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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其武且伟兮，邦国无双杰。”每每读及这首诗，阿宁的胸膛深处便如撞钟般回响，她的丈夫孟武，不正是邦国之中最挺拔的那一竿青竹吗？

盛夏骄阳毫不留情地恣意播撒火舌，聒噪的蝉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惹人心燥，心里就乱草横生。

阿宁无意中瞥向角落蒙尘的铜镜，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自己？铜镜是她和孟武成婚放在那里的，她看了许久，才挪脚走到镜前。镜中，她的面容少了血色，仿佛被风吹散了光芒，枯槁憔悴。身边没有了孟武，她宛若飘零的黄叶。她轻轻抚摸铜镜，擦亮一些，镜子里她的容颜清晰了，还有旁边的孟武，她用胭脂装扮自己，鸦鬓簪花，那是她和孟武告别之际。

此情何寄？眼前，胭脂盒洁净如新，那也只是她每天擦拭却再未打开。不知不觉间眼中蓄满泪水，她转身，衣角抚落胭脂盒，清脆的响声后，玉碎盒裂，朱红的粉末散染如满地惊心的杜鹃血。她喃喃自语：“青膏美液尚有存留，然而，脂粉为谁施？” 窗外的风不知悲，还是翻动枝叶，簌簌嬉闹，阳光一如离别的午后，无愁无讳，洒满了庭院。孟武走了，她的心空了。

她缓缓站起了身子，回目望去，那副甲胄此时正端正陈列于架上，那甲衣肩头的皮革已然磨损斑驳，隐约竟显露出旧年征战的刻痕。孟武换上了新的战衣，可这旧衣上累累擦痕深深烙在了阿宁的心上。骄阳下，金戈撞击声清冽，孟武枪尖的寒光翻飞，他在那里，他的脚下就是将士守望的疆土，他的面容钢浇铁铸一般坚定，不容半点动摇。阿宁感到胸中气息澎湃，手不觉握紧，思绪却早已飞驰得比风还快，瞬间抵达那陌生而可怖的前线疆界。她不由仰天祈祷：“倘若苍天垂怜，请降下一场甘霖啊，暂熄这烧灼土地与征人的烈日吧！”可无情的命运仿佛嘲弄一般，回应她的仍是窗外那轮骄蛮恣意，灼热当空悬挂的烈日。

思念如蚕啮心，枣花倏忽间随风飘落，阿宁抬头看去，“枣子红翠的时候，就应该有他的消息了吧？”不知不觉，她行至屋后北堂角落。那里是一片萱草，阳光在翠绿的叶面跳跃，这萱草是孟武尚在家时手植的，他常用粗大又骨节分明的手握起萱草细长的茎叶，笑着对她讲此草可慰藉愁怀。

“萱草好活，每年自己生发，花开成海，让它们陪着你。”他曾说。

阿宁俯下身子，指尖触碰到的叶面却已沾染斑斑泪渍。可是，现在人去草存，草木亦只徒增黯然神伤。她忍不住伸手，狠命折下一枝萱草攥在手心，草茎折断，淡碧的浆液悄然染上指尖，微微的凉意直入骨髓深处。

阿宁抬眼，太阳逐渐靠近西边的大山，不久，就会下山归家，远处，那山重水复的尽头，她的征人也会奇迹般出现在暮色初合的村口吗？

目光逐渐迷离，最终，她颓然依靠院中孤树，浓重的愁绪爬上眉梢，又像乌云一般聚结胸间，最后渐渐蔓延为深入肺腑的隐痛，缠绕心海，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越来越艰难。

老鸦落在屋后的大树上，呱呱几声后钻进了窝，远处山峦裹上一层薄雾，几颗星子浅浅浮现在黛青色的天幕之上。那是织女星吧，宛如遗落天河边的一滴清泪，永远固执地翘首遥望那片永恒的隔阂。小时候，阿妈讲过织女的故事，长大后，孟武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此时，阿宁宁愿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也从来不知道那颗星是织女星。

黑暗里，阿宁与树融为一体，露水上了树身，她心头像有千斤重负直压于肋隙，闷得难受。天空中星辰悠悠闪烁，恍恍惚惚间，丈夫的铠甲竟也折射出一点银光，如萤火乍现。盔甲都能与星光相和，你呢？你在哪里？那一刻的光点瞬间刺破了心底层层包裹的寒冻冰茧，终使积蓄已久的泪瀑汹涌而出。

夜风悄然而过，吹动檐下的风铃发出呜咽似的低吟。松树摇曳，声音悉窣，应和着人间的悲伤与苍天的悲悯。原来，思念是尘世中人用以回应苍穹最无声也最悲壮的韵律，那滴滴滑过脸庞的泪，是此刻唯一能回赠这浩淼天地的答语。

这古老土地之上，风过之后总有回声，它最终汇拢于每一颗卑微却顽强跃动的人心之内，成为灵魂深处永久的痕迹与回响。

阿宁的心痛了一下，“家里虽少了你，原来我的心没空，一直装着你。”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愿萱草忘忧，离人再聚，为汝重妆，再无心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