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俊宏作品:快乐老家

快乐老家

老家……

老家不老,老的是爷爷是父母。

从十六岁离家至今已三十多年,在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回家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个月。乡音没有先前那样纯正地道了,曾经如山地里茂盛的苜蓿一样的满头青丝,经不住岁月考验,纷纷弃阵地而去,头顶的沙化现象日趋严重。土地的沙化治理这几年取得了明显成效,可头顶的治理始终没有什么良方和特效药。聪明绝顶在我这儿找不到等号,我有自知之明。鬓毛自然逃不过自然的淘汰,也如山梁上秋日的茅草,一派衰败景象,看样子永远不会有返青的那一天了。

可家永远是家,不会因为你的贫富老弱而另眼看你;父母永远是父母,不会因为你付出的多少在子女中分远近,在他们眼里无论你当多大的官,腰里有多少钱,坐多高档的车,你永远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最高兴的是子女们万事平安,有事没事能常回家转转,让他们看看。仿佛子女们是他们此生唯一的念想,唯一的话题。子女们似乎是他们话匣子的开关,你一进门他们的开关就自动打开了,在脑海里录制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话题便开始连续广播,快乐的感觉这时一点点弥漫开来,家里的每个角落每分每秒的时光每个人的手上脚上嘴上脸上和眼中都能找得到。这样的快乐你在家呆多少天就能延续多少天,除非你这个开关离开家门,关上他们的话匣子。

家常常因子女们的归巢而快乐,因子女们的飞离枝头而缄默。家对我是一坛深埋了多年的老酒,还没进村子,那久远的醇香即扑鼻而来,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酒香也越来越醇厚、诱人。

乡下人的家与城里人的家概念是不同的。城市变化实在太快,前几年还走的小胡同,今天弄不好就找不着了,曾经住的房子那个家,如果在旧城改造中被拆了,就如一棵大树被连根给拔了,不但家不存在了,连家的感觉也被一同拔了,即使在原地又盖起了高楼,给你的房子对换到了这栋楼上,似乎连感觉也被对换了,原先的那种感觉、那个家的感觉荡然无存。在农村,家是那窑洞,窑洞是挖在山上的,就跟挖了个深坑栽在山上的一棵大树,乡下人的家是会生根的,而且根系很多很长,挖都挖不完,理都理不清。即使你搬了家改了回家的路,可那座山还在那儿,山还是那座山,家就还是那个家,家就是那山那水,那山那水就是家,就感到亲切。

有一年回家,刚一进门,已八十多岁的爷爷似乎也年轻了许多岁,脚步不停地转来转去,一会儿找来一捧甜仁杏核,让我用钉锤子砸了吃,一会儿又撩一衣襟晒得金黄的杏干,让我尝尝,那田埂一样交错纵横的脸如得到了雨淋的麦田,温润灿烂。父亲则像个小孩一样满院子追得鸡乱飞乱叫,一只过于肥胖的大花公鸡由于行动迟缓被父亲一把抓住,手起刀落,再也没了叫声,再也不会扑棱,再也不会打鸣,它的那身盛装被父亲三下五除二拔了个精光。它是怎么被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的,我没忍心看。一想到自己回一趟家,有几只鸡羊因此要丢了性命,便觉着很对不起它们,很想给它们说声对不起。

母亲是最高兴的,她手忙脚不乱,指挥着锅碗瓢盆,很快弄出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当饭菜如士兵一样列队站满桌子,当杯里酒的话语盈盈,一家人的快乐这才刚掀起一个小角。无论怎么高兴,但不能昏了头,忘了祖宗。这第一杯酒一定得敬给见过和没见过的已故了的先人,这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绝对不能敷衍了事,不能端杯酒随便在什么地方一洒了之。在一切准备停当后,由我们这些常年不在家轻易给先人敬不上酒送不上饭菜的人,拿了白如雪花的馒头用刀从腰际切出一个嘴的形状,用筷子将饭桌上的菜每个拣一点喂入馒头的口中,然后提了酒瓶端了酒杯,如果先人中有抽烟喝茶嗜好的,还得泡杯茶拿包烟,到院门外找一片空地,面向至亲的先人现在居住的地方跪下,把馒头掰成一个个碎块扔在地上,千万不能图省事,把整个馒头扔了出去,这样会把先人们噎着的。接着把酒斟满杯恭恭敬敬洒出,这样依次再把茶洒出,把烟给敬上,如果有黄纸还可烧几张,给先人们送点钱花。至于这一切先人们能不能收到,是怎么收到的,从没人追究,之所以这样,也许只是为了了却一点点心愿而已。由于这事一年两年就做那么一回两回,没有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也有忘的时候。每当这时,爷爷总会适时地提醒我们一句,或亲自操刀主持这件盛事。

