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道:10月26日晚八点,在俪骅小区319号楼地下停车场发现一名60岁男性尸体,犯罪嫌疑人被证实是该小区临时环卫工人王春发,该罪犯目前在外潜逃。若有目击者或是线索,请拨打当地报警热线。”
(一)
李大姐来到王家时,大厅电视中正在播放此条新闻。
王家人一见是李大姐,各个眼神闪烁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昨个半夜李大姐被外孙哭闹声吵醒,打开灯火时正巧看到隔壁王家灯火通明,正觉得奇怪。紧接着便看看王家老头王春发被送上车,车是王家女婿林宇的。
王家媳妇赶紧上前,将李大姐拉入内堂,确定门外没人看见,想将门关上。
大厅内,王春发老伴正抹着眼泪,一儿一女在其身边坐着安慰,媳妇准备关门,女婿林宇阻止。
林宇说,“关门干嘛?!这不是故意引人注意吗?!”他扫视周围,“我们做了什么亏心事?那是王春发,不是我们!”
突然,大厅后侧有声响传出,众人心惊不已,皆往侧门望去。
来人是常年在外打工,王春发的大哥——王善财。
十年前王家出了那茬事后,王善财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孩子是毁在你手上的!你这辈子也别想我能原谅你!”自此以后,再不见他的踪影。
李大姐自是知道王家人各个在提防着自己。
她叹气说,“昨晚我看到是宇子送走了老头”,众人面面相觑,“我是看着小亦长大的,我知道老王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拼了老命,也会守住!”
她看了一眼众人,“但是,你们昨晚大张旗鼓送走王老,我怕除了我,还会有其他人知道,这几天你们注意注意。”说完便向大门走去。
这时,林宇拉住她,“李婶,谢谢你。”
王老伴说,“算了,宇子,李婶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跟她说实话吧。”
她站起身,走向李大姐,牵起她的手。
王老伴说,“李姐,你对小亦如同亲孙女,三个月前她去世,你、”她擦了擦眼泪,“老头冲动了,我们知道。他杀了人,我们会让他自首,只是时候未到。这些天,警察要是找上你,逼迫你。你多多担待,多撑几天。”
她向宇子招手,“宇子,你告诉李婶吧。”
一小时后,李大姐终于知道为什么王家人会将王老头送走,又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再强调会让王老头自首。
李婶眼眶红红,“为什么电视里没说,那该死的人旁边有‘杀人偿命’四个大字?!”
(二)
“孙队,死者吴文峰峡港人,生有一儿,儿子是名教授在大学教书,儿媳妇是全职妈妈在峡港时是小学老师。查了当地警局档案,未发现吴某案底”,来人是刑警队侦查员柯科。
被喊“孙队”的是俪都的第一刑警大队队长孙炔,由于此次案件被害人与嫌疑人皆是外来人口,年龄相仿皆为老年人,在社会中引起广泛讨论。故而上级指示,特批二人为此案件主要负责人。
案发现场在停车场,自然有业主见到死者死亡情况。而他人见到了,那必然会有好事者拍下画面,传至网上。
网上信息传播速度快,两小时不到便有网友贴出死者信息。与此同时在停车场监控器中,警方也确定了嫌疑人是谁。
只是,孙炔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着网上的信息,两位老人平日里看上去没什么交集。
十年前被害人吴某与嫌疑人王某是同村,后来吴某搬入城市,王某留在村中,一晃便是十年。十年间,两人各自过得安逸。儿女在旁、子孙无忧的,这两人实在是难以联系在一起。
网友都在猜测王某与吴某之间到底有多大仇多深恨,才会被下手如此、如此,怎么说呢,惨无人道。
吴某死状很凄惨,胸腔被捅十七刀,下身被割并塞在其嘴里,且用胶布封上其嘴,全身被困跪放在停车场正中央,后背被插上木牌,木牌上是用吴某的鲜血写了四个大字——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孙炔敲击课桌,“小科,你去暗访峡港村。探探最近王家最近是否有人死亡,还有查查十年前吴某离开村庄,是什么原因。”
吴某的亲朋好友都在村中,一旦离开就得重新适应新环境,认识新的人群。老人不像是年轻人,学什么、接受什么很慢。离开待了半辈子的村庄,必然是发生或遇到难以解决的矛盾。
没准,会与“杀人偿命”有关。
小科立定、敬礼后立刻退了出去。
小科刚离开,论坛似乎有了新消息,只见回复贴一层一层往上顶,孙炔握住鼠标一个接着一个看。终于,他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孙炔拿起座机打通电话,“小科,峡港村十年前有一所私立小学‘红星小学’,你去查查吴某当年是不是在那当门卫,并且查出十年前‘红星小学’出过什么事。”他想了一会又说,“再去查一下王某孙女最近的情况,有情况立刻回复。”
挂上电话后,孙炔微眯着双眼,直盯着正在不断被转发的回复。
“靠,这人死了活该。当年我弟弟的女同学被这禽兽给强奸了。就因为家里有点小钱,后面不说你们也懂。恶心!人渣!”
