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青铜的饕餮美学
青铜饕餮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观赏它的形式,呈现给我们的是原始社会人们劳动生活的内容;品味它的形象,我们感受到了原始人们对那个“血”与“火”交织年代炽热情感;咀嚼它的意味,我们看到了历史前进道路上的腥风血雨与沉重的沧桑。它带给我们美的享受,一种浑厚凝重的美。它美在形式,美在形象,更美在意味。然而,这美的“有意味的形式”更是来自原始的积淀,艺术的积淀,生活的积淀。
青铜器是我国商代文化的重要象征与符号。它带给人们的审美感受不仅是神秘的纹饰在视觉上的冲击力,更是其凝重的纹饰背后给人们心理上的震撼。尤其是饕餮这一纹饰,以其可畏、凶狠的外形带给人们不尽的想象。它是一个“有意味的形式”,因为它不仅在形式上积淀了商人在日常生活中对规律、秩序的把握;而且在形象上积淀了商人对那个时代浓厚的情感;更在意味上带给人们对历史、人生、宇宙生命无尽的遐想以及沉思。
“有意味的形式”是克莱夫·贝尔提出的一个著名的美学概念,即“美”是“有意味的形式”。李泽厚对“有意味的形式”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认为似乎是纯形式的几何线条,实际上是从写实的形象演化而来,其内容(意义)已积淀(融化)在其中,于是,才不同于一般的形式、线条,而成为“有意味的形式”;也正由于对它的感受有特定的观念、想象的积淀(溶化),才不同于一般的感情、感性、感受,而成为特定的“审美感情”。
人的审美感受并不只是直接的感官上的愉悦与享受,还融合了人的生活体验、思想情感观念以及想象在里面。美的艺术不是一般的形式而是“有意味的形式”,正因为它不仅积淀了社会内容而且积淀了当时的社会历史情感,所以,美不仅仅在形式,也在于沉淀在形式里面的社会内含。确实如此,如果没有人类主体的社会实践,没有人类的参与所产生的社会内容,只是自然客观存在的形式,没有人类实践痕迹是没有价值的,也是不能有美的。如果只有客观存在,没有人类对现实规律的把握,不能依据世界的客观规律来改造客观世界,也不能产生美的形式。
因此,李泽厚认为,美是主观实践与客观实际交互作用后的主客观的统一,而“积淀”是形成艺术作品和生成美的感受的中心环节。因此,“有意味的形式”的形成关键在于“积淀”。而“积淀”又分为原始积淀、艺术积淀以及生活积淀。正是这些“积淀”相应产生了艺术作品的形式层、形象层以及意味层。
青铜器饕餮纹的形式层与原始积淀
人们对美的感知往往是从形式开始的。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在长期的实践生产活动和审美活动中,人们不断地接触客观物质世界,从而自觉地形成对客观物质世界的独特印象。经过了解、掌握、熟悉、运用这些客观事物,从而掌握这些客观事物的规律、秩序,这便是在生产中获得的“原始的积淀”。这种“原始积淀”也包括人们在认识掌握这些规律、秩序时所产生的感受。正如李泽厚所说,由于原始人在漫长的劳动生产过程中,对自然的秩序、规律如节奏、次序、韵律等掌握、熟悉、运用,使外界的合规律性和主观的合目的性达到统一,从而才产生了最早的美的形式和审美感受。也就是说人通过社会性的劳动生产活动创造了美的形式,美的形式最初来源于客观物质世界的具体实物。通过劳动生产,人发现了物质世界的形式,这些形式尽管来自客观物质世界,但人却以自己的意识主动将其抽离出来区别于外界,才产生了美的形式。