一次回家,吃晚饭时忘记了孝敬先人,爷爷什么也没说,自己动手准备起来。我笑着说,爷爷这是给我们做榜样呢,他怕自己百年后我们忘了给他酒喝烟抽,他是要我们养成一个好的习惯。爷爷笑说,我什么酒没喝过什么烟没抽过,知足了,没想头了,只是希望你们越蹦哒越好。有时,爷爷会怪我们几句,说,没有那些老先人在天之灵的保佑,那会有你们人模狗样的今天。我们也不争辩,照单全部收下,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敬起来。

你们常年在家劳作辛苦了,敬一杯;我们常年照顾不上你们请原谅,喝一杯;祝爷爷健康长寿祝父母身体健康,再来一杯;……敬了爷爷敬父母,酒过三巡,耳朵发热心欢跳,快乐才算刚刚沸腾。

沸腾的标志是话匣子的打开。这时,喝酒倒成了次要的,拉话占了主要阵地,家里的事外面的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国家的事村里的事世界的事鸡猫猪狗的事,长一句短一句有一句没一句你一句我一句,没有主题没人主持不分你我,或高兴的事或悲伤气愤的事,一股脑将几年间没有交流过的事全倒了出来。酒在这时全成了引子,有一杯没一杯,已没人在意,饭桌已不是了饭桌,饭菜被冷落在一边,一切均被一个个新鲜的话题垄断着,被快乐包围着、沁润着。

其实,乡下人的快乐很单纯,就如春天鬓角有花插,夏天满山有杏拣,有一碗能填饱肚子的干饭,秋后掰着指头算账时口袋里有盈余,冬日能把身子骨放平在暖暖的炕上睡一大觉,过年天天有肉吃有鞭炮放,头顶有永远搬不动的蓝天白云。

土……

天上有云,地下有石有水,中间是厚厚的黄土。黄土有九层,第一层喂了大风喂眼睛,如果风大把黄土扬过了头,便会将土下面的沙子一并扬上天,就成了沙尘暴。尽管你对这层土恨得牙根咬得咯咯响,可你有苦难言,你骂不出口,你一张嘴,它就会把你的嘴变成一个沙坑或沙窝窝,与这层土见了面你最好闭起嘴、关闭眼睛的门窗,至于鼻子、耳朵,受灾就难免了。天底下没有完全的平等可言,只能忍气吞声。

土在城里是越来越少了,有的披了水泥、柏油的铠甲,有的穿着绿草、花木的衣裳,就像锁在笼子里的鸟,想飞只是梦想了。土只有跟地、跟种粮食的那个地联系在一起,才是最佳配对,才有生命,才显得灵动,想飞,只要借助风的一点点力量,即可飘然而起。

第二层土喂草第三层还喂草,喂了草喂粉色的红色的有名的无名的花。草无论是绿是黄都喂牛羊,剩下的喂炕,暖暖的土炕是乡下人冬日的暖阳。

第四层第五层养五谷,小麦、糜子、谷子、大豆、包谷,有什么心事种什么作物,有什么期盼就给你捧送什么花。遇着干旱遇着了天灾,五谷养不饱的肚子怨天怨地不怨五谷。五谷无罪,土亦无罪,有罪的是天。

