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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本文参与冬季限定形式写作【倒数】

1.任务

他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晚上7点40分，停车的地方距离目的地只有两个废弃的街区，该出发了。

杨华作为这些年来肖总除了住院那段时间之外在集团唯一的专职司机，处理这种事从来没失手过，尤其是他当过兵、话少、做事麻利等优点一贯为那位女人资总监所称道。今天下班之后从她手里接过说明任务的纸条后，他二话都没说就揣进兜里拿起需要送出去的东西动身了。

关闭手机，检查一遍鞋套和手套，戴稳墨镜和口罩，掂了掂装满现钞的沉重提包，杨华最后看了眼纸条上的一串关键字：华信B、8层、8、倒数10、不见客。他把纸条揉成团一口吞下，将鸭舌帽向前抻了一下尽量盖住额头，离开汽车后连续斜穿过两个已被平整好、但因为始终没有动工而草木丛生的地块。

这些措施都是完全出于谨慎的考虑：十字路口可能有摄像头，但这种偏僻且荒凉的产业园区不会在路边设置停车摄录仪；附近可能有商业间谍的监视或截听，所以手机不能开机，更不能形成光源，面部也必须遮挡；经手人不能跟收钱人见面以保证对方的安全感；8点钟往前倒数10分钟必须把东西放好，而8点钟应该就是收钱的人拿到东西的时间了。

凭着当初整整三年特种兵训练形成的专业素养，杨华从离开车到抵达被废弃的华信中心二期B座烂尾楼才用了不到5分钟。全程他都用一口气沉于田丹之中，在杂草从和土丘之间穿行犹如“草上飞”一般没什么声响，传说中的所谓“缩地法”恐怕也不过如此。

尽管冬季的夜幕早已降临，但退伍后几年的建筑工人生涯让他对眼前的环境毫不陌生。杨华踮起脚尖，沿着只完工了框架结构就被废弃的大厦边趱行，几乎连一阵尘土都不曾带起。即便如此小心，仍冷不防被一阵“咣啷啷”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许多被锯断了的钢筋被捆在一起，差点绊了他一跤。旁边紧靠着大厦外墙的是一个混凝土浇筑而成的竖井框架，里面已经扎好了一圈钢筋，中间又矗立着一根最粗的，不过全部都被用焊枪切断了，只留下光亮而锐利的斜断面，想必这里就是地上那一捆的来历。杨华一看就心领神会，这必定是之前的建筑工人见地产老板跑路于是私自切割废弃金属制品打算卖了换钱。

想到这里，杨华怕耽搁时间，于是再次气沉丹田，按照计划快步顺着预制板搭成的阶梯登上8楼。再一看表，距他离开汽车已经过去快10分钟了。等等，东西应该放在8层的具体哪个地方？既然不能和对方见面，那又怎么确认他能收到提包呢？

2.窥视

肖潇坐在菁华中心“将太无二”面对临街窗户的单座上，只点了一合凉饮的“大吟酿”和几样刺身。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那支袖珍双筒望远镜上，从这里刚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Vinkand大厦20层Lily那间PR总监办公室里的动静。

几面米黄色升降卷拉式遮光窗帘被拉到距离地面只有一米左右的高度，但就是在这一米高的空间内仍能够清楚地看到Lily那双穿着海蓝色光面瑜伽裤的大长腿蹬着一双高筒高跟黑皮面靴子正在办公室临街的落地窗前反复来回走动，仿佛肖潇从百米开外的街对面窗后都亲耳听到鞋跟不断敲击地板的“呱嗒”声。

“正给谁打电话呢？”肖潇能从对手走路的姿势判断出她此时的状态，“这回你该急眼了吧？”

肖潇斟了一小杯抿了一口自言自语道：“哼，贱货！什么‘范总的小师妹’，不就是个子高屁股大腿粗么，花钱买的EMBA根本没人认，本科的同学才叫校友呢！”

尽管晚场日料店里背景音乐、员工的吆喝声和嘈杂的酒话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掩护，旁边不远一桌年轻情侣的注意力还是被她这阵哼哼唧唧吸引过来了，肖潇赶紧把墨镜戴上，看了看手机：差10分8点钟。

她总是觉得很不踏实，不过毕竟没到约定时间不能提前联系，好在今天晚上她已经利用自己的权限给Lily安排了几个涉及明年工作安排的跨部门电话协调会。看来马路对面落地窗后面那双烦躁地来回踱步的大长腿到今天半夜也闲不下来了。只要午夜一过，钱送到位，这个公立医院混改项目的主导权就只能控制在肖潇手里了。