(三)
峡港村是当地的贫困村庄,按理说既然是贫困村青壮年应该是多数外出务工,且不怎么回乡的,村中应当是以老年人为主。
可是,小科看了看周围人家,坐在门口的无一不是青壮年。
小科上前询问一人,“请问,‘红星小学’往哪走?”
被问得是中年男人,他抽了一口烟,“小娃,警察还是记者?”
小科暗想,怕是已经来过不少询问的人,可听他语气似乎并不反感这两种人。
小科说,“叔,怎么说?”见对方烟已吸到过滤嘴处,他连忙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奉上并点着。
对方一根接着一根,“小娃是警局的。对吧?” 他深深吐出烟雾,“‘红星小学’十年前已经拆了,才办了三年。”像是知道小科要问什么,他不停一秒接着说,“原因自己去找。还有,王家在那。”
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楼房。
小科被说得一头雾水,怎么每次想问什么都被他给堵回来了?小科见对方说完,烟又到了底,他还想奉上一根,却被推回,看样子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叔,我就问一句。吴文峰十年前是不是在‘红星小学’当门卫?”见对方点点头,小科道了句谢便离开了。
头儿猜得没错,“红星小学”与吴某有关联。那头儿让我问王家的孙女是?难不成与王家孙女有关系?!
小科快步走向王家,但是王家大门却是紧闭。他来到王家的邻居家,朝里面喊了几句,只见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妈走了出来。
小科问,“您好,请问您知道王家人去哪了吗?”
见他的正是李婶,李婶打量小科几眼后,下意识朝他身后望了一望。
小科突然想起,她看的方向正是指引自己过来的大叔所在地。他不动声色留意李婶的表情,他看到李婶不自觉点点头。
小科忽然意识到,他们很可能是在对暗号?他不禁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与面前人的距离。
如果说,一开始这些青年并不是一直留在村中,而是因为这件谋杀案才回来的。如果说,无论今天来的是谁,警察也好、记者也罢,他们一开始便想好了对策。
那么......
小科紧紧握住手中记录的笔记,也就是说现在他所收集的资料、掌握的证据,可能是串通好的。或者说,是假的?
李婶说,“他们在山上,今天是大孙女的百日祭。”说完她指了指山上的位置,“或者你等一会,他们估计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小科问,“婶,您知道‘红星小学’吗?”
李婶身子微微一颤,“怎么了?十年前拆了。”
小科又问,“您知道为什么会被拆吗?听说‘红星小学’也不过是刚刚新建两三年,怎么好好的......”
李婶似乎不想说起这个话题,她连连摆手,“不知道,不知道!你去问别人。”
小科愣了几秒,却不着急追问。似乎村民都不喜欢提起“红星小学”,在来峡港村之前,小科曾做个调查。
因为是贫困村,所以在基础教育方面,峡港村几乎为零。而“红星小学”的建成无疑对村民来说,是一件喜事。可是,看现在他们的反应,却是让人觉得“红星小学”不如不建。
小科皱着眉,却听到李婶说,“小伙,‘红星小学’当年的校长还在原地。”
小科疑惑,“原地?”
