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习第28天《公孙丑上 凡九章》
3.2第一部分
原文阅读
公孙丑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字词注释
[1] 加:居,担任。
[2] 异:意动用法,认为……奇异。
[3] 孟贲(bēn):古时勇士。
[4] 告子:名不害,兼治儒墨之道,尝学于孟子。
[5] 北宫黝(yǒu):人名,其事不可考。
[6] 桡(náo):退。
[7] 挫:拔。
[8] 褐宽博:即下文的褐夫,地位低下的人。褐,粗布。
[9] 严:畏。
[10] 孟施舍:人名,事无可考。
[11] 子夏:孔子的学生,姓卜名商,春秋时晋国人。
[12] 子襄:曾子的弟子。
[13] 缩:直。
[14] 惴:使……惊惧。
[15] 暴:乱。
[16] 蹶(jué)者:失足跌倒的人。
译文参考
公孙丑问道:“假如您担任了齐国的卿相,能够实行自己的政治理想,即使称王称霸都不足为奇,如果这样,您是不是有所恐惧疑虑而动心呢?”
孟子说:“不,我从四十岁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若是这样,那么您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不难。告子比我不动心还早呢。”
公孙丑说:“不动心,有方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眼睛被戳不眨眼。认为一根毫毛受到别人伤害,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鞭打一样。既不能忍受卑贱的人的侮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君主的侮辱。把刺杀大国的国君看作刺杀卑贱的人一样。从不畏惧诸侯。受到侮辱一定回击。孟施舍培养勇气,说:‘对待战胜不了的敌人像对待能够战胜的敌人一样。先估量敌人的力量才前进,考虑胜败才交战,这是对敌方力量的害怕。我哪能一定会胜利呢?只不过是无所畏惧罢了。’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勇气,不知道哪个更强些,但孟施舍的方法更简单易行。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老师那里听到过大勇:扪心自问,自己无理,即使是卑贱的人,也不恐吓他;扪心自问,自己有理,即使是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的培养勇气,又不如曾子那样简约。”
公孙丑问:“胆敢问一下,老师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能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答道:“告子说:‘弄不清别人的意思,就不必用心去思考。没有弄清别人的用心,就不要意气用事。’没有弄清别人的用心,就不要意气用事,是可以的。弄不清别人的意思,就不必用心去思考,是不可以的。思想意志是意气感情的主帅;意气感情是充满体内的力量。有了思想意志,才有意气感情。所以说:‘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不要意气用事。’”
公孙丑说:“您既说‘有了思想意志,才有意气感情’,又说‘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不要意气用事’,为什么呢?”
孟子说:“思想意志专一,就会影响意气感情,意气感情专一,就会影响思想意志。譬如跌倒和奔跑的人,是体气在支配,然而反过来影响意志,使他心动。”
核心内容解读
本段内容中,孟子与弟子公孙丑展开了一场关于“不动心”的对话。这场看似寻常的师生问答,实则是中国思想史上首次系统阐述心性修养论的哲学突破。当公孙丑问及“加齐之卿相”是否令人心动时,孟子以“四十不动心”的宣言,开启了对士人精神境界的深层叩问。
在解释“不动心”的修养之道时,孟子勾勒出三种勇气形态:北宫黝的“以眼还眼”之勇,犹如利剑出鞘,通过外在对抗维护尊严;孟施舍的“无惧”之勇,仿若深潭静水,以恒定心态消解恐惧;而曾子的“自反而缩”之勇,则如北斗悬天,在反躬自省中确立道义自觉。勇气的这三重境界,暗合人类精神成长的普遍规律——从血气之争到心境修养,最终升华为道德主体的自我确立。孟子特别指出曾子之勇“守约”的特质,这个“约”正是儒家“反求诸己”的心性工夫,将勇气的源头锚定在“义”的内在判断上。
