袅灰烬的时光,燃尽了三百六十五个平凡的日子,猛然就烧出来这样特殊的一夜,硬生生把连在一起的日子分成两年。一寸一寸的时光腾挪里,那些骄人的韶华一去不返,青丝白发仿若瞬间,心里只剩下对岁月无力把握的慨叹。

旧岁过了,新年伊始,人世间的浑浑噩噩还在继续,每个人都是在风雨炎凉的红尘里扮演各自不同的角色。不由得问那莫测高深的苍天,是谁掌控着世间万物的命运,在他出生时就烙上贵贱高低的身份呢?

门外爆竹声声,好像在庆祝这一家人即将分家离析,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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