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
江攀龙发出一声烦躁的低哼,随即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掀开原本覆盖在自己的肚子上的薄被单。
低沉的嗡嗡声从空调的出风口传出来。一同涌出来的,还有阵阵微弱的凉风。但江攀龙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它一般,连续不断地摇头。他的额头和脖颈上还流下几滴汗珠。更多的汗水早已把他身下的枕头和被单沾湿。无比烦躁的他,根本无法入睡。他浑身上下都像是一块猛烈燃烧的炭火,几乎能够冒出热气来。
他翻身下床,光着脚,大步走到窗户前方,拉开窗帘。
高大的铁灰色写字楼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身前的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从酒店楼顶发出来的惨白色灯光映照在写字楼的淡紫色窗玻璃表面,再反射到酒店的窗户外侧。这家快捷酒店的后院刚好和写字楼的后院紧挨着,写字楼宽阔的墙壁完全遮挡住靠内侧的酒店房间的窗户,令客人们几乎无法看到窗外的其他景物。同时,在沉重的夜幕中,只有这一道惨白色的灯光勉强照亮写字楼其中几层的外墙,除此之外,四面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哼!”
他低哼一声,顺手拿起放在小桌子上的手机,拔下手机上的充电线。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来。他凭借亮光找到自己的衣服、裤子、袜子和鞋,将它们一一套到身上,装好手机和钱包,随即往外走去。
走廊上灯火通明而又空无一人。除了江攀龙自己的房间之外,所有的房间都紧闭着。不远处的电梯间里也是一片沉寂,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江攀龙放慢脚步,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他掏出手机,将后背倚靠在墙壁上,从手机中调出一张照片,仔细端详。
那是比赛结束之后的大合照。16强选手和所有的工作人员、裁判、大赛组委会成员们排成一排,在主席台前合影。16强选手站在前排的中心位置,大赛组委会成员们站在后排的中心位置,裁判和其他工作人员则站在两边。16强选手中,“江陵”杨明剑站在所有选手中央,高举起冠军奖杯,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师父张俊卿站在“江陵”的右手边,脸上也露出满足的表情。
他看到,自己的师父没有把明显比冠军奖杯小一号的亚军奖杯举起来,仅仅是握在手里。
他还看到,照片中唯一的女性,也就是在64强赛中战胜自己的凌子珊站在16名选手的最左侧。她把自己手中的16强专属奖品抱在胸前。那是一个包裹在塑封袋中的毛绒垫子。
“吱嘎——”一扇房门缓缓向内侧打开。
江攀龙揉揉眼睛,抬起头,往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
“师……师父?”
张俊卿微微一笑,抬起双手,将自己有些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整理好,稳稳地走到江攀龙身边。
“睡不着吗?我也是。”
江攀龙露出尴尬的笑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只手将手机塞回到裤兜里,另一只手忍不住去摸手机里的房卡。房卡在裤兜里装得稳稳的。自从他有一次出门把装在不够深的裤兜里的钥匙弄丢之后,他就只穿拥有足够深或者带拉链的裤兜的裤子。
张俊卿刚好看到江攀龙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照片。他笑着张开手掌,轻轻地拍江攀龙的肩膀和后背。
“陪我出去走走吧。去黄浦江。”
“呜——”
略显低沉而又富含穿透力的汽笛声从一艘游船上传出来,顺着江面向四面八方传播,响彻夜空。
散发出红白双色光芒的观光游船渐渐放慢速度,准备回到自己出发的码头,靠岸停泊。这艘游船是三层的,空间由下到上依次减少,露出水面上的部分看上去有点像是叠放在一起的盘子。最上层和中间层之间闪烁着火红色的光芒,中间层和底层之间以及紧挨着水面的船身上都亮起耀眼的亮白色光芒。站在岸边往船上看,隐约能够看到站在甲板上的游客们的身影。有些游客正在拍照,还有些游客倚靠在甲板边缘的护栏之上。
这只是黄浦江上众多游船中的一艘。如果从空中往下看,会看到数十团五颜六色的光点在江面上环行。不过,和金碧辉煌的高大建筑群相比起来,它们的光亮完全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直耸入云的尖塔如同一柄利剑一般,在厚重的黑色天幕中撕开一道修长的缺口。数十栋形状各异的高楼大厦交相辉映,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夜空中融为一体,并在江面上化为无数道若隐若现的光幕。在璀璨的明珠之前,即使是黑夜,也不再令人感到孤单。
江攀龙跟在张俊卿身后。师徒二人紧贴着江边的人行道,由西向东走。无数盏路灯排列成两条长长的光带,顺着江边一路向前,照亮前方的道路。即使没有它们,来自道路另一侧的灯火也将大地映照得明如白昼。连成一片的欧式风格建筑全部笼罩在华贵的金光之下,在幽静的夜色之下平添几分优雅的气质。
“大龙,”张俊卿率先开口,“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我在上海上大学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吗?”