第六第七层土存金存银存活命的墒。丰收的希望温饱的希望甚至猪呀狗呀鸡呀炊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墒的身上。墒是土地的一切,土地是农民的一切、是农民的粮仓,土地没了墒便一穷二白,土地贫困农民自然潦倒,农民倒下了跟着倒下去的就更多。

第八第九层埋人,如果年景好身子壮镢头抡得圆,就挖九尺深,如果收成不好腿肚子发软就挖八尺八,差两寸就上不了天堂,这就是命。这差别说大也大,说小就两寸,谁说两寸不是差距呢?城里人和乡里人之间也许就差这么两寸,可一个的生活如在天,一个如在地。天上的土少地下的土多,虽都是个土字,但差别大了去了,生活的环境生活的质量,一个土字就这样定了乾坤。

天上昂着头的是城里人,地下弯着腰的是农民。

在中国,无论在哪个城市,无论大的小的,甚至算不上城市的小镇,一提到“农民”这两个字,那些户口放在非农村户口之列的人,立马就会两眼朝天,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甚至鄙夷的神态,从嘴角蹦出一个土字来,仿佛这个“土”字就是农民的代名词、就是农民的象征,似乎这个“土”字只是农民的亲戚。

与土是亲兄弟的爷爷的话很土,粮食还是粪种出来的呢,谁不吃?

水……

水是土地的梦中新娘,能拉一下手亲上一口,土地就会美得冒泡。跟土地是亲兄弟的农民,常常因水而喜而悲,尤其是西北的农民。

在城市和南方地区,很多人见了西北的农村人开口就问,听说你们那儿的女人一生只洗两次澡,是真的吗?那身上该有多脏啊?原因是西北缺水。缺水是西北最知名的品牌。

水是土地的血,没有水,土地长不出任何希望。土地都没了希望,农民对什么就都没了指望,洗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家乡九沟十八岔虽然有九条沟,可有水的只有两三条,不少沟岔里的人如没奶的孩子,纷纷跑十里八里地到别的沟里挑水找水,甚至抢水。你说,两三个奶头那么多张嘴等着,不抢行吗?

这样久而久之,有水的那两三条沟常常如被咂干了乳汁的乳房,一时很难再挤出一点水。于是家家打井,井也是越打越深,水却是越来越少,最后都如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眼,无光无泪。井打不出水就修水窖,储蓄老天爷的恩泽,老天爷要是一年半载不下雨,雨水存储少或不知省吃俭用的人家便端个饭碗,要饭样挨家挨户要水养家救命,有的人家实在要不到水,就杀了牲口,用牲口的血救急。

与水有过各种情缘的爷爷一捧水常常是漱了口洗脸,洗了脸饮牲口,水在他的眼里比金子还珍贵。

在农民的眼里可以没有金银,但绝对不能没有水。

前几年,村里打了机井,家里通上了自来水,懒得扫院子的弟弟接了水管子用水冲洗院子。听见哗哗的水声,爷爷隔着窗户大骂,像这样浪费,再多的水也会被你们糟蹋光了,到那时候你们他妈妈的就喝西北风去吧!

炕……

炕,是北方的特产,是北方人家常便饭中的一个饼子。夏天,当烈日当头、烦躁闷热弥漫、汗流浃背、困顿追赶的劳动之余,喝一碗清凉的浆水汤后,和衣躺在炕上,不出五分钟所有的躁热即被驱逐得干干净净,仿佛置身春意渐浓的季节,通体爽快,很快就会进入梦乡。若到了寒风凛冽、雪花飘飘、滴水成冰的冬日,提一筐平日积攒的牛羊粪、或一些炭末、柴草秸杆等物煨着,不到十分钟,炕就如一个知心爱人,不温不火、体贴入微、暖手暖脚暖身暖心,若再有一床被子加身,再冷的天也不畏惧,舒坦是自然的。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与炕亲密接触不上一次的我,与炕越来越疏远了,即使偶尔直面一次,享受惯了席梦思阿谀逢迎的我已非常不习惯炕的坚硬,就像吃惯了米饭的胃口碰上了一个干烧饼。