“嗡……”手机振动的提示音响起，肖潇用入耳蓝牙接通了那个贪婪的催促者。

“今天池总可是连续三次派人跟我打招呼了，人家承诺的价码已经增加到了之前的两倍，我们医院的价值……”

“我付的是现钱，而且这还只是第一笔！”肖潇咬牙切齿道，“你们医院混改没有三年根本批不下来，要指望那个贱货的承诺到最后你可能什么都拿不到。”

“我明白，消消气，”对手故意拉长了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我把她的动向跟你说就是因为更认可你的诚意。话说你派的人到底靠谱吗，会不会半路动歪心思自己卷款跑了？”

“这你大可放心，他小学都没毕业就去务了农，退伍后又在工地里泡了几年，到现在大字都不识几个，”肖潇有些得意了，“经过老娘我调教了几年之后，如今他除了忠心之外什么都不会。”

3.算计

“呱嗒，呱嗒……”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来回踱步时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Lily看了一下手机时间：差10分8点整。接着她又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一会，对眼下的情形已经有了六成把握，于是脸上露出了一丝掺杂着冷酷的笑容，继续低头看着下一条微信留言。

Lisa：他提出来要兑现一半现金，肖总那边已经确定今晚派人把钱给送过去了，池总您看咱们要不要让步。

Lily从鼻孔里微微哼出半声冷笑，输入了下面的话：告诉他，如果他今天晚上真的能拿到现金，那咱们明天加倍奉上！

收起手机，Lily沉稳地扶着墙壁走到能够眺望楼下和街道的位置，利用一个不容易察觉的缝隙仔细地端详了一会，便默不作声地点开了另一个微信对话框写道：她现在什么动向？

Alex：跟一个泼妇一样，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撒酒疯，那么大声音打电话，还以为别人都听不见。

Lily：医院那边呢？通过你这个渠道传话了吗？

Alex：他们非常有把握今天能拿到现金，现在已经预定了夜宵准备庆功，说是晚上一拿到东西之后就开始分钱。

Lily：哼，一群财迷，一辈子没见过什么钱。不管他，明天他们就得低着头回过头来求咱们。

Alex：您那边怎么样了？跟想象中的一样吗？

Lily：现在是第一个回合，跟想象中的一样，但是我暂时不能动，因为马上还会有第二个回合，我必须有绝对的把握后再动手。不过你们几个要沉住气，一切都会按照我的计划来的，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Alex：请池总放心，我们都信任您的判断。

写罢了上面的话，Lily收起了手机，又踱回到了刚才的位置，透过缝隙向街道的方向眺望过去，看到一切跟自己设想得完全一样，于是又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4.细节

杨华一口气从工地跑回到了距自己停车位之间半途的地方，他扫视了周围空旷的土地，确认没有人路过后才把手机掏出来拨通了肖总的号码。

“呦，杨华，准备得怎么样了？”肖潇同时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Lily办公室里的动静，“一会儿早点儿出发，提前把来回的路蹚一遍，这种时候别忙中出错。”

“什，什么？”杨华感到自己的头一下子变成了两个大，“肖总我已经把东西送到了，刚才我看见B座8层中央有一个预留的大厅，就把提包放在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了，对方来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

“谁他妈让你现在去的！”肖潇的眼珠子快从眼眶里迸出来了，“你没看见纸条上让你半夜再去的吗？”

杨华感到一阵眩晕：“我，我记得纸条上面明明写的是‘华信B座8层、8点倒数10分钟、不见客’呀，那从8点钟倒数10分钟不就是7点50分吗？”

“噢蠢货！谁告诉你那样理解的？”肖潇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咆哮起来了，不得不压低了声调，“8的倒数不是0.125吗？就是让你12点半钟把东西送到B座8层去，10的意思是门口标记着10的那个房间！”

“岛，岛数是什么意思？”杨华完全懵了，“哦我明白了，您是说要把数字8倒过来对吧。”

肖潇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把平时跟松医师约会玩的文字小游戏用错了地方。自己看重杨华的木讷、单纯和寡言，但不该想当然地把问题复杂化。也许这就诠释了松医师平时经常念叨的那句话的内涵：现代主义的基本公理就是，细节总是包含了某些剩余，而这些剩余又破坏了真理的普遍框架。

