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太太拧开台灯时,橘黄的光晕恰好笼住了床头的两个搪瓷杯。左边那个印着“劳动模范”的杯子略微倾斜着,杯底沉淀着褐色的药渣,她伸手试了试温度,才把温水倒进印着“红双喜”的另一个杯子中。
“老头啊,吃药了没?”她摸着老爷子露在棉被外的手腕,那里可以很清晰地触到到老爷子跳动着的脉搏。
“吃了,已经吃完了。”老爷子往被窝里缩了缩,露出被岁月压弯的脊背。蓝布窗帘被夜风掀起了一角,月光顺着墙根爬上他银白的鬓角,像是撒了一把陈年的盐。
老太太掖被角的手顿了顿。这床墨绿缎面被子还是他们金婚时买来的。缎面的里子被老太太绣上了歪歪扭扭的“长命百岁”字样,当年老爷子曾笑话她,说这几个字绣得像蚯蚓爬。可每逢换季晒被子时,他总要亲自把绣字的那面朝外晾着。
瓷勺碰着杯沿的脆响惊醒了回忆。老太太把温水递过去时,看见老爷子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药片顺着脖颈的褶皱往下滚。这一服药他已经吃了整三十年,当年在邮局仓库卸货落下的病痛,倒把“准时吃药”养成了比吃饭还准的习惯。
“哦,吃完了。吃完了就好,没事就睡吧。”老太太摘老花镜时,金属镜腿在她的皱纹上新压出了浅浅的红痕。床头柜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老邮局门口,身后的背景是墨绿色的邮筒。记得拍照那天她刚学会用蘸水钢笔,却不小心把墨水甩在他崭新的工作证上了……
老爷子忽然抓住她缩回的手,掌心粗粝的茧子硌得人发疼。“好,好的,那明儿见。”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出奇,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进夜色里。老太太想起五八年发洪水那刻,他蹚着齐腰深的水背她去医院,背上的热汗混着冰凉的雨水,他也曾说过“别怕,有我呢。这病明儿就好了。”
月光漫过老式的五斗柜,照在整整齐齐的药盒上。最底下的那层抽屉里锁着当年的工作证,蓝墨水渍晕染的“周建华”三个字,洇成了半个世纪的年轮。老太太轻轻拍着被子,哼起年轻时送电报常听的苏联小调。老爷子的呼吸渐渐绵长,皱纹却舒展成初春解冻的河。
晨光爬上窗台时,搪瓷杯里的温水又凉了。老太太数药片的手忽然发抖,白色药丸在掌心滚成晶莹的珍珠。她转头望向安睡的老伴,晨风掀起他额前一缕白发,恍若年轻时电报机吐出的纸带,永远写不完那句“明天见”。
床头的老式座钟咔嗒咔嗒地走着,秒针追着分针画了六十个圆。老太太把两个人的药片仔细地分开,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沙哑的哼唱。原来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用他那长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点着玻璃板下年轻的自己……
窗外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新叶贴在窗玻璃上,像极了那枚碧绿的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