江攀龙抬起手掌,擦掉自己额头上的汗。虽说是夜晚,但从江边吹过来的风仍然是热的,仅仅是不像白天那样摧残他的皮肤而已。在盛夏时节的上海,几乎没有能够降温的自然风。
“记得。”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张俊卿继续说,“我当时不好好学习,还曾经在学校里惹过事,差一点没能毕业,最后也没能留在上海,对吧?”
江攀龙停下脚步。他轻轻地摇摇头,活动自己的脖颈,向四周看去。四周的游人很少,大约只有十几个人,基本能够数得清。在他视线范围之内,所有人都是分散的。除了因为喝醉而勾肩搭背的人之外,每个人之间的距离都比较大。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人。
“嗯。”
张俊卿也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向黄浦江,面向金碧辉煌的外滩。
“那个时候的我,也曾经心有不甘,也曾经愤世嫉俗。我曾经在半夜喝醉,曾经独自一个人跑到海边骂街,曾经在自己家里砸过东西。那段时间的我,又迷茫又悔恨,浑身是气却无处可撒,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我以为,学校对我不公平,社会对我不公平,甚至家人也不体谅我。总之,全世界都在害我。”
江攀龙往前走几步,走到师父身边。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师父真正想说给他听的。
“但是,我现在已经明白,”张俊卿目不转睛,“公平,是要靠自己努力去争取来的。你自己没本事,没能耐,就算别人给你公平,你也得不到,你也抓不住。自己没有本领,自己糟践自己,自己把自己的时间荒废掉,不能怨任何人,只能怨自己。真正的成年人,应该是学会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更是能够自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人。”
江攀龙微微低下头,抬起手,再次擦掉从自己的鬓角流下来的汗。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像是被热辣辣的风吹过。
“你知不知道,上海为什么叫魔都?”张俊卿继续问。
“因……因为它的发达和繁华。”江攀龙犹豫一下,随即回答。
“没错。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张俊卿重重地点点头,看向被无数灯光照亮的黄浦江面。
“另一个原因,是它容易让人迷失。我就是迷失在这里的人。这里有太多好玩的东西,太多的诱惑,太多能够令人迷失的东西。包括我在内,太多的人抵制不住诱惑,以为在大学里、在大城市里,就可以随便玩,甚至是,就应该随便玩。结果,到最后,自己最初来到这里时的目标,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全都落得四大皆空。”
江攀龙抬起头,看向师父的背影。
“我知道,你睡不着的原因,”张俊卿转过身,看向江攀龙,“你不甘心。你不甘心输给一个女人。你觉得,自己本来应该走得更远,应该拿到更好的名次。对不对?”
江攀龙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活动嘴唇,并咽下一口口水,算是默认。
“我可以告诉你,”张俊卿的表情变得柔和很多,“你的成绩已经非常好。能够进入64强,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想要在卡牌游戏的全国性比赛中拿到名次,实力、判断力、体力,还有平稳的心态和不算差的运气,缺一不可。而且,淘汰赛就是容不得一点偏差的,打错一张牌,就有可能全盘皆输。这一点,在所有的卡牌游戏中都一样。如果你只是对自己不满意,那大可不必。但是,如果你想不开这一点,你将来很可能会有麻烦。”
“嗯。”江攀龙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点头。
“谁都难免会出现失误,或者遇到无法预知的意外情况,”张俊卿说,“你一直在赛场里待到最后,对吧?我和江陵的决赛,你也一点儿不差地看过,对吧?我也遇到完全在我预料之外的情况。那种情况,是我根本无法阻止的。这一点,和你遇到的情况基本是同一种情况。”
“是的。”
江攀龙微微闭上眼睛,开始回想今天下午所进行的决赛。
当时,包括他在内的十几名玩家纷纷围到焦点桌两侧去观战。工作人员再三催促之后,他们才围成一个刚好能够看清焦点桌上的战况,而又不妨碍两名牌手和一旁的摄像机的队形。
第一局的对决,是悠长的拉锯战。他看到,师父本来是占上风的,却被对面的那个叫“江陵”的人突然翻开的一张生命牌逆转局势。
第二局,则在转瞬间便分出胜负。那个叫“江陵”的人,利用从备用卡中换上场的一张名叫“毁灭病毒”的永续陷阱,将师父手中的几张关键卡牌全部破坏,导致师父手中无卡可用。
他记得,当“江陵”翻开那张毁灭病毒时,全场所有的玩家、裁判和工作人员同时发出惊叫。几秒钟之后,惊叫便转化成响亮而持久的掌声。
“呜——”
观光游轮的汽笛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从岸边经过的是一艘更加庞大一些的游轮。
“好啦。如果你已经能想通,咱们就回去睡觉吧。”
张俊卿走到江攀龙身边,用力拍他的肩膀和后背,随后又轻轻地拍他的胳膊。
“还有,你和权哥说的话,我都能听见。如果你将来真的要去文身,一定要想好之后再去做,不要跟风,更不要头脑发热。这件事,不是小事,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在你毕业之前,不要去做。”
“是的,师父。”江攀龙点头。
2019.5.27
上一章链接:《极战龙皇》(88)受挫
下一章链接:《极战龙皇》(90)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