“哎呀行了，你把东西已经放在那儿了对吧？现在赶紧去先拿回来，等半夜再行动。”

“好的肖总！”

杨华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8点整了，于是迅速掉头跑了回去。

肖潇拿起望远镜，看着对面窗帘下面露出那双在她看来有些躁动的大腿对自己说：“欲火难耐了是吧？沉住气，她现在暂时还脱不了身。”

5.加压

Lily继续保持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踱步，一边关注着对手的变化，一边看着微信。

Lisa：他们那边说再给咱们一次机会，可以降到咱们承诺总金额三分之一的现钞，但是今天晚上一定要现金，我感觉他们根本不信任肖总，觉得她办事不牢靠。池总要不然咱们先松松口？

Lily：先晾着他们，一会儿形势就会有变化的。

接着她又点开了另一个对话框：她怎么反应，跟我估计的一样吗？

Alex：池总判断完全正确，跟咱们在公司监控录像里看到杨华从她办公室里出来时反复在看那字条上的指令一样，肖总写的那个内容上有歧义，以杨华的理解能力肯定会产生误判，现在她已经决定把东西撤回去，难道咱们就这么看着钱飞走了？

Lily：不要急，我自有安排。

说罢她又切换回跟Lisa的对话：可以松口了，我们愿意给相当于承诺金额五分之一的现钞，今天晚上9点半到老地方交货。

Lisa：只给他们五分之一？那可比肖总答应今天给他们的少一半呢。

Lily：按照我说的做，这就是我要的效果，不过你可以跟他们强调肖潇的钱今天晚上他们根本拿不到。

Lisa：明白！

杨华尽管身手矫健，但此时也出了一头大汗，好不容易从8楼拿回了那个提包后还没离开工地，竟然听到手机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原来是肖总打破了手机静默的约定，一定是情况有变了！

“东西你拿回来了？”电话那边是肖潇急迫的声音。

“在我手里呢，现在正往回走。”

“不用回去了，计划变更，他们不想等到半夜了，提前到9点钟他们过来取货，你赶快送回去，就按照字条上写的地方！”

“明白肖总，B座8层10号房间。”杨华抹了一把汗，抬头看了看这座烂尾工程，犹如死去的巨兽一般悄无声息，其中却仿佛又隐藏着正在注视自己的魅影，令人脊背发凉。他再次确定了一下时间，这第二趟下来又用去了不少时间，已经8点过10分了。掂了掂手中沉重的提包，杨华心想只要再跑上这第三趟事情就算办成了。

6.裂缝

凭借杨华参军期间通过受训养成的好习惯，他第一次上楼的时候就把需要经过的每一座楼梯各自的台阶数记得清清楚楚，以便上下楼时候通过默念层数来确定步伐，这样在黑暗中无论是进入还是撤离都不会因为光线问题而摔跟头。

他轻快的脚步从来没有因为手提重物不断往返而变得沉重，相反，越是这种需要保持细心、耐力的艰巨任务越能激发起他多年以来蕴藏在身体内的斗志和活力。当再次抵达8层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其实刚才两次自己都没有真正认真观察过这里的构造。这座巨大的未完工钢混结构框架根本没有什么房间号，只是在每个隔间口上方的横梁上用醒目的红色喷漆标记了阿拉伯数字的代码，用来区分不同类型设备和配件储存的地点，对此工地出身的杨华自然是见怪不怪。

他踮起脚走着轻快的小碎步一边抬起头努力辨认着那些模糊的红色数字：“3、4、5、6……啊呀，怎的！”他一只脚尖前面感觉一空，下意识地全身肌肉收紧往后一仰，重心落在后一只脚的脚跟上停了下来，定睛一看，整个混凝土地面上竟然横着一条一米多宽的巨大裂缝！

多年的工地施工经验在杨华的脑子里迅速地闪过，这不是什么裂缝，这是钢混整体式建筑中常见的工艺开口。通常为了避免混凝土季节性热胀冷缩对建筑物结构造成损害，看起来完整的大楼往往从在中间留出贯穿整个楼体的垂直开口，等到封顶之后再用易伸缩、能够吸收张力的钢梁以榫卯的模式插入并跟预留的钢筋焊接上。由于这幢大楼未曾完工，所以这个工序自然也就没有完成。

