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曾国藩日记一百三十三【731】2024-3-14
原文
早饭后见客一次,旋清理文件。与筱泉围棋一局,又观筱泉与石洲围棋一局。学琴来久谈。阅《通典·兵类》十五叶,写沈幼丹信九叶,申刻始毕。清理本日文件,再阅《通典》数叶。奇热异常,汗下如雨。傍夕至幕府久谈。等候,在庭院小睡,令人摇扇。二更后,清理批札各稿。
读《孙子》“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句,悟作字之法,亦有所谓节者,无势则节不紧,无节则势不长。
同治元年(1862)七月二十三日
《孙子兵法》中的《势篇》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湍激的流水甚至可以将石头冲动,是因为它凭着高处流下而拥有一股势力;鹰隼的强大有时可以将别的物体摧毁,是因为它能依据当时的情形预先积蓄一股力量。
曾氏这段时期一直热衷于书法艺术的提高。身为对太平军作战的最高统帅,他读《孙子兵法》,没有将它运用到东南战场的军事思考,而是给他的书法艺术带来启迪。他从这两句话中领悟到写字的诀窍:如果没有一股气势,则积蓄也不可能很大;反之,如果不积蓄,则气势也不可能保持长久。
曾氏毕竟是一个翰林出身的文人,兵书给他的启发,竟然更多地在读书写字上。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将金安清应赔款项至幕府核算,将折稿酌改数次乃定。围棋一局,见客一次,写沅弟信一件。中饭后核改信稿,阅本日文件。傍夕发报一次。夜核批札各稿,盖信稿数件。三更睡,五更醒。
偶思作字之法,亦有所谓阳德之美、阴德之美。余所得之意象为“阳德之美”者四端:曰直、曰觩、曰勒、曰怒;为“阴德之美”者四端:曰骫,曰偃、曰绵、曰远。兼此八者,庶几其为成体之书。在我者以八德自勖,又于古人中择八家以为法,曰欧、虞、李、黄、邓、刘、郑、王。
同治元年(1862)十一月二十七日
书法的阳德之美与阴德之美
曾氏曾把文章中的阳刚之美概括为四点,即雄、直、怪、俄,并分别以十六字予以展开说明。简单地说,在曾氏的心目中,具有雄伟、流畅、怪诞、高昂等特色的文章,都是阳刚之美的表现。他也以四点概括文章的阴柔之美,即茹、远、法、适,同样也分别以十六字来较详细地说明。这四点我们也可以用较为通俗的词语予以表达,即含蓄、淡远、简洁、恬静。在探讨书法艺术之美时,曾氏也想到八个字,即以直、觩、勒、努来描绘阳刚之美,以骫、偃、绵、远来状摹阴柔之美,惜乎曾氏没有展开。
以笔者(唐浩明先生)之愚见,所谓直,指的气势贯通,与文章中的“直”意思是一样的。觩,弓绷紧时的模样,当指结体的紧严。勒,按永字八法中所说的,是指“横”笔的书写。曾氏在教儿子纪泽写字的家信中说“横”应该有三次换笔,第一次换笔:“右向上行,所谓勒也。”努,永字八法中说的“直”笔的书法。曾氏在同一封信里说到“直”笔中两换笔,第二次换笔:“上向左行至中腹而右行,所谓努也。”换笔犹如换气,当指气力的重新集结。曾氏或许是说在“横”“直”笔画的书写时,应当有强劲的气力表现出来。这些都是阳刚之美的要点。
至于阴柔之美,他说的骫,当指弯曲处;偃指似有似无的联结处;绵指软,指的是用笔的柔和;远即淡远,指字意蕴的清淡悠远,在曾氏看来,从这八个方面能够分别看出书法艺术的刚劲之美与柔和之美。
曾氏认为古人中欧阳询、虞世南、李邕、黄庭坚、邓石如(两弹元勋邓稼先的六世祖)、刘墉、郑燮、王文治的书法能分别体现直、觩、勒、努、骫、偃、绵、远八种艺术风格。他亦时常临摹揣习,以求提高自己的书法水平。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坐见者三次,立见者二次。习字一纸。阅《公羊传》,因邵阳魏彦将汪刻《公羊》新作校勘记,故阅之也。巳刻,小睡一时许。午刻核批札稿,写对联五付、挂屏一幅。中饭后至李眉生处一坐,阅本日文件甚多。湖北舒副都统保于四月廿一日在德安阵亡,鄂省军事颇为可虑。酉刻再阅《公羊》,围棋一局。傍夕小睡片刻。夜又阅《公羊》,自“隐忍”至“文公”皆已阅毕。
写零字甚多。因悟作字之道,二者并进,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着力如昌黎之文,不着力如渊明之诗;着力则右军所称如锥画沙也,不着力则右军所称如印印泥也。
二者阙一不可,亦犹文家所谓阳刚之美、阴柔之美矣。
近日治事极少,与“勤”字相反,深以为歉。
同治三年(1864)五月初三日
着力与不着力
在写零散字的过程中,曾氏又悟出一个书法艺术上的道理:有的字看起来很着力,在谋取惊险强劲的气势,如同韩愈的文章。有的字似乎不着力,好像得到自然天成的趣味,如同陶潜的诗。王羲之将着力比之为以锥画沙,不着力如印章压在印泥上。二者都呈现出美感,这就是文章中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
天地之间的美有多种形式,粗略地区分,可分为两大类:壮美与优美。天与地,则天为壮美,地为优美;山与水,山为壮美,水为优美。日与月,则日为壮美,月为优美;晴与雨,则晴为壮美,雨为优美。男与女,则男壮美,女优美。文之阳刚与阴柔,则阳刚为壮美,阴柔为优美。词之豪放与婉约,则豪放为壮美,婉约为优美。轮到书法,曾氏在这篇日记中所说的着力为壮美,不着力为优美。他在前面中所说的沉雄、雄奇‘刚健等都可归于壮美一类,而静穆、淡远、婀娜等则可归于优美一类。他说的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则是将壮美与优美结合起来,以壮为里,以优为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