青铜器的饕餮纹饰,来源于原始图腾和陶器图案,然而,这些图腾和图案又是来自于现实生活中具体的实物,来自于一些客观事物抽象化和组合后的形式。饕餮最初是相向的凤鸟纹、人面纹、翼式羽状高冠人面纹;而后是翼式羽状高冠牛角人面纹,人面兽角兽爪足复合纹,人身牛首纹,人耳牛首牛角兽足纹;然后开始抽象化,转为兽形的几何图案纹。但到了商代的中、晚期又抽象起来,并得以定型化。定型初期的饕餮纹是侧视人立式牛首夔龙相向并置复合纹,侧视俯卧式牛首夔龙相向并置复合纹;而后舍去龙身,保留头部;再往后,又开始抽象化,只保留龙目。饕餮的这些形式都是有多种动物的身体部位组合而成,但是无论是最初的凤鸟纹,还是转化为兽形的几何图案,这些纹饰图案都是来自于生产生活实践中对实物的抽象与概括,来自于远古时候人们对“自然的人化”和“人的对象化”。比如,牛是当时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和祭祀品,鸟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动物。凤与夔龙是人们想像创造的氏族的图腾。这些抽象与具象的交互相融就产生了美的形式。客观物象的规律为人们提供了形式,然而,这些形式并没有束缚住人们的心灵。人们对规律的把握,对原始社会生活的体验,对氏族图腾的信仰往往积淀在这形式中。饕餮来自原始图腾,它积淀融合了原始人的审美感受以及当时社会的观念。在远古时代,人们在战争中,经常杀掉或吃掉非本氏族部落的敌人来祭祀本民族的图腾和祖先。饕餮吃人这一形式,恰好符合人们对这种祭祀与图腾的宗教要求,于是便产生了吃人饕餮这一形式。在古人眼中,饕餮饱含他们氏族的原始巫术礼仪图腾的含义。他们不仅相信饕餮有庇佑本氏族的神力,而且相信饕餮会成为恐吓异族的符号与旗帜。因此,饕餮在古人的眼里有双重身份,它是恐怖的化身和保护神的结合体。然而,它不是真实存在的动物形象,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具体的对应的动物,但它却是由从各种具体的牛头、凤鸟等实物中抽象出并形成不同的形式以及几何图案组合而成的复合体。而这些几何图案的花纹是由鱼形的图案演变而来的,螺旋形纹饰是由鸟纹变化而来的,波浪形的曲线纹和垂幛纹是由蛙纹演变而来的,而这些图案都是写实的。人们结合现实生活体验,发挥主观想象力,从客观物质世界抽取形式元素、加工并凝结在具体的物质上。人们通过祭祀礼仪,把这青铜饕餮凝结在、积淀在、浓缩在抽象的纹饰符号上,使这种艺术充满大量的社会历史的原始内容和丰富的含义。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已经忘记饕餮在远古时代并非审美的礼器,忘记它的线条以及牛头凤尾最初的来源,但饕餮狰狞的面孔所传递出来的社会历史信息依然会引起人们遥远的想象。因为那些原始的社会内容、原始的社会宗教情感,已经聚集并融合凝练在形式与感受中。那些原始巫术礼仪——社会炽热如狂的宗教信仰,已以独特形态凝聚在、积淀在一个看似很平常实际饱含历史沧桑的形式上。这便是内容积淀为形式,这就是原始积淀带给青铜饕餮形式的美。
青铜饕餮的形象层与艺术积淀
形式并非一成不变的,形式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和要求,并随着人类社会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地发展。随着人们对形式的掌握、熟悉、运用,人们便会主动赋予这些形式以情感,人们的思想、观念、情感都会影响形式的表现方式。当形式层不只是诉诸感知的层面,而且诉诸人类的情感,融合了艺术家的思想感情、观点和态度,而呈现出来的一个有具象内容的有思想感情的世界便是形象。李泽厚说,对现实生活、生产的现象性的模拟活动,亦即形象。
形象确实来源于现实但高于现实。正如青铜器纹饰一样,青铜饕餮来源于他们对自然物象、自然规律的自发的感悟和体验,但他们却通过对自然规律的体悟和再现,将自然现象生命化,象征化,他们把饕餮进行艺术加工,赋予饕餮情感的寄托,作为氏族的图腾,作为氏族的信仰。艺术形象是艺术家在创作时经过大脑加工后的产物,因此,形象总是带有较强的主观性,它与人的内在情感需要、观念、意识有密切的联系。艺术形象积淀着创作者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观念或内在情感。