杨华感到浑身一个冷战，还好过人的核心控制力和敏捷的反应救了自己一命。他觉得留着这个开口十分危险，想起刚才在这一层的中央大厅曾经看见许多混凝土浇筑时用来固定的巨大模板，于是回身去拿了一块架在开口之上，用脚掌试了一下认为已经十分坚固。

“一会来拿钱的人一定会带一把手电，而且走路也会很小心不像我这么着急忙慌的吧。”他对自己这样说着，小心地跨了过去将提包按照计划放在了标记有数字“10”的那个隔间的地面上就迅速撤离了。

7.底牌

“行了你快撤吧，”肖潇一边吃着一边下达指令，“尽量离工地远点儿别跟过来提货的人碰上。”

她看了下时间：8点过15分。接着又放下手机拿起望远镜继续监视起对面的动静。

“跟匹马似的，”肖潇一边注视着对面Lily办公室窗帘下面被海蓝色亮面瑜伽裤包裹着继续扭动的那对美臀，一边恶狠狠而又自惭形秽地用尖锐的犬齿撕扯着一只章鱼足，“范总也就是因为生活和事业的挫败感才会拿你当成慰藉，真要成大事儿还得靠我！”

Lily看着微信对话框输入：你确定她已经让杨华撤了吗？

Alex：非常确定。

她继续倾听了一会动静，窥视了一下外边的情况，接着又对另一个对话下令：可以掀底牌了。

肖潇在这种紧张的注视中第一次透了一口气，对面大厦20层PR办公室的遮光窗帘缓缓升起，看来Lily在这一刻正好面对“将太无二”的方向站立着，似乎想要一览夜晚金融街五光十色的全景。说实话，肖潇虽然极其讨厌这个从她手中夺走了范总的宠幸、又在对公司资源和业务机会的掌控上处处踩自己一脚的死对头，但对她的身体和气质又是万分羡慕和嫉妒的。每天上班如果没看到Lily那优雅的天鹅颈和芭蕾舞演员式的丸子头，整个公司的格调在肖潇看来就被降低了至少五成。

当窗帘升到对手脖颈以上的位置时，肖潇的口水都已经从嘴角垂下来了，只见窗帘背后那人一头清爽、干练的齐耳短发，面容棱角分明，一对三角眼放出凶恶的红光正盯着街道对面自己的座位这边。

“是Lisa！”肖潇不禁失声叫出来，今晚一直在PR总监办公室里的那位“Lily”竟然是与其身形相似但性格、样貌迥异的那位新近接管了“清水湖”项目公立医院改制版块的投资总监。

肖潇在这一刻从灵魂到肉体完全石化了，所有今晚经历过的一幕一幕都快速在大脑中毫无意义地快进了一遍。现在问题来了：Lily到哪去了，现在又在做什么？

“呱嗒，呱嗒”Lily此时正迈着优雅、自信的步伐从华信B座工地的9层楼梯走下来，在横梁上写着大大的红色数字“10”的隔间中停住，将赫然放在地上的那个提包拉链拉开，脱下皮手套，直接感受了一下里面那一捆捆绿色和粉红色纸制品富有摩擦力的质感。她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靠近俯瞰A、B两座之间夹道的巨大开窗，正看见杨华的身影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从1楼入口处冲出。

8.加码

“哎呀肖总，有些话真是难以启齿啊，”蓝牙耳机中又传来了那个势利、油腻、贪婪而又反复无常的老男人的声音，“池总又加价到超过你今晚能给出数字的一倍了，我已经在给发动机预热准备出发了，你看看能不能再重新考虑一下……”

“你们爱找谁找谁，老娘他妈的不干了！”

事实上肖潇已经差不多被刚才Lisa的突然亮相击垮了，而院长的临时加价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心灰意冷，她只是彻底屈服于命运的捉弄而决定跪倒在那个主宰一切的神明面前。

“杨华撤吧，咱们不干了。”肖潇的命令简洁而干脆。

杨华已经快透不过气来了：“我刚到B座楼下，马上撤。”

“我的意思是把东西拿回来，咱们不干了，不给他们钱了。”

“什，什么？”杨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听得懂人话么？把东西拿回来，开车到公司楼下接我，再见！”

杨华发着呆站在B座楼下的工程通道里看了一下时间，已经8点20分了。就在刚才的四十分钟内，他已经往返爬了三次楼，难道现在又要爬第四次？这已经相当于特种兵重点科目考核的强度了。