八十岁的爷爷第一次进城,在我处住了没几天就嚷嚷着要回去,只说,城里的生活他不习惯。其实,我知道爷爷只是不习惯席梦思床。可在城里我没法为爷爷盘个炕,所以爷爷回去后,我再叫他到城里转转,他坚辞不来,推说年龄大了,害怕出了门再回不去了。

水果……

我的家乡与穷山恶水是画等号的,我的童年时代和饥寒交迫是孪生兄弟。记得那时充饥除了红薯、土豆、野菜之外,还有水果。我们那里虽然土地贫瘠长不出像样的庄稼让人果腹,可一棵棵果树长得枝繁叶茂果子飘香。那时,一遇肚子闹意见,找不见什么食物哄它,我就骑到各种果树上,用这样那样的水果填肚皮。也许是那时水果吃得太多,胃腻味了,现在只要有水果下肚,我的胃立马就会发脾气,让我很是痛苦。久而久之,水果在我的眼里只成了一种摆设,很少碰它。前不久回老家,一看见树上的水果,不知为什么胃口大开,实实在在地装了满满一肚子,满的连一粒米都装不下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因为城里的水果盛在车的篮子里,乡村的水果盛在树的篮子的缘故呢?

城里人吃水果要拿钱买,乡村人吃水果伸手就摘,最大的区别是:一个是假新鲜,一个是真新鲜。跟我一样对水果没有多大兴趣也从不说乡村好的妻,爬在我家门前那棵金秋的枣树上,一边摘一边吃,笑声比枣还甜,似乎忘了这枣也是水果,这枣的出身也是农民。

菜……

在六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菜通常是作为主力支援身体建设的,白面馒头这样的精锐部队每年除了过生日及过节很难见上几次。可现在,白面白米大鱼大肉人们早吃腻了,青菜成了饭桌的统治者。

有一年十一节回家省亲,母亲像个暴发户一样,又杀鸡又宰羊,变着花样把个饭桌摆得如花园一般,仿佛我不是探亲,而是参加一个厨艺博览会。我拿着筷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是没有下手的胃口。母亲以为我在城里把嘴惯坏了,嫌她做的饭不好,就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点青菜。母亲不解地递给我一个篮子说,想吃什么自己到菜地里拔去。

由于在城里所看见的菜常常面黄肌瘦,一副病秧秧的样子躺在菜铺子或卖菜的三轮车上,调动不起人的一点食欲。可站在老家的菜地里,看到那迎风亭亭玉立的一株株红得鲜亮、绿得滴翠的菜,我的贼眼直放光芒,恨不能全拔下一顿吃了。

吃了那顿饭后,我常感慨地对朋友说,农民们是天底下最有口福的,菜到饭碗的距离就一根长寿面那么长,你说能不新鲜?

猪……

在所有的肉中,我吃得最多的是猪肉,尤以红烧肉为最爱,每每看见那黄灿灿、油润润的红烧肉,口水忍不住就往下流。尽管因过多地食用红烧肉,血压高了,脂肪多了,体重长了,可改不了这一口,很没出息的样子。

说起来对猪肉的爱好应归根到儿时的一些习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能吃上一次肉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要说十天半月了,一年中能吃上个三两次已是很有口福了。虽然猪家家养得有,可并不一定能吃上一口。若年景不好,冬天的棉衣烂洞还没有补上,学生下个学期的学费还没凑够,过年就不会杀猪,猪会被赶到公社的收购站卖掉,换几个钱。只要口袋里有几个钱垫底,当家的心就不慌,能不能吃上肉倒在其次了。这个年只好看别人家杀猪、闻别人家的肉香、流自己的口水。

如果到了年底,把压在箱底包了几层布的一个包打开,凑在昏黄的油灯下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或零或整的钱反反复复数上四五遍再掰着指头算一算,若略有盈余,家长们便决定杀头猪过一个有肉味的年。