李婶点点头,“‘红星小学’被拆后,邱校长在空地上自己建了单间,自己住着。一直在那,从未离开。有什么事,你可以去问他。”
(四)
老邱挂上电话,搬了两张小凳子放在躺椅旁,他将烟枪往墙上一敲,烟渣散落一地。没过多久,他看见一左手拿着书本的小伙出现在路的尽头。
老头吞云吐雾,“十年了,终于要结束了。”
老邱闭上了眼,嘴里咿咿呀呀在唱着昆曲。
“叹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俺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他双手左摇右摆,随着脚步声愈走越近,老邱渐渐放低唱腔。直到来人最后立定在自己面前,他才不再继续。
老邱说,“柯科,毕业于公安大学心理学,随俪都第一刑警大队队长孙炔已过三年。因大三将某强奸犯打伤致鼻梁断裂,失去直接进入首都公安重案组的机会。”
小科浑身僵直,“您、”
老邱睁开双眼,虽已过古稀之年,却拥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目光。
不过一秒,老邱笑道,“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
老邱起身从房内端出小木桌,桌上放着一壶茶与两只茶杯,小科伸手去接,又将两只茶杯倒满茶水,一杯送至已躺好正往嘴里送烟枪的老邱面前。
老头摆摆手,“我不喝茶,等着。你想知道的事,再过半小时自然会有人告诉你。”说完,又闭上眼不再言语。
就这么干坐着,实在是让小科浑身不舒服。早知道还要等人,倒不如先去山上问问王家人。
不过,既然嫌疑人是王春发,那么自己再去也不过是多了一个监视者。因为王家人,早就让警局同事在暗处跟踪好几日了。
忽然,躺在椅上的老邱开口,“孙炔,首都警局局长孙晔的儿子,母亲是首都医院第一法医。从小被父母的光芒给罩住,所以最大的愿望便是摆脱父母的身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努力。”老邱说到这,笑着说,“大一协助首都警局破案数十件,却仍旧被冠上‘本市局长的儿子’,一气之下与父母约定,三年内隐姓埋名加入俪都重案组。”
小科听老邱说起老大的事,注意力格外集中。他时而望着自己来时的路,时而看向躺椅上的老邱。
终于,他看着从小路上有人影出现。
看清来人,小科惊讶万分,“老大?”
这时,老邱睁开眼接着说,“越是从底层开始,越是想留在俪都。他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手中溜走任何疑犯。”
老邱敲敲烟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等孙炔。”
小科正想着老大为什么回来,想着为什么老头对他与老大如此知根知底。看似简单的案件,为什么全村人像是都在包庇罪犯,更是将他们引向十年前?如今听老头说到“我们”,也就是说他们真的是已经商量好对策了。
更有可能他们直接隐藏了犯罪嫌疑人——王春发。
老邱坐直身是,伸出右手,“孙队长。”
孙炔伸出手与之交握,“邱校长。”
老邱听到孙炔的称呼,脸色突然一变,“愧对祖上!愧对她们!”老邱反应太过激烈,导致呼吸不顺,连连咳嗽。
孙炔俯身问候,老邱一把抓住他的手,又看向小科。
他说,“十年的事,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得到昭雪。若是让我出庭作证,我也愿意。只是,你们速度要加紧。”老邱拿出医院症断书,“肺癌晚期,活不长久。”
(五)
王春发自首时,离案件发生已过四天。他被关在审讯室中两小时,什么也不愿意说,只是在进警局时,对着值班警官说过一句话。
“我是王春发,来自首的,让孙炔来审我。其他人一概不说。”
可是,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却不见孙炔出现。又不知过了多久,发现门外站着柯科。
王春发问,“你老大呢?孙炔。”
小科走进审讯室,待其他人都出去之后,他才开口,“老大去找证据了,你放心只要你出现录十年前的口供,并说出‘10.26杀人案’的作案动机,你孙女.......”
王春发忍不住哽咽说,“好。”
王春发话音刚落,小科便将手中的文件推至他面前。
小科说,“目前我们手中所掌握的资料。十年前的案情,包括施暴人、受害人以及证人。”
王春发颤抖着双手打开文件夹,引入眼帘的是孙女十年前天真无邪的笑脸。那时候,她才7岁,在“红星小学”上一年级。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发誓自己一定会好好看着孙女,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一秒。
他会亲自送孙女上学、提前半小时守在校门口等她放学。放学路上,他会牵着孙女的手,时刻注意路边红绿灯,看着她左蹦右跳唱着六一儿童节要表演的节目。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对了——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笑开颜?十年了,他们可曾笑开颜?
十年前,他因家中有事,连续一个星期未来得及去接孙女放学。那几日,小亦一回家就往房间里跑,等他进房间时,小亦便在床上睡觉。
他一直以为是小家伙在学校参加排练太累了。
直到有一天,家中事情处理完毕,他提前半小时到学校中去接小亦放学。却看见小亦下身未穿,从门卫室里跑出来......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小亦,无助、惊恐!
是的,那个门卫正是吴文峰。小亦被侵犯了,被那个她叫着“吴叔公”的畜生给侵犯了!