透过形象,欣赏者可以体会到创作者内心深处的情感,可以通过想象回到形象的世界,与创作者达到情感的共鸣。在艺术形象生成的过程中,人的思想情感是如影随形交织并溶化在其中的。正如那青铜饕餮,它不再只是远古时候人们单纯的顶礼膜拜的祭祀图腾,也不像仰韶陶器那样生动活泼,它不仅仅是一种形式,而是完全是变了形的,风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动物形象。它不再是最初的凤鸟纹饰,也不再只是人面兽爪纹,它转化成了羊角、牛耳、蛇身、鹰爪、鸟羽等的复合体。人们已经突破生物和非生物的界限,打破时空的局限,把饕餮的形象与人们的现实、理想、梦境融合为一体。这些动物的形象融入了人们深厚的情感,融入了人们对这种象征权利的符号的敬畏,恐惧以及膜拜,给人一种神秘与狞厉的美。饕餮神秘威严,在极端夸张变形的狰狞面孔中,寄托了原始人们深厚的感情以及他们对原始巫术神力的崇拜和迷信。他们相信饕餮可以通天地,驱邪避祸,带来氏族的安稳,也在一定程度上寄托了他们在战乱年代对安稳生活的期待与渴望。人们借助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把理想和现实融合在一起,把对宗教的信仰、生活的渴望,超越既有形式和时空的限制,凝聚在饕餮这一形象上。当我们看到人面兽角兽爪足复合的饕餮纹,饕餮刚劲有力的利爪,暴露的巨齿,瞪视的巨目,无不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这些青铜器既有动物的形象,又融合了人的形象;既有动物性凶残的本性,非理性,又有社会中人的观念、理性。正是这种自然与人类,客观与主观,理性与非理性,人性与动物性的交融汇合,艺术与情感的交织沉淀呈现给我们一个生动的饕餮形象。这形成过程是艺术的积淀过程,也是形象不断产生的过程。这已经不仅是原始的积淀,不仅仅是形式层了,这里面寄托了人们浓厚的情欲感情和社会情感需求,并且经过了人们头脑和思想观念的加工以及情感的润色。饕餮像其他的兽面纹一样,也是由多种动物的不同特征组合在一起而形成的一种奇异怪诞的纹饰,目的很可能就是要给人一种神秘、恐怖、狰狞的感觉,明显是继承了晚商迷信神灵、尊敬鬼神的思想观念。
这些艺术形象,它交织了形式与人的情欲以及社会的思想意识形态,唤起人们的情感,达到情感共鸣的效果。人们看到这些形象,可以通过想象,联想,甚至幻想,而形成一个丰富的极具活力的形象世界。就正如人们透过青铜饕餮似乎可以看到炎黄直至殷周那个时代兼并战争吞食残杀的“血”与“火”交织战争的激烈,可以体会到原始人们通过吃人来祭祀自己的图腾和先祖的残忍与沉重。这些都是形象层和艺术积淀所能带给我们审美的感受。
青铜饕餮的意味层与生活积淀
很多欣赏者在观赏了艺术作品后总感觉余味无穷,反复咀嚼,更觉“即之愈稀,味之无穷”。其实,这就是作品的意味层所带给人们的艺术回味。李泽厚认为意味层的“意味”专指在这些意味之中的某种更深沉的人生的意味;意味层是超越语言的无意义而传递出“意义”。
意味是超越任何语言的,它只能用心咀嚼,只有用心体味才能感知个中本质与滋味。艺术作品的意味是一股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神奇的力量,它往往带给读者或欣赏者心灵的冲击、洗涤以及净化,常常引起人们对生活甚至对生命的体悟。同时,艺术作品的意味所带给人们的审美感受不仅仅是局限于族类的心理或生理的感受,这种审美感受已经超越时空,超越种族,超越语言,传递出来的是全人类的,纯粹的人类性的情感感受。也正如李泽厚所说:“面对那艺术作品的世界,似乎勾销了时间,过去的成为现在的体验;也似乎勾销了空间,异域的成了家园的感触;也似乎勾销了因果,果实倒成了原因。”