“不管了，老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其实正是肖潇一贯欣赏杨华的地方，即便是机器人也未必有这么可靠。不过当他回到B座8楼标记为10的那个隔间时，竟然发现原先放在正中间地面上的提包已经不见了！难道刚才有人来把它拿走了？

杨华那并不太灵光的大脑此刻在飞速地运转着。首先自己这几次肯定都没走错过楼层，因为大楼中间工艺开口处自己摆放的那个混凝土模板的位置是固定的；刚才把提包放回来之前肖总确实是提到过对方会在9点来拿东西，现在连8点半都不到他们难道就已经来过这里了？既然他们人已经在这附近，根据“不见客”的约定自己就应该立刻离开避免碰见他们；可是肖总最后一次电话又提出取消这次交易，难道自己已经来晚了？

他感到脑子有些乱，必须马上到外面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跟肖总打电话请示，这里一定有别人在盯着他。

杨华返回时的步法已经有些散乱了，毕竟干了十年司机之后自己的体格早已不复当年之勇，更何况眼下的局势发展已经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围。

“咣当！”一声，杨华感到脚趾疼得钻心，原来是忙中出错一脚踢到了那个巨大的金属模板上面。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连预先摆放物品的位置都不能正确判断了，说明今天的精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继续在这座漆黑阴暗而又凌乱的废弃大楼里面活动对自己是十分危险的。可是此时打开发光源也将暴露自己，于是他向后一退身，浑身肌肉紧缩，控制好核心后纵身一跃，将那个巨大的开口远远地甩在身后，落地时轻如落叶，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9.留白

Lily从8楼预留卫生间位置处的一堵未完工的防火砖墙后面站起身来，用手套掸去沾在自己那条海蓝色亮面瑜伽裤表面上的灰土，视线仿佛能够穿透这座巨大的框架结构，追踪到杨华那沿着一层层台阶迅速离去的矫健身姿，不禁颔首表达了赞叹之意。

“不到一个小时内四次往返八层楼，这样的身手不知能否为我所用，反正明天起你就会有一次重新选择主人的机会。”Lily面带微笑地安排着这位对手的命运。

“钱已经到手了，你跟Alex联系一下准备到老地方跟我汇合，另外通知院长我今晚就能把约定数字的现钞交到他们手里。”她打破手机静默直接对Lisa下达了后续部署。

Lily手拿着那个大提包，以标准的模特步走在8楼靠近外侧的通道内，追随着刚才杨华离去的路线。仿佛地上铺着一条直通式红地毯，她此时正在参加一场大型走秀活动，公司员工、合作伙伴无不拜倒在她的美貌、智慧、优雅、财富和权势之下，一片赞叹声和手机拍照的闪光洋溢在周围；而她自己则一边不断致意应付着大家的恭维，一边盘算着今晚现金交割之后将医院私有化项目独自吃干抹净的计划。

只是这样的计划中间，不知怎的突然出现了一段致命的空白，那种空白的降临是那么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此时浮现在Lily意识中的情景竟然是她早上用毛笔楷书抄写《金刚经》时看见书签上写着的话：

书画需要留白，艺术大师往往都是留白的大师，方寸之地亦显天地之宽，予人以想象之余地，如此以无胜有的留白艺术，正所谓“此处无物胜有物”。

此时天地之间的留白正不断在倒悬和T台上的繁华之间反复切换中，而Lily也才明白了“此处无物胜有物”的真正含义。

10.断面

杨华在层层楼梯之间逃离的过程中逐渐恢复了理智，这件事肯定有什么地方被完全搞错了，起先是自己对字条的误读，接着是肖总反复无常的指令变更，最后提包又无端消失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

之前他始终感到耳朵被一大团“嗡嗡”所充斥着，眼下突然又被一声尖锐的撕裂将耳膜直到神经完全刺穿，那仿佛是电影中经常出现的警笛声，预示着这次自己可能不仅仅是搞砸了一笔交易，而且还会带来更大的、难以承受的麻烦。好在通过这几次往返自己已经对A、B座之间的物料通道轻车熟路，尽管腿脚已经有点抽筋，但在黑暗中避开那堆截断的钢筋还是很有把握的。