杀猪的日子一般选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一大早在院子中间支个门样大小的案板,将猪赶出圈,请个杀猪匠和三四个年轻的本家兄弟,找根绳子几个人合力将猪抓住摁倒在地,绑了蹄子绑嘴,抬上事先支好的案板死死压住。这时坐在一边喝茶或抽烟的杀猪匠放下茶杯或啪的一下吐掉还没有抽完的烟,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子大师傅模样地走到案板前,一只手在猪的胸口上方脖子下一个软软的地方摸摸,另一只手将刀尖对准那个地方一使劲,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刀子已只剩下一个握柄的手。猪这时疼得四蹄乱蹬、浑身颤抖不止、叫声撕心裂肺,只是由于嘴被绑着,那叫声很压抑,像是从那个刀口发出的。这时,杀猪匠知道刀子已很准确地插入了猪的心脏,嘴角会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自豪的笑,脸上紧绷的肌肉也会随之松弛一些。稍做停顿后,他会将插在猪胸腔里的刀子侧转三十到六十度的角。随着这个动作的进行,猪的满腔热血就会喷薄而出,流进案板下早准备好的一个大瓦盆或脸盆里,黑红黑红的血,冒着热气,看着让人发晕。等最后一滴血滴入盆中,猪即停止了嘶叫,连哼也不哼了,四条腿蹬得直直的,眼睛暴突着,如一个遭遇横祸死不瞑目者。一头猪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稍事休息,几个人将一根棍子穿过被绷着的后腿或前腿之间,将已没了生气的猪抬着放进一个装有近一半开水的大缸中,闷上十几分钟倒个个儿再闷十几分钟,然后抬到案板上,几双手在腾腾的热气中薅草样几下将猪身上那绸缎一样的衣服拔个精光,远远看上去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睡懒觉的壮汉。

又一杯茶喝完了的杀猪匠起身走到已抬得挂在一个支架上的猪跟前,手起刀落,将猪的肚皮剖腹产样划开一个大大的口子,伸手将肚子里的心、肝、肺、脾及肠肚等下水卸机器零件样一一取出后,用锋利的刀子绕着猪脖子上下两头深深地切过,头和脖子便分了家,脖子和身子也分了家。头被扔在地上,血淋淋的,嘴朝天大张着,似有什么话要说。脖子被人送进伙房,一阵刀案对话之后,就可听到呲啦一声响,被切成块的猪脖子下了锅,随之诱人的肉香扑鼻而来,不可阻挡。闻到这肉香,杀猪匠噙着口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等每一块都按主家的意思拆卸停当洗过手,颤悠悠红光油亮的红烧猪脖子恰到好处地上了桌。

这是杀猪匠应该享受的待遇,他不动筷子,其他人是不能动的。当一块猪肉刚进嘴,邻家的猪又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年景好,又一头猪的命走到了刀尖上。

因此,我一直在想,应该把每年的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定为猪的忌日,以纪念它们为我们的胃口做出的杰出贡献。

那时,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只能等到杀猪匠及帮忙的人摸着嘴角出了门我们才能吃上一口肉。每当这时,啬皮、小气了一年的父母会很大方地重挑一大块肉切着炒了给我们,通常是一人一碗肉一个馒头。

似乎这一年只是为了这一天这一碗,端了碗不顾烫嘴不怕油腻,狼吞虎咽而下。吃完了碗里的肉后,又将馒头掰成块,将碗中的油一点点擦着吃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把嘴用袖子一抹夺门而出,不疯到点灯不进家门,跟吃了兴奋剂一样。

因了这碗肉,这个年、这一年才过得有滋有味,才算没白过,才觉得活着有点意思。

跟红烧肉的感情就是这样在一年又一年的期盼中、一碗又一碗的享受中建立起来的,能说放弃就放弃吗?

在所有动物中,只有猪是不劳而食者,从一生下来即不愁吃不愁喝,一副万事无忧的模样。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猪的毛一生都处于立正姿势,这是因为什么呢?

我们说某人蠢或笨,常用猪来形容:你怎么跟猪一样蠢,跟猪一样笨。可我说,猪是个先知先觉者。也许他从一出生便知人们喂养他的目的是为了喂养人们自己,所以他一生都愁眉苦脸,哼哼复哼哼,睡了眼睛醒着耳根。

你说有把刀常悬在头顶,谁能高兴得起来,谁的汗毛敢不立正?

