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米皮店,一家爆满,一家无客。
两家相去五十步。
我在人挤人那一家咥了一碗,真好。
我去无客那家,也咥了一碗。
老板坐在切凉皮的大铡刀旁,埋头,想着啥。见我来,急忙招呼。说:咱这儿配红豆稀饭,自个儿盛,管够!
我盛一碗,对比:客满为患的那家,就一碗豆色豆味的水,没豆。这无客的一家,豆子煮得稀烂,粘稠。
老板端过一碗凉皮,我挑一筷头,类比:一样满当当,一样呈平行曲线码绕白瓷盆碗,微黄,泛油色。一样红辣油,令人喜悦,喜庆,喜欢。一样精,筋登登,弹性,柔滑。
再对比:凉皮子,客满一家,脆爽,咸一点。无客唯我一客的这家,粘一些,肉一点。
老板凑过来,说:你说他家咸一点,对了——本来咱这秦镇凉皮,要先放些炒的椒盐,再放秦镇醋,辣子——咸盐淡醋辣子油,规矩。你要求不咸,我莫放椒盐,淡了。
我努力仿老陕,念诵两遍:
“咸盐淡醋辣子油!”
绝妙好词,上口,有趣。因为联想开始了——中国式的好句子,名词跟名词排在一块,哇,就有了意境:“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铁马秋风大散关”,“杏花春雨江南“,“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有趣的还有这老板。秃顶,卷发一圈,围绕中央广场,如毛茸茸帽扇披挂。广额可牧马,亮闪闪,黑黝黝。又戴茶色水晶镜,小眼眨巴,看上去城府阅历深湛,酷似北大名教授钱理群。挥手讲论凉皮学问,成本大套。
我注意到他脖颈里,耳朵根那儿,插一竿老头乐——有的地方,叫如意。也有书上叫痒痒挠。这个道具更传奇,插出无限江湖。
他说:我家在长安卖秦镇凉皮,三代了。现在刚回这儿谋发展。
我注意到,他的店,里面畅朗,外棚气派。不似客满那家,人堆堆,地上废低团、肉夹馍纸袋,一地。
他说:啥?你说咱的凉皮切得没人家细?看这大刀没?手工切凉皮,咱三十年了。机器当然切出来细,整齐,可这一刀下去,味道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尝不出来,口粗,凑热闹去了,我不怪你。咱这,莫人来,也还是手工大刀,不要机器。
手工大铡刀,黑沉沉,刀口亮闪闪,躺在木头墩子上。
我注意了,那家柜台后,一排厨师,穿白围裙,剁肉末,夹饼子,装凉皮,都一丝不苟。忙碌,规范。就是没人搭理你的多言多语跟好奇心。而我,惯喜胡说,长于闲扯。
他说:啥?你要端到那边吃?老哥你别不高兴我不同意。你吃完咧,忘了碗,一扔,跑咧,我收不回来咧。三块钱一个碗,莫啥,真没啥。可我去找,两家做生意,人家客多,我客稀,我为三块钱个小东西过去找,我算啥?人家算啥?我不找,买一碗凉皮六块,搭上三块,我是啥?我生意少,认了。赔个碗,去找,我就不是个人咧……
我不过倡议,端这边一碗,过去那边,跟家人一起尝尝,哪知这么丰富的内容?
他说:你端过去,就要比。说人家好,我稀里糊涂也听得见。说我好,人家高兴?为一碗凉皮我不高兴他不乐意,这就不是生意了,这是是非。我卖凉皮,不生是非。
我捞凉皮,吃得美。听他喋喋,看他大光明脑门闪着太阳反光,一丝小事,千百样说辞,七八个机关。听得得趣,就吃美了。
笑吟看我留连这边,过来尝一筷头。回到人挤人那边,小声评论:还是这边香。
辛夷跟明迪,驱车八十里,走错路,回头,高德地图导航,两个手机比对,七拐八绕才找到客满这家,大喜:正是这个店,比哪家都好吃!
我相信他们吃出来的经验——都尝过了嘛,这半街五六家店。肯定灵验。
我看这家食客纷纷,也信大家用嘴投的票。
我看这家热火,足够吸引人。
我又发现:这家客满,那家干净。这家米皮脆,那家稀饭香。这家生意上路子,那家老板能谝传。这家人多喜庆,那家掌柜有趣。
而我们呢?一家出游,一碗凉皮找得艰难,吃得喜欢,也好玩,也香,也有趣。
我曾提议六个人各吃一家,凑一起,互相尝,也有意思。现在我独吃两家,又见他们埋头一家吃得欢,更有意思。
再比较:这家热闹,人多,好。那家干净,老板会聊能说,见识老辣,也好。
这家生意好,那家人有趣。
晚上翻王小波文集,引罗素一句话,曰:幸福无标准,但有个前提——参差多态。
真的是这样。
咸盐淡醋辣子油
就足够
一碗凉皮
好好咥
就是个好玩的地球
出门随便走走
街上逛个饭馆子
每一张吃不够的面相
都值得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