突然他感到踢中了许多砖块，于是本能地收住身体停了下来，这完全不应该啊！今天几次经过这里都没见过什么砖头。再用脚试探了一下，这些“砖头”又很轻软，仿佛是打包过后的瓦楞纸板一般，但又比那小了很多。杨华蹲下身子，摘下手套在黑暗中摸索着，那些砖头分明是一捆捆绿色和粉红色的钞票！

他惊讶得张开了嘴，甚至把一直戴着的口罩都撑得脱落了下来。继续向B座的方向摸索着，竟然碰到了今天拿来的那个提包，只是已经被完全打开了，里面还有一部分钞票。再继续往前找，那个未完工的混凝土竖井口仿佛被一大堆什么东西覆盖着。杨华随手抄起一根被截断的钢筋在上面拨了几下，感觉很软而充满弹性，这在他今天的来路上并没有出现过。

杨华在诧异中不顾之前避免制造光源的禁令，打开了Mate40的手电筒功能向竖井开口的地方照去，那分明是一坨裹着海蓝色亮面瑜伽裤女人的屁股和大腿，身体已经倒着插进竖井中间那圈预留的钢筋之中！他又吃惊地发现，那段大拇指粗的主钢筋已经从那个屁股的正中间穿透而出，顶端的截断面仍然锐利而光亮，钢筋周身已经被血液涂满并散发着腥气。

“啊！”的一声从他喉咙里涌出，但随即又被自己的毛线手套堵了回去。这条光亮的蓝色瑜伽裤和紧紧包裹于其中的屁股仿佛在他的印象中时常出现，只是现在大脑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杨华捂着嘴避免发出声或者呕吐，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工地现场，此时他的灵魂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常年经过严格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在维持着皮囊高效而又机械地运转着。

11.硅橡胶定制款

肖潇此时不想责怪任何人，她承认住院的这一年多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的神经病人或者傻瓜。要怪就怪松医生平时给自己灌输的那些无用的心理学知识，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一条有用的都没有。

“杨华撤回来了吗？”她看了下时间，已经是8点35分，就用蓝牙接通了对方的电话，“几点能到我这儿？”

“肖总，钱被人拿走了，”杨华的声音犹如筛糠一般颤抖着，“被一个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走了……”

“女的，什么女的？”

“没看见面目，她可能是从8层的工艺开口处掉下来的，摔进楼下的一个混凝土竖井里，整个人都被钢筋扎穿了，”杨华的声音绝望而惊恐，“肖总我没想到会出人命啊，可能是我刚才不小心把架在开口处的钢模板给踢开了。”

“女的什么样，你都看清楚了吗？”

“那女的看起来个儿挺高，穿一条亮面蓝色瑜伽裤，脚上还剩一只黑靴子，咱们该怎么办啊，快救救我！”

肖潇一下子沉默了，安静了半晌后突然发狂似地仰面大笑起来，嘴里的残酒和鱼生喷得座位对面的窗户上到处都是，整个餐厅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过来。角落里那位弹奏阮咸的日本浪人感到只有这位女客才理解了刚才那曲《潇湘子》中悲凉的真意，不由得对她赞叹起来，于是又加奏了一段《苏州夜曲》。

Alex伸手捏了捏桌对面女友的脸蛋：“今天晚上吃好了吗？”

女友撒着娇埋怨道：“一晚上净看你在玩手机，都没陪人家说话。”

“那我明天补偿你去一处更好的，老板今天晚上就该发奖金了。”说罢他将信用卡交给女友叫她去结账，同时瞥了一眼左边不远处正在痉挛、发狂中的肖潇，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得意冷笑。

Alex：池总，我看肖总已经被打击得完全疯了，也许范总不久就会送她回康复中心治疗。您那里一切都顺利吗？

等了一会儿他见Lily没有回话，就又继续在微信中写道：您可能正在开车，我就先不打扰了。我现在就去公司接上Lisa，今天晚上咱们9点半在老地方见，祝贺您取得了这次重大胜利！

肖潇从涕泪横流中舒缓过来已经是差不多几分钟后的事情了，对手机那边仍被吓得半死的杨华安抚道：“不，你做得很好，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咱们都不会有事的。”

她挂断电话后又叫了两合热饮的“天狗之舞”和一份名为“樱”的生马肉，之后在淘宝网店上找到一处“真人硅橡胶人偶定制体验店”留了言，并把自己手机相册里保存的自认为最欣赏的一张Lily的头像发了过去：照这个做，只要头的部分，眼睛闭着就行，头发需要可以反复打散重新梳理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