狗……

狗,在城里越来越受欢迎,特别是一些年轻女士和一些上了年纪又无所事事的老人,对狗更是喜爱有加。在城市养狗甚至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养个狗就跟开个名车、住栋别墅一样神气,狗在一些人的眼里如富人的标签,不少人争着比着往自己脸上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每到节假日或闲暇时,总会看到一些怀里抱着或手里牵着狗的妖艳的女人,屁股如狗的屁股一样很夸张地扭来扭去,一副万事无忧、目中无人的样子,似乎身边有只狗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这些人的眼里,只有她的狗。我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女人,狗的一个眼神一声哼哼,她就会把嘴凑到狗的耳朵边一遍又一遍地问:“宝宝,想干什么?”“我的心肝,你哪儿不舒服?”其殷勤逢迎我想生她养她的父母绝对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

在乡村,狗尽管为一个个家庭的安全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乡里人从来就没把狗当回事,甚至不屑一顾。在乡村,狗只是一把会叫的锁,人骂人最爱用的词是:“你这个狗东西。”“你这个狗日的。”“我把你这个坏东西的狗腿给打断呢。”

狗在乡村,只是一个报警器,除了自家人,谁走进它的眼睛它都叫,任何响声撞在它的耳鼓,都能撞出汪汪声。谎报的敌情多了,就失去了主人的信任,对它的报警便不再认真。如果家里真的被贼偷了,只有它挨批评,说不定还会挨一顿狠揍。

我家养了一只狗,我和它没见过面。春节回家过年,它摇着尾巴先于父母亲出了门,绕着我的腿嗅了一圈后尾巴摇得像欢迎到访的某国元首的小朋友手中的旗帜。老父亲以为这家伙跟我生分,会咬我一口,警惕地盯着。见这家伙如此这般殷勤,如拍儿时我的头一样拍了拍那不黄不白的狗头说,这狗日的还真通人性。

公鸡……

公鸡是乡下人不用上发条的闹钟。

鸡叫头遍人起身,鸡叫二遍牛出门犁下地,这样苦了一辈子的农民怨天怨命不怨鸡打鸣,如果没有这公鸡,他们一定会睡到东方红、太阳升,这样会被人骂是懒虫,会误了农时,误了农时就等于误了自己的嘴自己的胃,是要受罪的。所以,乡下人对老公鸡始终心存感激,每年的收成总要与老公鸡分享,每天早晨,自己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先取一碗谷子或糜子之类的,撒在院子里,打开鸡窝门,放出鸡们,让它们吃得饱饱的,打鸣时有劲。

现在地少了,也不用那么忙活了,老公鸡的地位也大不如以前,而且这家伙还很不知趣,对打鸣值更的事兢兢业业,从没打过瞌睡、误过一次。有人本来是想睡个懒觉,可它一打鸣,苦惯了的农民死活也睡不住了,不管有没有什么事,都不得不起床,起床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事干,就打开鸡窝门,放出鸡们,撒几把谷子在院子中间,然后等鸡们吃饱后,拿个扫把打扫满院子的鸡粪,仿佛老公鸡把人们叫起来只是为它们服务的,人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就做了鸡们的仆人。