面对告子“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修养论,孟子创造性地提出“志者气之帅”的命题。这里的“志”不是简单的意志力,而是统摄生命整体的道德主体;“气”亦非单纯的血气,而是承载道德能量的生命气象。李景林教授独具慧眼地指出,孟子并非主张“以志抑气”的简单控制,而是揭示出“志气相生”的辩证关系:当志士仁人“持其志”时,浩然之气自然充盈;而精纯之气的涵养,又反过来滋养心志的澄明。这种动态平衡在“蹶者趋者”的日常经验中得以印证——生理性的气息紊乱竟能扰动心神,说明志气本是一体之两面。
孟子的修养论暗含着双重工夫:既要“勿暴其气”以避免血气妄动,又要“持其志”以挺立道德主体。这种看似矛盾的表述,实则展现出儒家工夫论的精微之处。正如李景林先生所言,孟子批判告子的深层意义,在于反对将心性对象化的修养路径。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的割裂态度,恰似将心灵当作需要驯服的野马;而孟子的“养气”说,则强调唤醒心性本具的道德判断力。孟子的智慧,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宣言中得到完美诠释——当士人通过持续的自省工夫“自反”确认道义的正当性“缩”,勇往直前的行动便成为心性自然的流露。
这场对话奠定了儒家心性论的基石:将道德勇气溯源至心性本体,用志气互动说破解身心二元困境,以“守约”工夫区分儒家与他派修养路径。在宋明理学“心统性情”的命题中,在陆王“发明本心”的实践中,甚至在现代新儒家的“内在超越”说里,我们都能看到孟子心性之光的延续。李景林先生的解读尤其凸显了孟子思想的现代意义——在工具理性盛行的当下,那种通过心性涵养实现生命整全升华的智慧,恰似一剂唤醒主体精神的良方。
在战火纷飞的战国乱世,孟子以哲人的睿智,为华夏文明注入了心性自觉的精神基因。这种将道德主体挺立于天地之间的勇气,这种在志气交融中追求生命境界的智慧,至今仍在滋养着东方文化的精神根系。
背景知识介绍
新儒学中的孟子(上)
“新儒学”之名,最早是由西方学者提出的,专指宋明时期的儒学,主要指宋明理学。冯友兰先生在《西方哲学简史》中首先使用了这个名词,后来逐渐被学者所认同。
宋代新儒学兴起后,孟子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孟子的思想成为新儒学的最重要的思想来源之一,孟子本人后来被尊为“亚圣”。
新儒学运动开始于唐代的“古文运动”,韩愈是这一运动的带头人物。正是韩愈最先提出了儒家的“道统说”,并以孟子为“道统”的最后一位传道之人。韩愈在他的重要文章《原道》中说,儒家之道,有一个传授谱系:尧传给舜,舜传给禹,禹传给汤,汤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在这以前,孔子被尊为圣人,但孔子之后,有颜渊、曾子、子思等人,孟子在子思之后,归于思孟学派。韩愈第一次将孟子说成是直接传承孔子之道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这是前所未有的。他之所以这样做,这与对他对“道”的理解是有关的。
韩愈是唐代“辟佛”的勇士,他的“道统说”,是针对佛统的。他所说的“道”,以儒家的仁义为“定名”,而孟子正是以仁义为其学说的核心内容的。“道统”是儒家价值观的集中体现,孟子是儒家价值观的最坚决的捍卫者和最有力的阐述者,从这个意义上说,韩愈的“道统说”不是随便提出来的。
正因为如此,韩愈提出的“道统说”,被宋儒普遍接受,成为定论。宋代理学家程颐以其兄程颢为“道统”的接续者,所接续的不是别人,就是孟子。程颐同时提出“圣人之道”与“圣人之学”的问题,实际上二者是统一的,意在强调“以学传道”或“学以传道”。他说,其兄程颢“谓孟子没而圣学不传,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这就清楚地说明,程颢是接着孟子而“传”圣学的。他又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先生(指程颢)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孔子之前是周公,孔子之后是孟子,孟子之后的一千四百年,圣人之学断绝了,生于一千四百年之后的程颢,终于得圣人不传之学,以传圣人之道。这一方面说明,程颢兄弟以传“道统”而自任;另一方面说明,孟子才是千载“绝学”的传授者。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孟子通释》,李景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11月
《孟子(中华经典藏书)》,万丽华 蓝旭 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1月
《孟子》,蒙培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