那时候,全家人处于愤怒中,誓死要将那畜生送进监狱。
他们报案、申述,整个流程花了整整三个月,却依旧不见法院开庭。
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人们说的最多的是自己的孙女小亦。
他们在指指点点,他们口口相传,他们说着谁家的孩子被侵犯。
而真正的罪犯像是被上帝被抹去了痕迹,不再有人说起。
这起案件一直被拖着,拖到不再有人问起,拖到吴家用钱、用人脉来逐渐掩盖此事。
拖到吴家人跪在他们面前,说这件事若是真的被法院传召,那在法庭上的人都会知晓小亦。因为被害人的特殊,法院上的人可能来自全国各地,可能还会有媒体争相报道。这些,只会对小亦的以后造成无法弥补的痛苦。
时间过了很久,他们最终妥协了。他们接受了一笔钱财的补偿,以及提出吴家人全数搬出峡港村,从此不再出现在王家人面前的条件。
十年来王家人小心翼翼不再提及这件事,而“红星小学”三年后被拆更是少了此事的噩梦之处,全村人也像是一夜之间被抹去记忆遗忘了此事无人再谈论。
时光一晃十年,十年间小亦从未出现任何问题,正常到王家人以为当初不过是噩梦一场。
然而,小亦在如花般的年纪用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是上吊死亡,吊死在“红星小学”后山处。
那棵树不高,却很粗壮。小亦只需垫垫脚便与树并高,也就是说只要她有一丝后悔,伸直腿就能触碰到地。
也就是说,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到死前前一秒,她也未曾想过要活下去。
本以为当年是噩梦一场,如今才发现,噩梦只是刚刚开始。
在整理小亦遗物时,王老看到了孙女的日记。他才知道,其实那件事所有人都记得,并且一直未停止传播。
大人为了让自己孩子注意安全,从小便开始说此事例。而小孩却当作玩笑、八卦说予他人。遇到与孙女有冲突的人,这件事则成了利器。
“应该在当年死去,而不是苟且到今日。”
日记里满是伤心、痛苦的字眼。
那时起,王老将一切归结到了那畜生身上。他决定在孙女百日祭到来前,让他陪葬。
多方打听,他终于知道那畜生如今就住在俪骅小区。
再见那人,老王在远处看着他迎面走来,老王百感交集。是什么样的心理,在做了那样的事后,还能活得如此坦荡?!
他整整跟踪了三个月,在小区内做起临时环卫工人。三个月里,他就这么看着那畜生儿孙满堂,生活滋润。然而,一想到自己孙女死时候的惨状,想杀死他的心更盛。
传说,含怨气上吊自杀的人,会被拉入十五层地狱,抽离来世一魂一魄,以防再遇仇人难得解脱。
他必须要让他的孙女得到解脱。
终于,他等来了机会。那天,吴文峰弄丢了大门钥匙,试图从地下停车场绕进小区内。
终于,孙女有了陪葬。那天,他尾随其后,杀死了吴文峰。
老王记得那晚杀人后,他回到家说出一切。女婿劝他自首,最后又说现在自首只会被警局在这件事上画上句点,可是十年前的呢?
这些天,他一直躲在山上,陪着孙女。
那晚他跪在孙女墓碑前,泣不成声。
他说,“乖宝,我替你报仇了。这些年,是爷爷对不住你。我的乖宝啊!你要好好地走啊!”
(六)
小科去办公室找老大时,差点没被房间的烟味给呛出去。他打开窗户,用手中的文件将烟味快速煽出窗外。
他说,“老大,这是十年前的案件资料”,文件放至老大面前,“受害人不止是小亦,还有李婶的孙女、张叔的孙女,前前后后一共有七位,可能还有更多,但是当年有不少人家搬出了峡港村。受害人具体数字不能确定。”
孙炔依旧埋头抽烟,良久才用两指生生将烟头掐灭。
孙炔哑着嗓子问,“他们不愿意出庭?”
小科低下头,“是,他们不愿意。李婶说,她孙女被送到国外后,一直未回国。身体与心理状况未出现差错。如今吴某一死,更加不愿意再提往事。其他人,也是同样的态度。至于有意包庇王某行踪的人,我们......”
孙炔突然大笑,“包庇?哼!你当真以为他们是包庇?!他们那是叫内疚!负罪!”情绪一上来,孙炔将文件重重摔在桌上,“他们一个个面上不言不语不提当年事情,却在背后告诉自己的后代要注意防范。告诉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指明道姓?!”
老大桌上除了文件,还有小亦的日记本,日记本摊放在桌上,被打开了一页。
时间定格在七月二十七日星期六,天气阴。
她写到,“不是我的错,人们却指责我。”
那是她对这个人间,最后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