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大小凉山边缘的峨边县大堡镇,是个古镇。堡是一个古字,字义上是用土筑的小城。《晋书》上有“据险筑堡以自固”的释语。《峨边厅志》记载,明代初年朝𨑳便在此筑城堡,屯兵把守。始为土堡,古名土地堡。到清一代又叫太平堡,有几道城门,据县内各寨堡之冠,因而得名大堡。
1958年3月,重庆团校的年轻教师林宪君因为在日记里写有带情绪的话,被定为“右派”,发配到四川西南部小凉山地区的峨边县,在沙坪劳改农场大堡作业区劳动教养。他回忆道:
“大堡很长时间是峨边县城驻地。地处官料河,长滩河谷和大渡河之间。西南与人称中国的百慕大死亡之谷黑竹沟接壤。这一带原始森林密布,景色清新宜人,漫山遍野,星罗棋布的彝族村寨散落其间。
古镇的四周群山环抱,林木绕城,街巷起伏,地势险要。古代曾筑有石墙、砲台、衙署、庙宇和教堂。各类民居建筑,鳞次栉比,古朴沧桑。历经战乱、灾荒,许多建筑物如今已荡然无存,我到大堡时,只留下一些断壁残垣和旧城墙的大门了。
历史上,大堡一直是彝汉杂居地区,自春秋战国以来,便由土著与外来移民共同组成,平坝地区一般为汉人居住,彝族人多半住在深山老林。
大堡跑马坪深处的黑竹沟,人烟稀少,瘴气弥漫,上世纪五十年代,还经常有野兽出没。我到深山老林砍柴,多次遇到老虎、豹子、野猪、狗熊、猴子和其他野兽。关押在这里的囚徒很难逃出天罗地网。
1957年冬,省劳改局在此建立了一个关押右派的露天监狱,年底起陆续在沙坪农场集中了一万多名右派分子。
整个农场呈口袋状,前有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天险,若要泅渡逃跑,不是葬身惊涛骇浪,就是被两岸值勤的武警击斃殒命。后有阴风慘惨的黑竹沟,逃跑只有死路一条。
在大堡与跑马坪之间的荒山野岭,又专门为右派们建立了一片脱胎换骨之地。虽然这片土地乱石穿空,杂草丛生,土地贫瘠,毫无耕种价值,每年所产粮食连种子都收不回来。但是,这里恶劣的自然条件,很适合来自全省的数千名右派分子在此劳动改造。
我1958年初到大堡,彝区的民主改革还不到两年,往昔奴隶制的残存遗跡还有蛛丝马迹,随处可见。
记得1958年夏天,我下山运粮,路上遇见几个彝胞背干笋子下山,送供销社收购。路边歇稍时,一位老者用汉话与我招呼攀谈。他告诉我,1956年民主改革前,这一带的奴隶主可恶的很,土司也仗势欺人,娃子们(奴隶)生活造孽悲惨!土司和奴隶主(黑彝)拥有土地和娃子,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娃子们都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终身作牛马,像牲口一样。每天起早贪黑,从事各种繁重劳役,稍有怠慢,便处以残酷的刑罚,如果逃跑,后果更为悲惨。
一次,我从沙坪挑粮到大堡,路过红花乡,在路边歇脚时,看到一个正在编草鞋的彝胞,他的双脚卷曲着,脚底下没有皮肉,只剩下一些光骨头。我从小就同情残疾人,便同他闲聊:“彝胞!你的脚怎么了?还能走路吗?”他布满皱纹的脸露出一絲苦笑:“小伙子!这是头人(奴隶主)对我的惩罚啊!我原是他家的娃子,不堪忍受虐待和毒打,半夜三更偷偷逃跑了,几天后又被头人捉了回来,为了惩罚我再也不能逃跑,便烧红了一口大铁锅,把我放在铁锅上不断地踩,我的两只脚皮肉都烙焦了,脚上的骨头都烙黑了。然后奴隶主把我推倒在地,问我还跑不跑?”
初到峨边县大堡。这里还残存着往昔“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他们狩猎获得的一张豹子皮,摆在路边,你只要给他一只电筒,他会立刻同意换给你。
有一次,我上深山老林砍柴,路上一个彝胞看中了我腰带上挂的搪瓷杯,便走上前来拍我的肩膀,高矮要用他的午餐,即一个直径约一尺长,两寸厚的大包谷粑换我的搪瓷杯。我也饿极了,遇到这种美事正中下怀,喜出望外,立即痛痛快快答应了,用一个搪瓷杯换了个大包谷粑饱餐一顿。
生活在大堡深山老林的彝胞们,交通闭塞,山路崎岖,很少与外界接触,多数人缺乏商品市场意识,他们把下山赶场,交换商品视为生活中一大乐趣。每当集市赶场,大堡街上便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彝胞们或牵着马,或背着背篓,翻山越岭到大堡赶集。集市上各种物品包括牛羊猪等牲畜,竹编的生活用品和各种食物,大多都是以物换物为主,当然他们也收人民币。街上各色人群煕煕攘攘,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沙坪农场大堡作业区的右派们,常年累月见不到一点油荤,要打牙祭,就指望着彝胞赶场时牵的狗儿,每隻狗只需七角钱便可成交。几个右派悄悄凑钱买下,偷偷牵到人跡罕至的山沟,将狗一棍子打死,用大洗脸盆烧一锅水,烫后将毛刮去,砍成若干块,架起干柴就煮来吃。有时怕被人发现受纪律处分,往往煮得半生不熟就狼吞虎咽撕来吃了,吃得满嘴血水直流。