作品的意味层带给人们更加深沉的人生存在价值的思考,甚至整个人类历史发展以及宇宙生命的思考,带给欣赏者心灵的震撼与启迪。那些青铜饕餮神秘狰狞的面孔,怒视的眼神,含着人的血盆大口,它似乎带领人们穿越历史的长河看到了人类早期统治者残酷的暴力以及鬼神的恐吓。它带给人们的是对原始宗教的虔诚与敬畏的幻想,更引起人们对宗教统治的阶级力量的畏惧。当殷代奴隶主阶级还是革命进步的力量时,那饕餮形象所呈现的狰狞恐怖,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历史的必然力量,是一种狞厉的美。确实,人们在青铜饕餮的凶狠威猛而神秘中更多地感受到一股深沉的历史的力量,一股人类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发展、无可阻挡的巨大力量。青铜饕餮蕴藏着一种无限深厚的原始力量,一种超乎世间权威的神力,一股深沉的历史力量。面对狞厉的青铜饕餮,人们总会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敬畏而崇高的美,这种美就来自于它的神秘恐怖与其背后所蕴藏的不可阻挡的历史力量。这就是青铜饕餮意味层带给我们的狞厉的美,一种被历史前进超人力量所积淀而呈现出来的美。这就是一定时代的精神之力,通过原始社会以来审美规律把握的长期的凝结而表现出来,做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或比较完美的结合。
意味层来自于生活的积淀。每一种艺术的形成都与当时所处的社会氛围,与其特定时代的心理同构有着密切的联系。所谓的生活的积淀就是当时的社会氛围,以及人们的心理同构积淀在艺术作品使艺术作品获得人生的意味,审美的情调,从而唤起人们的共鸣。青铜饕餮也如此。在那个变革的时代,社会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原始的全民性的巫术礼仪变为了部分统治者所垄断的社会统治的等级法规。统治者为了体现统治的意志和力量,摆出残酷凶狠的面孔,把饕餮作为符号和纹饰去恐吓、镇压暴动的人们,以维护统治的稳定。这时青铜器早已没有了仰韶彩陶的天真活泼,也不同于几何纹饰陶器的神秘朴素,它充满着一种阴暗的沉重。它的恐怖,神秘威力,正是由那个从愚昧残暴进入文明所必经的腥风血雨所造就的。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在历史前进力量的积淀下,造就了青铜饕餮凶狠狞厉的美。饕餮的恐怖,让人们感受到了历史的沧桑感,感受到人类在前进道路上的血泪拼杀的残酷,历史变革脚步的沉重。透过青铜饕餮人们可以看到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是充满腥风血雨的,人类历史进步的步伐是践踏着无数的尸体跨越而过的。人类进步的道路就是这样充满残酷与血腥,但人类历史前进的车轮是滚滚向前不可阻挡的。同时,吃人的饕餮正是对本氏族的图腾和祖先的崇拜的象征,商人这种宗教与民俗的信仰,让人们看到了人类在进化的历史过程中曾经的愚昧无知与残暴。面对包含历史沧桑和沉重命运的饕餮,时间似乎凝聚停止了,饕餮的凝重带给人们的沉思不仅是对逝去的腥风血雨沧桑历史的回首,更是对未来的反思与展望。这种沉思也是永恒的,不管是在早期人类童年的时代,还是在现在的文明社会,尽管时代在改变,但每一代的欣赏者都能在这狰狞的青铜饕餮中,感受到历史凝重的沧桑和伤感。这种双重的情感与氛围,这种生活的积淀,注定青铜饕餮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青铜饕餮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观赏它的形式,呈现给我们的是原始社会人们劳动生活的内容;品味它的形象,我们感受到了原始人们对那个“血”与“火”交织年代炽热情感;咀嚼它的意味,我们看到了历史前进道路上的腥风血雨与沉重的沧桑。它带给我们美的享受,一种浑厚凝重的美。它美在形式,美在形象,更美在意味。然而,这美的“有意味的形式”更是来自原始的积淀,艺术的积淀,生活的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