夏收时节回家,母亲毫无眷顾地杀了家里那只唯一的芦花公鸡为我接风。早晨还一遍又一遍让人烦不胜烦打着鸣的大公鸡中午被端上了饭桌。鸡嘴大张着,好似有一句话卡在了喉咙。

母鸡……


绿换红花换蜜,风雨换彩虹,母鸡用疼换下了蛋。蛋换盐蛋换油,蛋换针换线,母鸡是乡下人的存钱罐。不仅如此,在乡下,许多事都指望着鸡屁股,像孩子的书本费、过年杀不了猪时的买肉钱,全指望着那一个个鸡蛋去对换。所以,鸡在乡下人的眼里是个宝,只要你操心着把它喂好,你的一些小小愿望它都可帮你实现。如果你家里养了十几只鸡,给孩子娶媳妇、买车盖房子这样的大事它帮不上忙,可像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这样的小事就可无忧了。孩子没铅笔了,手伸进鸡窝一摸,准能摸出一个鸡蛋来,拿到街上一卖,铅笔就有了。如果吃得没油没盐,咬咬牙坚持一两天,鸡们准会齐心协力为你弄出一二十个蛋来,使你的愁事不愁。为了少点愁心事,人们对鸡喂得都比较精心,什么能使它的蛋常下不衰,什么能使它的蛋它越下越大,就想方设法弄什么喂它。记得小时候为使母鸡鼓足干劲又快又好地下蛋,我们想了不少办法。母亲听人说鸡吃了虫子下的蛋又香又大,每逢下了雨,便将我们弟兄几个赶到地里去抓蚯蚓。有人说,鸡吃了蚂蚁一天能下两个蛋,我们弟兄几个差点把能找着的蚂蚁窝挖个底朝天。有人说鸡吃了蚂蚱下蛋就会不断线,我们甚至期望闹一次蝗虫之灾,让每个鸡都吃得肥肥的,把蛋下得堆成山。我们不吃粮食了,我们只吃鸡蛋。

爱吃鸡蛋的女儿没见过鸡下过蛋的女儿,总以为鸡蛋是鸡工厂造出来的。一次回老家,当她亲眼目睹了鸡造蛋的全过程后,捂着嘴直叫唤,并宣布今后再不吃鸡蛋。母鸡们看不懂女儿的表情,跳出窝满院子高声叫着炫耀着她的新作品。

羊……

羊毛能卖钱羊肉也能卖钱,羊是农民的宝贝心肝,是农民都知道这一点。

学生上学没钱,就在羊身上剪两剪,拿到集市一卖就是钱。计划外生育要罚款,砍两条羊腿偷偷送给计划生育专干或村干部,让给个情面缓一缓,说等娃娃长大了挣了大钱连同利息一并还。

羊有话说不出,有怨无处申。

咩咩咩,谁剪我毛谁吃我肉,谁就是披着羊皮的狼。羊一生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驴……

驴,是北方农村的一个复合型驴材,驮水、拉磨、耕地、驾车,总之,它是西北乡村现在最苦的劳动者,苦惯了的农民似乎也学会了享受,把什么苦活都让驴扛。卸下犁拉起磨,放下水桶拉起车,踩着星星上工看着月影进门,歇不干的汗珠子常常结成了冰。

在城里长大的女儿,连驴字还不会写时的女儿,听了我给她讲的一个个有关驴的故事,在老家过年期间充当了饲养员,她怕驴低着头在槽里吃草脖子困,把草拿在手上一点一点喂,如我曾拿着勺子给她喂饭一样。给驴饮水时她把手伸进水桶试了试,嫌水凉,硬是把父亲烧好的一壶茶倒进了桶里,饮了驴。她嫌驴圈太脏,要我把城里的客厅腾出来让驴住……

现如今,退耕还林后地只剩下房屋后面十几亩,上了年纪的父亲让机器耕机器收,驴派不上用场;水早几年已变成自来水了,再也不用到沟底下去驮水了,甚至连驮水的桶现在也找不着了,驴成了个摆设;面也由机器磨了,既快捷方便又干净省力,用不着驴费劲了……可不耕地不驮水不拉磨的驴还叫驴吗?

驴下岗了。可下了岗的驴的嘴和胃还没下岗,它成天什么也不干还得父母天天操心着给它添草送料饮水。为了它父母什么地方也不能去,离开家没走出两步,便害怕把驴给饿上了渴上了,走着走着就又转回头不走了,整天守着它。我曾多次劝父母到我所在的城市住一段时间,他们总推说这不行那不行走不开,其实他们是放心不下驴。

我在电话中多次劝父母把那个已没什么用处、只会增添麻烦的闲驴卖掉,说这样会减少许多无谓的劳动,省出大段的时间看看电视、走走亲戚、出去旅游旅游什么的。可父亲说,你们常年不在家,这家里就我和你妈两人,太空落,留着它每天还能听个叫声。

听了父亲的话,我也想大叫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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