我曾听一位彝族老人说,两年以前大堡的奴隶市场交易还很活跃,经常有些奴隶贩子带着几个娃子(奴隶)在此出售,娃子中男女老少都有,有的还是一家人。市场上,奴隶贩子大声吆喝着,向围观者夸耀他的“货”如何好,如何壮实,价格又便宜。
那些被出售的娃子们则低头不语,有些身强体壮的娃子还戴着脚镣,以防他们逃跑。在奴隶贩子指挥下,娃子们时而张嘴露齿,时而摇头晃脑,任人挑选,如同购买牛马牲口似的。
娃子们按照不同年龄和性别,标出不同价格。有的娃子曾被多次转卖,受尽欺凌和奴役。在那个年代,一个娃子的价格还不如一条耕牛值钱,如果遇上旱涝天灾,一个娃子只值一隻鸡的钱!实在是可悲!凉山奴隶制下的娃子们,其悲惨命运人们可想而知。
2015年7月,我随朋友重返大堡怀旧,追忆往昔的流放生涯。那些日子我亲历了大堡彝胞生活的巨大变革,追今抚昔,沧桑巨变,已非往昔可比!原大堡三中队一带,已从美姑县迁来不少彝族同胞在此定居。
峨边大堡的官料河两岸,是往昔沙坪农场大堡作业区所在地,关押过我的三、四、五中队,就在官料河的沿岸。
我流放关押于此,接近四个春夏秋冬,曾在这一片区域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寒心的时光!每忆及此,便热泪盈眶,扼腕长叹!这片伤心之地,令我终身难忘。
想起六十多年前的官料河,河道狭窄,礁石遍滩,水流湍急,落差高悬!官料河的水常因晴雨天气变化而暴落暴涨。奔腾咆哮的急浪,常把过往行人卷进洪水,冲向远方……我在河边亲眼所见,森工局一伐木工人在呼号中被急流冲得无影无踪;我亲眼看到五中队一个右派小学教师因涉水渡河被大水冲倒,消失在远方,谁也无力救援。
从大堡四中队到跑马坪五中队,要翻越万丈深渊的官料河峡谷。官料河两岸是悬崖峭壁,人们只有手扶树桩,拉着藤蔓攀爬,才能穿越波涛汹涌的官料河,到达彼岸。
1959一1961年间,大堡五中队死人不断。我整天忙于送病号和埋死人,穿越官料河已是家常便饭。
每当送病号途中,有些气息奄奄的小劳教死在我的背上,我便十分为难:背到卫生所,他们不收死人;背回中队,又要挨批评;就地掩埋,又手无锄头挖坑……只有背到官料河边,解开背带,把尸体抛进怒涛澎湃的官料河,让大水冲向远方……然后自言自语,既自责又安慰亡灵:“对不起啊!我无法掩埋你,只能给你水葬了!”
通往大堡的官料河,是林宪君先生最刻骨铭心的。他不止一次地在多篇文章中提及,面对记者采访和电视镜头,他始终忘不了那些也曾在此劳教的少年犯们。
“想起“三年大饥荒”,给小劳教们以致命的打击,死神毫不留情地把这些无辜的孩子押解上不归路,终止了他们“要回家”的呼叫!“妈妈呀,我要回家”稚嫩的童声,永远消逝在荒凉的大堡。
究竟有多少孩子葬身大堡?至今没有确切资料。据我所知,死人最多是1960年,在密林深处,山腰间,荒芜的山坡……拨开灌木丛,到处都是他们的坟墓,没有棺木,没有墓碑,一床草席裹着,“软埋”了事。
到了冬季,冰雪覆盖,土如坚冰,只能挖个浅坑,草草埋下,再盖上一层泡土。待来年积雪溶化,尸体暴露荒野,被豺狗撕咬的血肉模糊,尸体啃得只剩下些骨头。
那时候,多数小劳教卧床不起,只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在饥饿中等待死神降临!
为减少中队死亡人数,各中队都将快要断气的娃儿送往作业区医务室。那段时间,我经常送病号,每送一个可领一个包谷粑,有的娃儿只是一副骨头架,一个背兜可装两个,即可领两个包谷耙。有些半路上就死了,医务室又不收死人,背回中队要挨批评,就地掩埋又无锄头!只有将死者抛进激浪滚滚的官料河,让大水冲走……
一次,我送一个叫萧复兴的小劳教,他在我背上断断续续告诉我:“林大组长啊!我三岁时爸爸就死了,靠我妈捡垃圾把我养大,只为肚子饿偷了农民几根红苕,就被逮住送来劳教。”他又哽咽着:“我病成这样子,好想妈妈哟!这辈子的愿望,就想看妈妈一眼……”他一边说一边哭,我难受的也跟着哭起来了。
翻过官料河对岸山坡,我再喊他,己无声息,回头看,一阵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我作呕。
我无奈的解开背索,只好说,萧复兴啊,原谅我,没有锄头埋你,只有为你“水葬”了,把你送进官料河……”
电视纪录片《大堡小劳教》披露,1958年,当时在《四川日报》任职的曾伯炎被打成右派,送到四川省乐山市峨边县沙坪农场劳教。在那里,他看到了几百个十多岁的少年出没于对面的原始森林,和他一样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不久后,这些孩子和四川各地其他被收容的孩子一起,被陆续送往沙坪农场的一个分场——大堡作业区。电视导演谢贻卉跟随曾伯炎采访了大批亲历者,这其中包括当年的劳教少年、作业区的管理者、医生和当地的汉族、彝族百姓。据亲历者口述称,大堡作业区最早源于学习苏联改造流浪儿的经验,当年被强迫送往大堡的“小劳教”总数在四、五千人,小的十岁,大的十七岁,他们中因为高强度的劳作、饥荒、疾病和虐待等致死者达2600人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